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从北方飘过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21 阅读:
八月八日,晴。北方的天空充斥着粉色的蓝,这蓝漂浮了,远去,寂寞于是无边无际。

我看见她的时候,浓妆覆盖,葡萄紫的头发顺着前额凌乱的垂下来。她把双手放在肩上,一面微笑着,一面轻声的对我说,你敢靠近我吗?

这是记舞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记舞有着双重性格,那一天,正好是她病发的日子。她把这样的待人方式看做是十分精彩的表演,并因着观摩旁人各异的内心反映欣喜。

我住在市区的一座小公寓里,房东先生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平时见面也只是轻微抬起眼皮,迅速看我一眼马上就低下去了,但大抵是一个好人,不会找麻烦。记舞是我搬进这里的第三个星期时来的,住我的隔壁。那时帮她拿东西的是一个清瘦的男子,个子很高,眉间夹着些隐忍。他和记舞站在一起,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他们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让我竟忘了闪躲,记舞便走到我面前,面若桃李,微笑着对我说,你敢靠近我吗?我吓了一跳,慌忙中把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男子,他才上前带走了她,并对我表示歉意,说,她很快会好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打开来看见是记舞。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她却一脸幽怨的从我身边绕了过去,靠着我的衣柜,将手里的酒瓶举了起来,我是记舞,干一杯吧!我连忙摆手,告诉她我不喝酒。她笑了笑,松开了手中的瓶子,接着轻轻的说了句,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个玻璃落地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还异常的清晰,可是当我回过神决定把注意力放在记舞的身上时,却发现她已经拿着玻璃碎片抵在我的脖颈上了,我能感觉到这尖利的家伙在一点一滴向着我更深的皮肤逼近,直到白天的那个男子突然出现并夺掉了记舞手中的碎片。他将她第二次从我面前带走,他们的身影艰难的消失不见,整个夜晚都充溢着记舞绝望的哭喊。

可是到了第二天,记舞又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犹如这再生的日光,看上去格外的光鲜美好。

我猛的想起,双重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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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记忆里的很多东西都删除掉了,目的就是不要再想起关于她的一点一滴。可是当我不经意的路过这里时,往事竟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涌来。我说不上那是一段残酷的经历,还是我与她之间的刻骨铭心,总之,我觉得,要将她彻底的忘掉,决非可能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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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完社里的工作,买了一大堆的零食和罐装啤酒。今天是记舞20岁的生日,我们决计和丛一起,到南边的郊区过夜。

这是一片十分天然的湖区,因为还没有开发,所以显得特别清澈。湖光绿的可爱,一如锻带。丛在岸边铺上餐布,将所有的食品都倒在上面。记舞则拉着我开心的向远处跑,还一边大声的喊着。

我似笑非笑的跟着记舞一起瞎闹,丛在草地上打开啤酒唤我们去喝。我看见他十指纤长,如女人一样光洁漂亮,想着这样的男子世上恐怕绝无仅有。

然而他亦是十分考究的打扮,干净但是没有古怪的气味,像薄荷一样的清新。他看着我们在旁边打闹,开心的说,你们两个啊!

是不是很可爱呢?记舞坐下来一边扮鬼脸一边说。

我笑了笑,招呼他们一起碰杯,金属的器皿撞击起来发出锒铛的清脆的响声,然后跟着路过的风迅速消失。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靠近记舞,她比从前看上去更漂亮,也多了些和谐之气,甚至感觉高贵。我开玩笑的说,记舞,你看来就是离家出走的大小姐!

没错啊,记舞也笑了起来,却顺手把杯子的酒倒在了我的身上,之后站了起来,开始用她特有的眼神看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反应了过来,和丛心照不宣的将包里的药丸取出来逼着记舞服下。然后几分钟的样子,她又笑着和我们坐下来了,并且对我浑身酒液的狼狈惊讶不已。丛对着我相识一笑,亦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次日凌晨我们回家。天正蒙蒙亮,深青色的天空,暗的惊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塌陷下来,但是人在下面却感觉十分的轻松。丛开着拉风的跑车,一路奔驰。我看了看身旁的记舞,睡眼朦胧。

我觉得在城市能有这样的一次放纵实在不易,可是也越感到记舞的神秘,让我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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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双重性格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每一次的转变都像是一场梦。做梦的人从不记起梦中的事,梦醒时分也像常人一样过活。她只是不知,要彻底的结束这场梦,仅仅需要自己面对现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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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记舞,想要做一篇人物。我唯一能够确信的是,年轻的记舞身上一定有故事,而这样的事,则能为杂志社吸引到一大批更为忠实的读者。

我使劲的敲门,但仍然没有人来开。我知道记舞是在里面的,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拒绝。

你走吧,她是不会见你的!

我转过身,房东站在楼梯口处的栏杆边,一脸的怨气。你都快把门敲坏了。

不会,我说。我了解她,倒是房东,他可向来不过问房客的私事。

你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大白天在这里一直闹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她是做什么?像我们这样的好朋友,坦诚相见很平常。

房东笑了,开始打量我。可是这个中年男人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却不是平日里的淡漠,十分认真的,像是商品考察一样。

这种锐利的眼神刺痛了我,我大叫一声,记舞你给我开门!

然后门真的开了,记舞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扣子都没有完全系好,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她揉了揉眼睛,找我有事么?

当然了!我冲进去做在床上,恶狠狠的盯着房东,好让他明白我也不是这么没份量的人,有资格在这房子里自由的出入。

你不要打扰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挑衅似的对他说,一边看着记舞。

对,你走吧!记舞推开房东,转身进屋关了门。

我笑了起来,看着她说,其实我是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把真实的一面显现出来。

她皱了皱眉头,倒是有些不理解我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我们往后能够坦城的面对彼此。

我知道了,事实上我没什么令人希奇的曾经,我现在这样快乐的生活着,就是证明了我也像你一样,是个普通的人。

我摇摇头,至少你经历过我没有经历过的不寻常的事情,比如说,什么东西曾经深刻的刺激过你。

没有!记舞坚定的吐出这两个字,但是我看见她的肩膀已经开始颤抖了。我站起来,试着往她的身边走去,她却忽的朝我喊出来,是的,你有看见过你的父亲杀过人吗?

杀人?我愣了一下,但是发现这是个诱导记舞说出所有事情的绝佳机会,所以我连忙把话题引了下去,那么,他杀的人,对你来说重要吗?

空气一下就凝固起来,我看见记舞的目光忽的尖锐。这真是一条不错的新闻,如果我可以搜集整齐以一篇人物传记的方式报道出来,肯定会引起社会上一系列关于道德家庭的讨论,这样我们的杂志社,也许会因着这份噱头而名声大燥。

正当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的时候,记舞忽然揪住我的头发,照着墙就将我撞了上去。我感到有股温热的液体汩汩的流出我的体内,思维顿时都被打住了,一阵巨痛流遍全身。我试图去抓住记舞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始终是在空中乱舞着,于是我拼命的喊救命,直到没了知觉。



我听到很细的吵架声音。睁开眼睛的时候头很痛,像要裂开一样。一个浑身白衣的女子走过来扶正我的头,并告诉我不要乱动。然后我看见丛走来,坐在我身边,一声叹息。

对不起,他说,并示意那个人出去。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不关你的事。我笑着,这里是医院对吧?

他点点头,很无奈的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你不要怪记舞,你们吵架了是吗?我努力使自己坐起来,并尽量调整好呼吸。

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这样对你。

也许我没有错,但我总归是自私的。我想,至少我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要我和她坦诚相对,而是把这美丽的谎言当作幌子诱骗她说出她不为人知的过去,以此来赚足市场上的注目率。或者,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我安慰丛,别担心,她很快会好的,她只是需要帮助。

这时候记舞推门而入,但她只贴着进门处的墙壁站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丛,满脸的歉疚和委屈,她当然记不起自己对我做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丛一定很严厉的批评过她,才使得她无法面对我,也没有勇气跟丛说话。

进来坐啊!我招呼她,并指着丛身边的那个位子。

然而记舞并没有动,我们三个忽然变的尴尬起来,好象陌生的千里之遥。我看着白色的床单和流进自己身体的透明液体,反复思量为什么医院的东西都要弄成白色而不是彩色那样更有生命力更加活泼。我不晓得他们正在想什么,大概也与我一样的无聊。

我觉得自己都快被白色同化了,真是冷的要命。

没有一点声音,我便拿起被子捂住头,从枕头上慢慢的滑了下去,躺在床上,位置刚刚好。

对不起!记舞说。

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我的右手被紧紧的握住。记舞的手冰凉,但是她很有力的握住了我,我整个人就像是经历了冬天,这感觉冷而强烈。

我掀开被子,着看记舞。她的脸竟然有些泛红,像刚出水的圣女果,十分诱人的。若不是因为道歉,我还真想象不出这样可爱的色彩能够出现在她的脸上。我突然觉得感动,也发现我想知道的,也许不仅仅是一个隐没了的过去,还有,记舞的真实。

对不起,她说。

恩——我应了一生,然后笑开了。我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说,原来你们都是说‘对不起’的高手啊,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呢,那以后我犯了什么事情,一定把你俩叫上给我善后。

你乐意就好。丛插了一句,我使劲的点了点头,尽管明显觉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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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当我再翻开记事本的时候,才发现那里面竟都空白。所以我很难理解一个什么都没有记录的本子怎会占据我的抽屉那么多年。或者,我要的也只是收藏的那份心情,而不是刻意的在乎收藏的东西。像她这样,表面上永远清白,不会伪装,才真实的让人怀念。可是许多时候,我们都错过了那种真实。

******

雨天。

我不习惯在雨天出门,确切的说是厌恶。那种满街都充斥着水和潮湿的氛围着实让我难受,而花花绿绿的伞又会遮掩了我的视线,像被制约着一样,自由无迹可寻。然而今天,我不得不出去了,我总要吃饭。

好在街上都没什么人,我迅速进入一家快餐店,点了菜就吃了起来。

你也在啊!

我抬起头,丛正冲我笑。我点点头,坐吧。

他坐正后放下勺子,定了定,对我说,想不想听故事?

我使劲的咽了一口饭,事实上我知道他要讲哪方面的事。如果我有心包容记舞,那么他今天也不会这么偶然的出现了。

什么故事?我佯装好奇。

他说,如果是你最亲的人伤害了你,你会原谅他吗?

我摇摇头。我会不顾一切的背叛他,直到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并为之忏悔。

这就对了,当父亲伤害了孩子,当然,他并不是有心的,而是间接的在孩子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可是那个幼小的孩子却永远都不会懂,她只知道,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痛苦着,甚至分裂。

你说的是记舞!她的父亲杀的人到底是谁?

我只希望你能公平的对待每个人。

你是说我还对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有些激动了,愤愤的看着丛。他却一笑了之,这个男子的笑永远那么纯洁,就像是牛奶冲入杯中漾出来的晕,平滑而且诱人。我却像是一台拖拉机,拼命的将最讨厌的东西不断释放。

总之,你看事情不要那么偏激,可以宽阔一点。

我审视着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发现我在他的面前永远不能底气十足。我没有办法说服他,就如同我没有办法从狭隘的思想里走出来一样。我的目的,需同高山上的光环一样,是受人瞩目的,而非伶着花篮只把附近的空气迷香。

后来,丛送我回家,我让他进去坐坐,他宛然拒绝了。他说,其实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来面对你认为棘手的问题。

然后他就走了,在雨中如同一把深蓝的伞,将身旁的雨滴都摈弃掉了,只留一抹色彩教人难忘。这使得我发现,他们都开始变了,或深沉,或忧郁。我们几个人就像手拉手在试图撑一只最大限度的圈,谁知,一使劲,我们竟将各自都抛的好远好远。

我打开电脑,敲下故事的开头。



不管怎么说,我一定得写一篇关于记舞的稿子,用我的角度,用她的故事。我总觉得,她是需要关注的,需要别人的慰籍来打开自己的阴霾。

我拉上窗帘,熄了灯,准备睡觉。

我可以进来吗?

我从床上爬起来,心里一阵激灵。我没有穿鞋就跑去开了门,走廊里的灯顺着敞开的门射进微弱的光线。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蕾丝睡衣,头发轻轻的扎在后面,快要松开的样子,眼睛乞求似的望着我。

进来吧。我拉着她,顺便去开灯。她却一把挡住了,嗓子里发出生涩的音。别开,黑了我们就看不到彼此,这样我能更自在些。

我点点头,带她坐在床边。其实屋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黑暗,外面的月光还是可以让我依稀辨清她的脸。但是我看不见她眼睛里的东西,一种能让人感动的东西。

他亲手递给她那药水,然后就喂她喝下去了。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也什么都没有说。然后记舞就拥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散下来,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摩挲。我感到她轻柔的呼吸,一如清晨叶面上的露珠,是光洁清新的。

她竟然连个拒绝的手势都没有做,她就那么微笑着把那些致命的东西一股脑的全倒进了肚子里。她怎么可以这样?

记舞,我叫了她一声。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我宁愿陪她一起死。她那样走掉一定非常孤单,我是她唯一的牵挂。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把毒药放进母亲的嘴里,她却无能为力。

我的心猛的抽了一下,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震动。可是,为什么她没有拒绝?

她只想终结他的错误,用自己的死。她那么慈善的告诉我要帮助爸爸,爱他就要不计付出的帮助他。她这么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确切的讲我已经很混乱了。但是记舞却忽然站起来,一转身,径自就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一回头,淡淡的说,有时候现实要比你想象中残酷的多,与其身陷其中莫名的痛苦,不如去力争做个好梦。

我无力的笑,眼前微弱的光随着门声立刻消匿了去。

我想,不论是她,还是我,都有自己的梦,只不过,梦中的人和事大不相同罢了。

******

我越来越觉得日子过的空虚无力。我已经没有兴趣再敲击那个硬邦邦而且冰冷的键盘了。闭上眼睛,总会不自觉的看见她那张布满泪水的脸,充满无助。她是悲哀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显的一蹶不振。但当我还开心的对着镜子笑的时候,她却早已学会了将表情装进匣子里:当我自以为在某个人性的领域里表现的游刃有余以至得意时,她也早就把善良和爱心藏入心底,让它们永远的睡在那里,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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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拿着一大堆的票据站在我面前。兴许他今天是高兴的,至少他可以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是最好的不过的了。

我把钱按照收据上的数目递给他,他应了声好,然后准备出去。但是刚走到门口他就停住了,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我才记起我刚才忘了关电脑的,而他看到的,正是我写的关于记舞的稿子。

为什么揭发别人的隐私!房东突然转过身,恨恨的看着我,他的怒气全部冲进了他的眼睛里,使得我不寒而栗。

说!

我怔了一下,才道,这不关你的事,我和她之间怎样,请你不要插手。

你准备将它登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

当然。我点点头,我是记者,应该这么做。

但是你知道这会对她伤害有多大,删了它们。

我有些不耐烦了,这位沉默寡言的房东最大的缺点就是爱管我的闲事。我盯着他那张黑色的,快要因气愤而爆炸的脸,淡淡的说,难怪少有人租你的房子,原来是你的这种嗜好吓跑了住房的人。

这是我的事!你这个毛丫头,你尽管可以搬出去。

你——我哑语。然后记舞出现了。

她将房东从我的房间里拉了出去,呵斥他必须向我道歉。我以为房东会大声吼叫我侵犯了她的隐私,然而他只是一声不吭,无奈的看了看记舞,就走开了。

对不起!记舞走到我的面前,说。

没关系。坐吧。

她摇了摇头,但是目光闪烁。为什么要写我,这对你很有好处吗?

不是这样的。我解释道,尽管觉得自己心虚的可怜。你应该被关心的,一味这么封闭着自己,也不是个办法。

是吗?从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痛苦就已经跟定我了。你懂什么,只会随便挥霍别人对你的信任。

听我说,记舞!我摆摆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她冷笑,眸子里的光愈发的冰冷生硬。我知道我的厄运又要来了,但是当我还没有准备好防卫的时候,她已经抓起桌上的水果刀,照着我的手就狠狠的刺了进去。

你这个刽子手!她发疯似的叫起来。我只看到鲜红的血又一次如注的射出来,落在地上粘稠粘稠的,快要撕裂的痛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针尖上舞动,每一个动作都能让我窒息。我无力的喘着气,低声的喊着让记舞停手。

但是她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愿,我也不知从后面摸了个什么东西,用尽全身的力将它砸在了记舞的头上,然后她终于松手了。

我退到墙角,一边握着我那只被刺的手,一边狠狠的哭。事情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之间除了用暴力就没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了吗?委屈和疼痛冲昏了我的头,只觉得脑子里浑浊闷得慌,连房东回来了也不知道。



我看着手上的白色绷带,几个星期了,伤口仍然隐隐做痛。我决定搬出来,即使只用一只手,我也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

丛一声不吭的跟在我的后面,帮我搬着一些大件的东西。我想任谁都不放心让我再住这里了,跟这样一个善变的人住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天空蓝的没有一片云彩,风却有些大。我不晓得哪里来的风,吹的我的身心都觉得冰冷。记舞就站在门口,侧倚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她的头跟我的手一样,同样缠着绷带。看的出她的脸色苍白,脸上也瘦到下颌深深的突出来。她给人的感觉是凄美的,就在那么一刻,我回头看她竟又升起一阵莫名的感动。看着那个被我残害的精灵,我不可抑制的想要哭泣。

但是,为了我的安全以及那篇未完成的稿子,我必须离开这里。

不用帮我了,我自己来!我拉过丛手中的一个袋子,一把甩进停在路边的大卡车上。我说,他们会帮我的忙,你只管将她看好就是了!

丛还是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停手,仍然帮我把东西都放在了车上。等到我上车的时候,他才冲我喊,到了家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千万不要让血再渗出来。

我没有搭理,别过头,就像是负气的情人不理彼此的那种表情。可我知道,我还是有些不舍,舍不得记舞,舍不得那个我希望知道的,完整的故事。



新房子布置的很别致,周围的环境也恰到好处。这里的房东是一个十分文雅的主妇。她小心翼翼的帮我打理一切,然后还冲了咖啡放在我的桌上,并告诉我,晚上如果睡不着,可招呼她一起聊天,或是喝点红酒什么的。

我光着脚,房东出去后就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窗前,才蓦然发现秋天已经这么深了。刚才那些纷飞的树叶我还以为是在为我们的分别做仪式,是随我们的心情而飘落的。但事实上,那些叶子已经无法再做停留,再承受不起沉重的负荷,所以只剩下冷清的告别。

我感觉自己流下泪来,是一行清醒的液体。它们顺着我的脸颊慢慢滑落,所到之处冲洗的异常干净。我想我再也不能轻易的提起我的左手替自己刮掉泪痕,但这清晰的痛也同时让我想起记舞的神情来。她是悲哀的,可是现在也激不起我的怜悯来了。

我喝了一口房东送来的咖啡,浓郁的牛奶香。我不晓得她在这里面加了多少的伴侣,可是也对她的细心愈感到欣慰。

再转过身,夕阳斜斜的光,温和的洒在地板上,一地柔美。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心里与她的纠结,却是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断——然后电话铃响了。

没有任何悬念,是丛。他询问我是否一切都弄妥了。

我说是,并且特地告诉他这里的房东待我很好,温暖的就如同呆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我说,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她浑身上下都充满让人感恩的气息。

但是丛似乎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只是告诉我要照顾好自己。至于记舞,他决定带她走了,离开这里,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净化她的灵魂。

那是你们的事,我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丛也再没有打来。

于是我又一个人倚着墙角坐下,继续我的构思。不管这结局到底是什么,或者里面有着我始终不能明白的问题,我只需要一个过程,那就是我要用我的文字使记舞重生。尽管现在我的目的已经不那么功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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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冷漠的让人产生后怕。当我回望过去的一点一滴时,会不自觉的在心口敷上一层白纱,好似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来观摩这世界,看的会比较透彻。她的故事总会有人来谱写,但我想到那时我应该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去面对的,或者,在这喧闹的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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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而我的文章也接近尾声。记舞的母亲是一个睿智的女子,她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心爱人的良知,并懂得怎样才能将最美的笑容留给他。但是她也忽略了,在一个人的再生之时,另一个人,却不幸的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丛说,我们过的很好,她现在十分听话。那里鸟语花香。

我欣慰的笑,也许丛是对的。

我说,那么你能告诉我记舞的父亲到底去了哪里呢?

你还在写那篇文章?他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又平静的说,那些对你来说没什么用的。

我不认为!她需要别人对她的关注,而这必须建立在事情的真相能够得到公布上。

如果你还同情她,就此歇笔吧!

这次换丛不由分说的挂断了电话。我想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关怀吗?自己用时间去舔拭伤口未必是最明智的。

房东送来一盆水仙,粉嫩粉嫩的,是鲜活的生命。她说水仙是能够净化人的心的东西,看着它们再大的怨气也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会安静睡去,十分恬美的。于是我将它们放在床头,我想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它。



好久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丛并未给我留下任何联系他们的方式。我的故事也写完了,虽然有着小小的遗憾,但我想这也足够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我决计今天就把它送到杂志社,要给这不景气的市场带来不少的生气。

途中必须经过以前租住过的公寓,看着计程车慢慢驶近,我也竟有一中想要冲进去看看的冲动。但是我也不想再去触摸那些曾经让我悲哀与失望的气息,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您要下车走走吗?

司机突然问。我愣了一下,他怎会这样问。怎么了?我说。

不好意思,车子抛锚了,我得找公司来修理一下。要不您也可以搭乘其他的车子。

我向窗外望去,心猛的一惊,车子正好停在公寓的前面。红色的砖墙,刺目的颜色,再熟悉不过了。我觉着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不自觉的打开了车门,走了出去。

我想探望一下房东,顺便打听一下记舞他们的消息。但是走近门上才发现这里已经上了锁,心里黯然失望。不知是因为对他的抱歉还是没能得知记舞的下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抬起头向四周看,院子里的梧桐仍然高大,只是已经赤裸。我不知道房东有没有把房子再租出去,只觉得这里十分的清冷。我突然同情起他来,孑然一身,竟没有人留着陪他。

转身离去,决定像空气一样准备着继续飞散。

这房子没人要吗?

我愣了愣,以为是听错了,才看见司机站在不远处大声喊叫,我跑过去,看着他手里一张布满泥垢的广告单,心跳的厉害。

拿来我看看!

他递过来,我前后翻了翻。因为他刚用沾满机油的手拿过,我的手也染了点油腻。纸上只寥寥几字:本公寓现对外开放,凡无家可归者均可入住,无须缴纳现金。

我呆了一会,连忙再跑回去,仔细看那锁子,竟真是开着的。房东疯掉了吗?还是真空虚的不能再住这里。没有多想,我就拿掉锁子,推门走了进去。

四周围十分的安静,我忽然有些惧怕,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没有了勇气去推房客的门。

喂!

我吓的肩膀颤了一下,司机被逗的大笑起来。有什么害怕的啊!

人吓人,吓死人的。我没好气的冲他吼。

要进去看看吗?总感到有些诡异。这房子看的空了有些日子了。

我看了他一眼,推开房门,一股潮湿而刺鼻的气息迎面扑来。真的很久没人入住了。才几个月的时间,这房子已经颓废的像是百年老屋一样,到处是灰尘。

都没有人来住啊!我想谁住这里都得顾虑。司机摸了摸墙上的字画说。

我没顾得跟他搭话,自己朝记舞住的地方走去。

门吱的一下开了,我探头进去,房间的摆设一如从前,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记舞临走时什么都没有带吗?她的化妆盒分明的摆在床边,连梳子都还留着。墙上挂着的风衣仍然美丽,只是沾惹了些尘土。一切的一切,就差记舞没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连忙打开她的抽屉,她的白金戒指果然还压在最下面!没理由的,我又一次的紧张起来。很显然,丛在骗我,他和记舞一定没有离开这里。

我转身对司机说,车子修好了吗?载我回家。

您对这不是挺感兴趣的吗?

这儿是陷阱,快走!我推着他出门,然后将把门锁好。

司机没再说什么,我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他乖乖的开着车,风从窗户灌进来,一阵冰冷。



我将稿子扔在桌上,反复的翻看着。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使得我越来越怀疑它的真实性。杂志社的电话不断,都是催稿的。我告诉他们上午就可以把稿子拿去了,但是现在都下午了,我还在家里。

我一阵烦闷,觉得胸口针刺的生疼,骗人和被骗原来这么教人害怕。

电话又响了,我没好气的接过,说了不交了,你听不懂啊!

是我!

我怔了一下,然后就马上握紧电话。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我就在你楼下,见个面吧。

他是非常单薄的,好像一张白纸,随时都能被风带的倒下。

我们去吃饭,他说。

我跟上去,他已经转身开始走了。我满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悻悻的跟着他走,犹如乖顺的猫,一步也不离散。

在一家装饰豪华的冰饮店外他停了下来,对我笑。我觉得他在苦笑,亦觉得这笑容格外的陌生,有凄清的颜色。

服务生递上漂亮的菜单,然后笑盈盈的站在那里。

香草奶昔。我头也没抬的说了一句。

双份!丛接着说。

服务生走了,还是笑嘻嘻的。

告诉我记舞现在在哪?我不想绕弯子。

她不会见你的,就当你们没相遇过。

我笑了一下。出声。我说,我们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将手摆在丛的面前,指着上面纹路清晰的伤疤给他看。

你怀恨在心?丛像是惊了一下。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在我心里就像这个疤一样,不完整,但是割舍不了。

丛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很久才说,不要发表那篇稿子吧,如果你是真的为她好。

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答应你!

非要这样吗?

是的,我语气坚决。

丛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觉得冬天深刻了点。他从桌上拿出一片柠檬,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随她的母亲去了,她说要陪在她的身边。

什么意思?

丛突然就趴在桌上,身子轻轻的颤动。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觉得身后竟有一阵冷风捣着我的脊梁,我的眼睛有些酸涩,桌子上的东西渐渐模糊。

真不知是谁感染了谁,窗外竟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有年轻的人张开双臂欢呼起来,静默的人群忽然喜气洋洋。

我听见丛低声的说着,原谅我。

服务生不识时务的将奶昔端了上来,听到丛说话的时候她惊奇望着我,终于将笑容收敛了。

我把钱甩在着上,拉起丛跑了出去。漫天的雪花旋转着,像是散开了的棉花糖,那么好看。只是它们落地无声,却等着凋零。

跑到公寓的门前我停了下来,让丛和我一起进去,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记舞死的时候满眼的怨,她说,就舍不得你。

我的嗓子突然灼烧的厉害,像是被严刑逼供时用烙板烫一样,还会冒出白色的烟雾。我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丛过来摁住我的肩膀,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我请求你不要发那篇稿子。明天我是真的要走了,若是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我会全部告诉你,你要知道吗?

我使劲的点点头。

原来我已经没有气力再回忆了,我们过往的青春如一池死水,浑浊不堪.她轻轻的对我笑,面若桃花,转身顾盼是无法摆脱的梦魇.茫茫人海中再无一人能如她似的散发出橘子花香,弥漫我的眼,我的唇,我的遍身.我看着我们手牵手一起比划过的蓝天,空旷的蓝,却在日落之前狠狠的坠落了.

记舞倚在门口,看着我越来越远的背影,熟悉的景物渐次消失。她是想留下我的,可是始终没有勇气。

风的确是很大,我记得那天我的头发没有束起,零散的披着,于是它们疯狂的向外扩。一如记舞的衣摆,向着四面八方飞去。

这时候房东对记舞说,她不会回来了,忘掉吧。

记舞冷笑,很久以前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冰刀一样的笑容。她站直身子,看了看房东,便向自己的房门走去了。

而我也在飞驰的大卡车上,面对着四周冰冷的家具,哭的天昏地暗,只是把泪水留给自己感受罢了。

傍晚的时候,记舞拿着一只漂亮的高脚杯,即是她母亲用过的那只。杯子到现在还是光洁如新,记舞用它盛了大半杯的红葡萄酒,酒精浓度不高,颜色却十分鲜艳。她不停的敲着房东的门,一直敲。

记舞说,快让我进去。

房东对记舞的拜访显然是吃了一惊,尤其是看到她拿的那只杯子。他们面对面很久,可是都没有人要打破沉默,直到记舞最后说了一句,要喝酒吗?

房东看看杯子,又看看记舞,他念了一声,记舞!

别这么叫我!你只说你喝,还是不喝?

房东又叫了一声,但是这次他却接过杯子,他走上去抚摩她的脸,笑容温和。好吧,他说,我如你所愿。

记舞这才笑了,拥住房东。那个孱弱的中年人在她肩上就如一只受伤的灰兔,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于是,他轻轻的咽下酒,嘴角微微的向上扬起来。

爸,最后一次了,我们会一家团聚的。

房东没有听见,他喝完酒后就倒下去了,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响。这响声震的记舞连肩膀都颤抖起来了。她蹲下身看着他的面孔,如同沉睡一般。他这张面孔,以前多么慈爱,只是现在都扭曲掉了。

她平静了一会,她总是可以做到这样的处世不惊。孩子气,也没有恐惧感。

然后她花了一大堆的时间整理自己混乱不堪的房子,直到深夜。可是她忽然觉得空洞,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原本她是打算在这解决自己来的,但现在不行了,她需要在走之前把一切都交代好。

天黑的如同猫的眼睛,没有尽头,记舞跑着,她的头发像树的根茎一样在夜色中无限缠绕。她来到丛的家里,攥紧拳头敲打着他的门。

等到他开,她一下就瘫倒在他的身上。可是她仍旧气若游丝的对他说,我要睡在你的床上,我们一人一边。

丛没有说什么。于是他们俩个人就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记舞自顾着笑,笑的整个屋子都能渗透了。

你别把别人吵醒了,丛说,好多人都睡了。

记舞便停了下来,丛,现在开始我说你听,但是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打断,好吗?

丛应了声,好。

告诉你我是真的很怀念她,我觉得她就是另一个我,真实的,但是固执,也比较懦弱。所以我把她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出来,我不想让她再自欺欺人,事实上我们都顾虑的太多了。那天我抱着她,在又黑又暗的房间里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快要窒息但是感觉出奇的好。我知道她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我就是不说完全,只讲一点。其实知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呢,我在乎的不是过去发生了些什么,而是在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决定这个女子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了。她也是这样,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我的过去暂时蒙蔽了我给她留下的真实感受。所以我怕,怕那么一天我像一张白纸似的站在她的面前已无半点新鲜,她就会离开我,在没有搞清楚我在她心中的定位的时候就离开。可是她现在就真的走了,丛,知道么,我没有想到,我们之间太相似,所以谁都没有办法先认输。恩,还有,我把我的爸爸杀了,我恨他,带给我这样一个世界,连我这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也要因为我的任性离开。都是因为他,可是,我很快也可以......  说到这里记舞停下来了,她不是不说,而是没了机会再讲下去。当丛感到一些异样打开灯时才发现记舞腕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刀片躺在暗红的血泊里。丛的身体猛的痉挛,他使劲的摇她,但是她却不会再睁开眼睛看着他微笑了。

我想记舞那句话应该是说,我也很快能见到我的妈妈了吧。

我祝他们一家团聚。

我将结局重新写好了,换上了记舞的名字,把它们存在电脑里锁起来,加上一个我也无法记起的密码。做完这一切我如释重负,带上单薄的行李,我也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是来年八月八日,天气十分晴朗。北方的天空充斥着粉色的蓝,这蓝漂浮了,远去,寂寞于是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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