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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21 阅读:


我们这儿人家生计,无非是采桑养蚕缫丝织绸。女儿家最擅长本事,亦不过较量谁的织绸更轻薄软透,间或斗斗花草,买些游街货郎贩售的胭脂水粉就已是大大满足。

有时也绣些荷包枕套,一针针存着心事,一样样攒将起来,为有朝一日的良辰吉时做一个丰盛展览。

秦采桑每每昂着头,冷笑着自女伴们中间走开。马上就能听见长舌更迭,蜚声四起,了不起是漂亮那么一点点,到头来还不是随便捡个人家,老死在这穷乡僻壤,真以为是皇妃的命么。

我只是傻呵呵的笑,专心绣我手里的帕子,两天了才只绣了三个花瓣,有一个还是扭着的。我都十五了,娘说织梭织梭拿不稳,绣针绣针拈不动,有哪个人家肯让我进门。



在溪边桃树下寻见采桑,她正合着眼坐在树下盹着,乱纷纷的桃瓣洒了一身,几乎要将她堆起来。我轻轻抽走她胸前合着的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嗬,这几个字我识得,采桑教我念过。

采桑醒过来,笑吟吟的说,鬼丫头,又来扰我。

我递过书本,采桑姐,今天再教我念诗好不好?



桑叶越发繁盛,家家忙着采桑,女伴们拿着桑钩摘树尖上的嫩叶。我耐不得这样慢吞吞,踞在树上,大把大把往树下扔。采桑姐一壁捡一壁说,够了。

我摇晃着脚,颤颤的坐在枝上,只听见喀嚓一声,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竟是落在地上,安稳稳的。

我睁开眼睛,瞧见腰上还紧扣着一只手,侧过头看了一眼,大叫一声,省过神,又大叫一声,忙不迭的。

哪里来的这人?形貌是个年轻公子,冠上有玉,腰带佩玉,扇坠是玉,呃,有钱人?

看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似乎很平静很温和,却忍不住嘴角抽动,一直在抽,眼睛里更满是笑意,腹内打跌的那种。见我恼得脸都白了,却还瞪大眼,滴溜溜的瞅他,他再也克制不住,抱着肚子抚着树狂笑不已。四周的女伴都看呆了,采桑姐的脸,居然红了又红,好奇怪。

好半天,那人气喘吁吁吐出一句,真好玩儿,你这女子。

我的脸又白了,采桑姐的脸又红了。





我嫁了,在第二年的春天。

沿街桃花开的烂漫,一树一树如同绯红的轻云,望过去,人皆酥软。我把手悄悄伸出轿帘,接几瓣落英,放在我大红嫁衣上,衬的那粉色花瓣如同即将远去的少女时光,黯淡下来。

三月天时,好景天然,街上的人径外城外行去,正是踏青的好辰光。我想,姐妹们又在采桑了吧,不知还有谁,会遇见另一个踏青的杜公子。

杜御史的公子,杜汾,我的,夫君,正是去年树下接我那人。那日,众人散去后,他敛起笑容,郑重问我,小姐,你可有婚约。我的脸,突然灼烧的像一朵开到盛处的桃花,胸中抨然乱跳。

过得几月,父母允了婚,杜家下了聘,女伴们皆来贺我,独采桑不见踪影。我寻到桃树下,其时,桃已结实,新新的青色,看过去嘴都会酸。采桑迎着溪水,背对我,罗敷,恭喜你了。这话听过去,跟青桃一样颜色一般滋味,我结舌,只好暗地里走开。



花烛之夕,头巾既揭,我和杜汾相视嫣然。喝过合卺酒,他来握我手,笑着说,第二次了。我又斟杯酒,问,何以选中我,门第不对,学问没有,美貌不够,女工都是马马虎虎。他坏笑着俯过来,贴着我耳朵说,因为你傻啊,好玩啊。

红烛慢慢燃尽,迸出喜悦已极的眼泪。

杜汾待我极好,翁姑贤达,并不存了势利眼的瞧我,家人也和善,少奶奶呼的恭敬亲热。

读书识字吟诗作对,一日日添将来,忽有一日杜汾递一烫金请贴与我,邀我参加他们的诗社。我吃惊,嗫嚅道,怎么可以。

他大为得意,语句里尽是狂放,你是我的弟子,与那些腐儒比试,你说行也不行。



他带我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去同心桥赏月,有时换了男装陪他策马山野,更多时剪灯窗下闲敲棋子。我渐渐通晓智慧,是开了窍的花,慢慢茁壮,散出无与伦比的芳香。

这一切,是因了遇见他,他一日日深入我心,抛舍不得,我那么庆幸。

夜半私语时,他抱我在怀里,说,早知你是璞玉,第一刻就知道。你在我怀里睁开眼那一刹,我对自己说,娶了她吧,这双眼睛,穷造物之功也不能这样一丝尘埃俗气也没。

我心里有泪狂乱奔流,抚了他熟睡脸颊,贴过面去,抱紧,一刻也不放松。





一日,丫头说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我的故人。我愣一下,竟是采桑。

还是那样素净的脸孔,更兼着了那样素净的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整个人便似插入水晶瓶里的一枝半兰花,我见犹怜。

不问来意,先安排了房舍,丫头给她,捡我上好的衣服首饰给她送了过去。她不安地说,罗敷,你待我一直这般好。我笑笑,你是我的采桑姐啊。

她便住了下来,一日,过得一日,每日陪我读书写字,刺绣围棋,她诧异我进步如斯,叹再不是我敌手。杜汾也高兴有人与我做伴,只说莫要遇见旧欢,反而冷落了他。我一笑,怎会。



终有一日,她说,罗敷,我甘愿作妾。我定定的看住她,这便是你来的目的,我笑着说,心里却隐隐作恸。

她低着眉,絮絮地说,乡下是住不得了,你知道那些口舌压得死人的,况且你嫁的出色,我越发被他们形容的不堪,无处忍耐,所幸父母并没有给我订下亲事,所以奔了你来,离了那些嘈杂是非。

那样高傲的秦采桑,也惧人言可畏四个字。若她要的是其他,我眉头不皱拱手相让,可是杜汾,我不仅视若性命,甚至容不得他一点眼光,扫过别个女人。做妾,更是天大的妄想。

我坐了半晌,临出房门前,踩着门槛对她说,采桑姐,你断了这心思吧。

说完就回房了,一步,也没有回头。



我托杜汾替采桑留意合适的人家,人品家世相当就好,并不苛求。不料杜汾挑拣了一遍,回来说这些世家子弟,一概纨绔,娶妻第一看家世,第二看容貌,第三才看品格。续弦纳妾,倒是没有这么多讲究,没的委屈了采桑。不如,慢慢的寻问罢,倒不如找一个贫寒些的读书人,助他些银两,给采桑一个明媒正娶。

我笑着说,不如你收了做二房吧。他以为我是玩笑,说好啊,我只怕大娘子吃悍醋。我板起面孔,我说真的。

他紧紧的抱我一下,傻话,只你一个就是吃不消的艳福,再加一个,不是折我寿么。再者,我只当采桑是你姐妹,爱屋及乌,才替她张罗,换了别人,你看我理她不理。

我笑着俯在他胸前,听他擂鼙似的心跳,这样安定,好似天长地久。





母亲托人捎来上好的丝绸。

杜府里自然不缺这个,穿惯了上用府造,知道纵使是家乡的极品丝绸,亦不过是些不入流的粗糙夯货,可是有母亲的关慰穿插在经纬间,觉得这丝这绸,不斥无价天衣。

丫头婷儿说,这是您和秦姑娘家乡的绸缎啊,可真好看。

经她提点,转念想起采桑,已有许久未跟她热络,命婷儿捧了两匹绸,跟着我一块儿给她送去。

远远,瞧见一个男人自采桑的小小房舍出来,我问婷儿,可看得清那是谁?婷儿快言快语,那不是少爷么,说罢,警醒的捂住了嘴。



敲了一阵,门才缓缓打开,采桑挽个松松的堕马髻,领口扣错了两只,低了头,仍能瞧见面色粉艳,春风荡漾。我站着只是不动,她越发俯低了头,极力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冷哼了一声,一脚踏了进去,一眼看见床上凌乱的锦被上,铺展着一件石青色的小衣。那衣脚的桃花还是我一针一线绣上去,边上缀了一个汾字,这一刻,竟是那样刺目。

我只是笑,很好,采桑姐,你真是好手段。

说着,接过婷儿手里的丝绸,在手里轻轻展开,忽地一抖,如一面屏障耿在我和秦采桑之间,脉脉的,硬硬的。

转头吩咐婷儿,剪刀。婷儿翻找针线匣,战战地递过剪刀。我拿在手里,在绸布里轻轻划一下,便勾断几股丝。

我一字一字的说道,这是我母亲送来的,是咱们家乡的绸缎,我记着给我的采桑姐送来,却不料自己先遭了偷。采桑姐,我不如,都让给你,你可知足?

我一刀剪下去,扔了剪刀狠劲一撕,那绸便破竹般干脆利落的断成两半,那裂帛的声响,惨烈而激昂,在房里久久的回荡,不肯止息。

把两段残绸扔在秦采桑脚下,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我说,婷儿,我们走。





我竟然盼着杜汾说他要纳妾。

可是,他待我一如既往的好,关于纳妾,不曾提上半句。

就连提起秦采桑,也跟往日一般口吻,是那种疏离的亲热,平淡又真挚。

我不得不提醒他一下,我问你那日去采桑姐那儿做什么?他愣住,一会儿才恍然道,你记不记得那日来府中宴饮的周公子,只一面就对采桑念念不忘,说她不仅温柔可人,更兼言语如珠,是佳偶。

那你是做月下佬儿去了,我说,手里绣着一只燕子,分飞燕。

他乐呵呵地说,采桑还未点头,你再劝她一劝,周公子人品不坏,可算谦谦君子了。

我笑,一口咬断手里的针线,用劲大了点儿,竟咬到了舌头,痛的流出了泪,咸咸的。



过了一月,周公子欣欣然地来下聘礼,我命管家给秦采桑准备一份嫁妆。管家诧异我怎么忽然对秦姑娘没了热心,我搪塞说近来身体不好,总是昏昏欲睡。

管家乐滋滋的点点头,一副领会了的表情,少奶奶多注意身体,您现在可是杜家的根子,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小的。

我淡淡一笑,摆摆手让他退下。

婷儿捧一杯茶给我,我啜上一口,仰着头看了她半晌,说,婷儿,把你给了秦姑娘吧,你可愿意。你俩那样投缘。

婷儿身子一颤,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掩面大哭道,少奶奶饶了我吧。

我不理,只是慢慢的品茶,吃腌渍的梅子,婷儿一径跪着,沉沉的磕头,抽抽答答哭到鼻塞,满脸涕泪和流。

我捡起帕子擦擦手,顺手扔给她,起来吧,擦擦脸,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





秦采桑来向我和杜汾辞行,裹了大红嫁衣的她,看上去妖艳许多,周身有烟火气缭绕。

她看我一眼,我淡定的笑。她又看我一眼,我嘴角弯的更甚。她悻悻说,我又一次低估你了。罗敷,你赢了。

搭上喜帕,硬硬的转过身去,婷儿搀扶着她,缓缓的踩上大红地毡,那背影居然坚硬而落寞。看着她踩进花轿,刹时,鞭炮齐鸣,轰轰烈烈的将她送入另一个世界。

她掀起轿帘往这儿看了一眼,那最后的眼神电光火石般跟我交错了一下,两人竟都是平静如水,我点点头,她的手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放下了。

杜汾纳罕地问,刚才采桑跟你两个,射什么覆?

我白他一眼,相公,你有这闲情,不如替你儿子取个名字去。



是啊,这是多么简单的一桩公案。

只不过是秦采桑收买了我的丫头婷儿,偷出一件小衣,然后引我去秦采桑的房间,纵使没有人证,确凿的物证也足以让我相信那是个事实了。可巧的是,恰好遇见杜汾,这下更是铁证。

这样一来,如果我闹开,惹得杜汾反感,她可趁虚而入,如果我劝杜汾将她收房,省却她勾引杜汾的功夫。



可惜的是,她还是露出了破绽。

比如她取了一件杜汾从来不穿的小衣,那是我为他绣的第一件衣裳,只存在衣箱里,杜汾从不舍得穿。

比如她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布置现场,如果她安心让我看到,当然越混乱越好,大可直接开门,如果不想让我看到,这么久的时间,足够她把一切证据湮灭,犯不上堂而皇之的摆一件小衣在床上。

比如最大的破绽,婷儿,最近不仅手头宽裕了许多,突然多了好几件丝绸衣裳,而且公然的拿大段大段的丝绸求管家替她贩售。

当然,最明显的破绽,是婷儿手上的岫玉镯,那是我,送给秦采桑的。



我时常还会记起秦采桑,记起她高傲的笑,记起她教我念诗经的春天,那时的桃花缤纷烂漫,像我们年轻飞扬的脸。我会想,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选错了托付的对象。可是不能再想,再想下去,我就会记起那一声裂帛,将两个女人,岔向了殊途,对立着,站成了两岸,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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