时光与狗
安利全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干枯的没有割掉的草的肢体在冬天雪后的亮光中起伏着,厚厚的积雪覆盖在了上面,像是给平滑有致的原野盖上了一层温暖的棉被。老人走在反复多次踏开的小道的中央。一坨湿湿的积雪融化了的地方,一堆红突突冒着白汽的肉体映在他已经停止了搜寻的眼帘里。他急急地跑了过去查看,他终于看到,五条和珍妮一般大小的婴儿缩在一堆芦苇的下面,它们抱作一团,而它们的身体,均已僵硬。老人上前去摸,满手尽是湿湿的水珠。老人的泪花就犹如多年前小柱从他的身边离去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他甚至都呜呜地哭出了声:老不死的,为什么,你在救得了珍妮的时候却忘了大家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再去寻寻呢?他为着自己这样的大意开始恼火了,假如再到处去找找,说不定就能把它们大家都救活的,而他竟没有。直到后来才稍稍地平下了心:多少总算救活了一个,假若他没有把珍妮不顾它母亲的反对抱回了家,它也一定会和它们一样被冻死在野外的。这么一想的时候他就又宽慰了许多。
是该好好抚养珍妮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愧疚的,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想。就像当年要把小柱抚养成人一样。老人回家后就又给珍妮喂了一包奶。后来就开始为小柱做饭了。他在做饭的时候一边想着远在那边的儿子,一边又在为着微弱的珍妮担忧。珍妮不像有病的样子,它只是因为太小才显出这样的神态,但他还是耿耿于怀的。他把鸡蛋从竹筐里掏出,打在火炉上的铁锅里,鸡蛋在滚热的油中滋啦啦响着。在鸡蛋加热的空隙里,他瞥一眼睡在纸箱里的珍妮。珍妮还是和昨天刚抱来的时候一样脆弱。他说不准它到底一生下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还是不是。它在微弱地呼吸着,看不出来哪里有病,或者是哪里需要照顾。
老人把鸡蛋从铁锅里铲了出来,盛在巴掌大小的瓷碟里,把热在火炉边缘的酒壶用抹布拭净,把它们放在一个木制的盘子里,再在盘子里放上香,放上纸钱,端了盘子出门了。
6
林子里光线很好,覆盖在这一带的积雪已经渐渐融化了。地上湿湿的,几处融化后的地面现出和他一般苍老的草的身体,和一些带有油脂的树的枝段。安利全老人走在高大的红桦树与山楂的间隙里,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穿了破旧衣服的身上,并在他走动的身上富有节奏地移动着。林子里没有风,安利全老人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树冠在静静地支撑着,像是支撑在一个健壮而城府极深的人的肩上。没有松鼠在跳,也没有小鹿在跑,但他还是仿佛看到眼前有一个活着的东西在给他指引,而他,就是在它的指引之下来到小柱的坟上。
安利全老人把木盘放在坟的一端,坐在坟头干草的身上,拿出火柴点着木盘里的纸钱,点着三支香,将一壶老酒洒在坟头上,点上一支烟。
今天是小柱死后十年的祭日。自从他得了那种传染病死后,他就将他埋在了这里。而他,也就搬到了树林里。每年的这个时侯,老人都要到他的坟上来转转。当然,也要去老伴的坟上的,那是在清明的一天。老伴是在生小柱的时候死的,她死了后,他就每年都要去她的坟头看一看。人这一辈子,是有太多的时间的,到老伴的坟上转转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呢?来小柱的坟上又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呢?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念想,他才能够活到现在的。安利全老人将烟从嘴上取下的时候想,假若没有这样的念想,他是老早就已经被土埋掉了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把抽剩的烟蒂丢在有雪的地方,双手抱在膝盖的前方,仰起头,对着树林打量。
安利全老汉足足发呆了有两个小时才收拾了东西下山。下山的路不太好走,但他走得依然稳健。山腰上住着和他一样的一户人家,也是一位死了老伴的老人。可人家的儿子健在,也是子孙满堂。安利全老人掀开了他家用树枝编成的大门。大山老人早就为他们两人准备好了喝酒用的家当,站在院子的阳光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们相拥着来到屋子里坐下,闲聊了几句,就一边下棋一边对饮了。大山老人说到了很多外头的新闻,也说到了儿子的不孝,孙子的顽皮。安利全老人勾头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若有若无地听着。这样一边听着一边喝着,一边喝着一边听着,不觉就喝大了。他想大山老人他的儿子即使对他不孝,他起码还是有儿子的,而他呢?事实上他也知道这实在是大山老人故意这么说给他听的罢了,他的儿子对他还是很好的。他明白大山老人心里真正的意图。真是难为他了。
离开大山老人的家时安利全老人已经喝醉了,但他还是执意要走。他没有告诉大山老人这是为什么,但一定要走。他恍惚地看见门的外头他的老伴在向他招手,他就一定要离开了。大山老人拦也拦不住他,就执意让他洗把脸再走。安利全老人这回答应了。他站在大山老人温暖的屋子的一角,似乎就这样听见了远在那边的老伴说,老不死的,你就听一回他的忠告吧。
安利全老人站在盛满清水的脸盆的一端,脸盆里面倒映出一张苍老收缩的老人的脸,似乎有些陌生,又有一点熟悉,一双年轻时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清水里变得浑浊了许多,鼻子倒是挺拔的,嘴却先他的年龄塌陷了下去,几道很深很深的皱纹爬在眉毛的上方,和脸庞的两侧。一寸来长的胡子遒劲有力地扎在脖颈的周围。是张年轻时期好看的脸,但还是难抵岁月无情的雕刻。安利全老人看一眼水中自己的容颜,就将满满一掬清水朝着自己的脸上泼去。清水在他坚硬的皮肤的撞击之下四溅了开来,而他,这次,分明听到了水流在岁月无情夹沟里的声音,和自己身为老人已然老去的回声。
7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时分了,一天的光阴就在自己的忙碌中逐渐走远了。他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将木盘丢在炕的一边倒头大睡。太过美好的时段,一定要好好睡一睡的,这样一天就又不经意间过去了。他连衣服都没有脱,就钻进了被窝。似乎是睡着了,但又马上翻起了身,几乎是一骨碌爬起的,像是受到了炕猛然向上的弹力。他赶忙下了炕,摇摇晃晃地跑到纸箱的一头去查看。手摸到火炉的烟筒上,烟筒已经凉凉的。火死了。他又摇晃着出门寻找柴火。后来终于找着了。
安利全老人几乎是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将炉火点燃,等炉火燃旺的时候他才小心地打开纸箱的上部,昏花的眼睛里,他看到珍妮在静静地睡觉,静静的,静静的,几乎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好像小柱小时候的模样,一睡就睡死了。想到这一点,他欣慰地笑了。他顺手搬来地上某处的板凳,坐在上面,就这样和它一起静静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