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都是月

有一种性情，如月轮般皎洁素雅；有一种华章，在禅宗的妙处契合成生命的经典；有一种人生，历千年而依然响遏行云，让青草绵绵，让落红成阵。

是的，我是说诗佛王维。

王维是盛唐时代著名的诗人，他许多闪动着灵光异彩的诗篇，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令后人反顾睇视，流连不已；而他蕴含禅宗哲思的篇章，更是独树一帜，那种其他诗人所难以企及的静美之形、澄明之态、寂悦之相，禅韵盎然之中，让人领略到什么是旷世的大美。

经过贞观、开元之治的唐王朝，达到了繁荣昌盛的高峰期，政治、经济、文化都呈现出全面崛起的态势。王维生活的年代，佛教的中国化已几近完成，诗与佛禅结缘日深，本来以言志、抒情、表现个性、再现生活为己任的诗歌，就此又被赋予传达佛理、表现悟境的新使命，诗为佛教留下了无限的空间，佛禅也为美学开辟了崭新的疆域，诚如元好问所言：“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王维谙熟禅学，作品中充盈着极深的禅思，这既有社会政治生活的影响，也有家庭生活的濡染。

王维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曾拜高僧大照普寂为师，持戒修行三十余年。在母亲的熏陶下，少年时代的王维，就居常蔬食，不茹荤血。王维的这个名字本身就深含禅机，他名维，字摩诘，《维摩诘所说经》是禅宗的大典，维摩诘更是一位得到释氏称许的大居士。

王维生活的年代，也是中国佛教变革的重要时期。与西土佛教相比，禅宗把传统佛教的明心见性的思想方法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达到了心性万能的极致。在禅宗发展史上声名显赫的慧能禅师认为，诸佛和佛理以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人的自性之中，亦即人的真如本性之中。

王维的少年时代，正是“东山法门”在中原兴盛且广为流布的时期。他热心习禅，与他个人的遭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开元九年，才华超卓的诗人进士及第，由于他不仅工于诗歌，而且在音乐、绘画等方面也有着很高的造诣，所以他出任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大乐丞。

青年时代的诗人，与当时的读书人一样，有志于以自己的才学匡扶时政，但仕途不顺，让他领略到了社会政治生活的丑陋与凶险，倾心佛门的心性日渐笃诚。任大乐丞未久，即因“舞狮”案坐累，被贬谪到济州，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十三年，才得以返回京城。在这期间，妻子亡故，无常的人生让诗人倍感尘世的空茫，由此，他“笃志奉佛，蔬食素衣，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

禅是宗教，也是一种心灵哲学。作为山水诗人的方家，王维在进入创作时，会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呢？熟悉王维诗作的读者都知道，他的作品中“静”“空”“闲”“月”几个字出现的频率极高，千古传诵的《鸟鸣涧》、《山居秋暝》等篇什，表现出审美主体的心理倾向，彻底了断了与尘世的日常功利关系，进入一个圆满自怡的审美世界，孕化审美意象，进而构成了一种清丽飘逸的灵幻境界。

“洒空尘巷静，积素广庭闲。”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在这一幅幅 “空”“寂”的山水画中，仿佛是一片“悟”的化境。花落、夜静、山空、无声的月光惊鸣了山鸟，山鸟的鸣叫又带来更幽深的寂静……这是一个在无声中颤动、寂静中回旋的“万象群动”的世界。空到极处，那深潭中的游鱼，暗夜里无声飞舞的流萤，你仿佛感到它们的自由自在，无羁无系。静到极处，那深林的苍苔，会上人衣！他寄情于山水，心灵却寓于佛禅的家园。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绘画里所表现的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我们以此来观照王维的诗作，会得到最深意义的印证。诵读这样的诗作，我们就能够体悟到诗人高扬的自性发现，和他起于外缘释于内因的圆觉过程。

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无论心性多么颖慧，如果没有被反映的客观对象及其运动过程，就根本不会有人的主观世界中的一切映象。在这个被佛家称之为“尘世”的凡间，以追求真如自性为旨归的佛禅，在红尘弥漫的此在，都力求在主体思维方式上强化自身。佛教哲学思想的本质，就在于它把一切学理都指向人的主体性思维，它与同样高扬内在超越的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在文化旨趣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儒家强调成就社会关怀与道德义务的担当，道家则注重于追求内心宁静与超越自我的境界，在理想人格的衡量准则上有所不同，但二者的中心关照和根本宗旨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教人如何做人。儒、道学说都主张人的本真生命应该抛却外界的牵引和控制，实现理想人格的唯一途径来自心性的修养，体现于认知的飞跃、情感的升华、意志的实现和道德的完善。

佛教的根本宗旨是教人成佛。所谓佛就是觉悟者。觉悟就是对人生和宇宙有了深切的觉醒与体悟。从思想文化的旨趣来看，可以说儒、释、道三家的学说都是生命哲学，都是强调人要在生命中进行向内磨砺、完善心性修养的学说。这也正是西土佛教能够融入中国文化的根由所在。

王维的创作风格主流是疏朗和明快的，让人憬悟到一种高远的旨趣、悠扬的气韵和圆融的意境。但细加比较，我们会发现，其前后期的诗歌创作风格显然是不一致的。多才多艺再加上时风的激励，让少年得志的王维期盼仕进建立功名的心情十分迫切。他早期的作品，尽管同样蕴含着清丽旷达的理念，但存有意气风发的心气，甚至还会流露出一种轻狂的任侠之气，而步入仕途之后始料不及的打击和遭际，使他黯然神伤，中国文人官场失意之时独有的归隐之情，带着对尘世的倦怠与对山水田园的向往，不期然地就会浮上诗人的心头，这时候的作品中散淡冲远的调子显然更多占据主流。

然而十分耐人寻味的是，王维终其一生都不曾与官场隔绝，而始终过着亦官亦隐的别样生活，向往佛门与仕途淹迟使他受尽精神上的煎熬，苦痛不堪。综观几次重大变故中的王维，不难发现他内心深处所竭力掩饰的游移和矛盾之情。诗人禀赋超卓，才华横溢，可在归去来兮的顾盼中到底选择怎样的生命形态，在自然与人文的流连中让灵魂皈依何方，诗人一生都陷在这种身心相离的两难境地。

好在王维能将欲念带来的痛苦找到祛除的出口，探究王维的心路历程，让我们知道禅是宗教，同样也是一种心灵的存在方式。当诗人命运多舛或精神上饱受忧患之时，他往往会顿悟禅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观念就会变为亲历的体验。

王维很早就潜心向佛，可对佛禅的精髓要义，其理解程度在不同时期还是有着显著区别。诗人早年所作的《春日上方即事》有“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的诗句，其向道之心悠然。著名的《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雪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此诗曾被清朝学人赵殿成誉为“一气盘旋，灭尽针线之迹”。但从诗中显现的戾气来看，尚带有较明显的前期禅宗思想。

王维一生结交名僧甚多，记于他诗文之中的就有道光、上人、道一、神会等十几位蜚名四方的禅师。“山中多法侣，禅颂自为群。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是讲他在山中与同道中人结缘共修时的欣悦之情；“共仰头陀行，能忘世谛情”，表达出他对佛家出世之道励节苦行精神的仰慕；“鸟来不语法，客去更安禅”，显现出他的禅悟已经达到了以寂为乐、知悟胜事的程度。然而，禅师的机锋也好，棒喝也罢，都不过是为学道者提供了一种自我颖悟的契机，不假外求，这是禅宗悟道的立本之点。万丈红尘的勾连，终不能让诗人完全无欲无求，守本归心。

佛禅的根本指向是要人们超脱物质世界的负累，摒弃积淀在主观世界中的物欲，创造出一个恢复了自我真性的超凡主体。对于诗人而言，参禅表明了他的精神向度，他能从心性修养上构建起纯任本然的审美心态，能够运用心性转换时空的一切对立关系，创造出一种无滞无碍的艺术世界，这也就是扫除了妄念浮云的诗佛为中国诗坛带来一种明心见性之诗风的全部意义。

开元二十四年，恩相张九龄被黜，李林甫相政，我们可以想见被张九龄一手提携为尚书右丞的王维，此时内心会有怎样的苦衷。他权衡再三，依旧选择了在仕途上叹逝流年的生存之道。这期间王维有一首《登楼歌》，生动地刻画出他避世远祸的苟全心态：“舍人下兮春宫，据胡床兮书空。执戟疲于下位，老夫好隐兮墙东。”有人诟病于王维天宝年间为叛军所俘，不但不能以死尽忠，反而当上了叛军的命官，对此，王维自我表白说：“世纲婴我故，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这样的剖白实在是难以服众的。释学畏死，其实是对生活的深刻眷恋，向死而生，意重在生。王维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没能“引决”而懊悔。

灵魂层面的种种烦忧与时累，让王维埋首山水，以求在自然的淘洗中摆脱精神的困相。“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官场的倾轧和山水的清净之间形成了反差，让诗人更加醉心自然。朝市喧嚣，樊丘冷落，他寄情于山水田园，逃遁于佛家禅门，借重于诗歌的炉砧进行熔冶锻打，创造出了彪炳千秋的华美诗章，铸就了卓尔不群的诗风，山水诗到了王维的笔下，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仅见的壮美奇观。

王维与神会禅师的结识，是其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点。神会禅师所倡导的“顿悟”学说，在禅宗的演变过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人的觉悟到底是渐进的还是顿首间发生的，这是禅宗存废的圭臬。顿悟之说确立，则一切仪式，诵经念佛，经典戒律都可视作无谓之举或无用之物，“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由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的意识在这种情景中，转换为在有限中见无限的审美能力。大自然的一切千差万别，各具形态，又都是千变万化，生灭不已。禅宗妙在即色空谈，在万法的殊相中品味真如。诗人则善于捕捉活生生的物象，剪裁下大自然灵异的风花雪月、山水草木，摄入诗中，让它传导出天界的脉息，留住美的永恒。正是这次相会，神会禅师那有如天启的教诲，让王维的创作境界达到了不死句下的胜境。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明月千古复万古，仿佛只青睐王维一人。这样精美绝伦的诗篇，吟咏过后，让我们透过岁月幽冥的烟云，看到沐浴一身月光的诗佛向我们走来。

读王维的诗，时常会让我们生发出许多超越作品本身的意象，尤其是他晚年的作品。惯常的思维方式往往让人走不进诗的内核，我们只能用经验去体味，而一切对他的知解思维，都会让我们觉得，那也许只是冥合于言意之表。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一场新雨的润泽，把山居秋日的黄昏，一个空寂清湛的琉璃世界那么明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然而，细加涵咏，你会想，这首诗的况味仅从意象出发有法探寻引发诗人真实的内心意念吗？要想真正读懂诗本体，我们只能凭借“一点才动万波随”的象外经验，以诗中给出的意象为桥梁，然后以自己的体验，把诗人没有直接说出的情感在内心深处厘清。

佛门以“苦空”观人生，把尘世看成暂居肉身的寓所。禅宗的“空”，其实并非是指空无所有，而是指存在于现象中的空性。所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禅宗并不否定现象，另外去追求作为精神实体的佛性，而是在生灭不已的感觉现象中体验实相。经验告诉我们，“山”不可能是空的，可王维为什么说“空山新雨后”？王维眼中的山之所以为“空”，源自于诗人寂然不动的自性。禅家认为，自性之人已然超越了一切分别、对待关系，超越一切相素。王维笃于佛，染于禅，在存无之间，在色相之际，他不取边见，而是亦存亦无，即色即空，视万物如心造，产生了空明为幻、似有若无的审美境界。再看这首诗尾联的出句，“随意春芳歇”，正是无念无滞的生动写照。文人悲秋，那是生命意绪反观自然枯衰的回照，而王维却告知世人，既已“晚来秋”，则任凭“春芳歇”，萧瑟冷寂的空山中，明月，清泉，翠竹，碧莲，依然于八荒之外，自由兴作着明灭枯荣的变幻，而晚归的渔舟，回家的浣女，则于****之中，蓬勃着生命的律动。

晚年的王维在禅宗的抚慰下，苦痛裹挟的心灵找到了安顿的家园，他徜徉在“渊默无声”的想象里，沉醉在“洪钟未击”的瞬间观照中，将生命溶入了刹那终古、一滴万川、有限与永恒为一的境界里。深谙禅宗妙谛的诗人，此时的作品更显清丽淡远，作品中全无丝毫教义宗旨的说教，甚至连佛禅的术语也不再出现，可那看似随意点染的语句中，却充盈着对本体自性的了悟功夫，让人从中看到了一片至境。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读王维的诗，让我们知道了禅既在刹那，又在永恒，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二元，也构成禅的心灵状态。在自然的天地里，无论是人是物，无论日月星辰江河大地，都时时处在生灭无常、变动不居中。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什么呢？对于无穷而言，人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人就是世界。人，是虚无与世界之间的一个中项，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王维诗中那枯荣交替的山野，青黄转换的田畴，衔山顾盼的夕阳，鸟翼轻掠的天际，都是“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的杰作。

王维之所以倾情于山水，在于人与自然之间可以物我相亲，泯然无间。王维的山水描写也往往因悟禅而呈现出物我两忘的境界。王国维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维以一颗空灵淡泊的心去描绘山水领略山水的神韵，他把主体渗透到客体中，把主观情感化到客观景物中，达到无我、忘我的空寂境界。晚年的王维由于对禅宗精到的把握，诗风更为和畅，沛然自如，即便是送别诗也涤净了悲惜之气，写得清丽动人。传诵千古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这样的艺术意境中，理即是事，事即是理，一切如同天然浑成，无限的时间与无穷的空间，一切都在刹那永恒这一本真之相的体验中高度融合统一了。而诗人在揖别之际，也与友人和光同尘。情不在客舍，义不在酒中，心同梵一，来去都是生命无常中的有常。

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之所以能在王维这里高度融合，除了宗教体验本身就具有审美体验的内涵这一因素之外，还与王维本人对解脱方式的认知有关。“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当诗人具备了“空性无羁鞅”的认识之后，便自觉地祛除因为执虚为实所带来的种种世俗缚累，他是那样既无心又有意地观照着自然界云生云起、花开叶落种种纷纭变幻的色相。正因为抛离了一切对于世俗妄念的执著，所以在参透禅宗妙谛的诗佛那里，当他与各得其所、自由兴作的自然万物相遇之时，便能以自己的性空之真与万物生灭变幻之真相契合，心中一片化机，天真自在，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归一，诗人的本真也在此澄明朗现，自性、物性、佛性，都融合到旷达宁谧的体验中，解脱与超拔就在不期然间得以实现。

人要体验自己的生命本真，必须与大自然有最深层的契合。王维在其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的融合中，以静穆的观照去感受宇宙万物与自己那清寂而又灵动的生命。因此，他诗中的山水，既构成了一种饱含禅思的主观成分，也形成了极为优美深邃的意境，无论从哲学境界还是艺术境界而言，都达到了一个灿烂绚丽的极顶。

诚然，王维终其一生也未能成为禅门的传灯人，在人们的口碑中，他始终只是一名声名卓著的山水诗人。站在此岸来审视王维的诗歌创作，我们能够明晰地看到禅风所赋予的深远影响，他那天成的笔触，让鼎盛浩大的大唐文化气象再添异彩。如果说王维的宗教体验常常要借助于审美体验才能实现，那么，当诗人沉浸山水进入化境的时候，也往往达到宗教体验或哲学体验的层次。艺术境界在更深刻的内里层面从来都不是单一的自然再现，而是一个与心灵息息相关的创构，从直观感受的摩写，到生命因子的传达，再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心有灵犀的读者就能领略到无边的诗心与佛性。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让我们与王维一起，披月伫立，感受那份清风朗月的抚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