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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诉说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20 阅读:
身在一个探险之家,我年仅五岁就跟随父母走南闯北,四处冒险,哲布堤大雪山,金呼仑巴尔沼泽草原,库堤大峡谷,处处都留有我瘦小的身影。

今年我已经七岁了,是我身为少年冒险家的最后一年,因为,今年以后,父母将把我送到城里最好的小学,我向自然呼啸驰骋的机会就不多了。父母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们要和我一起,去内蒙古的柯比巴特咔什戈壁。柯比巴特咔什戈壁,是中国十大戈壁之一,气候恶劣,地貌复杂,终日狂风,巨石暴走。“天无一日晴,地无一里平。”当地人如是说道。柯比巴特咔什,在蒙古语里,是指比死亡更可怕的意思。但是,身为探险家的儿子,应当有一颗和探险家一样勇敢的心,去不危险的地方,还能叫探险吗?

我们整装出发,开着猎豹吉普,从金德拉出发,一路向北。猎豹吉普,以外形强悍刚硬著称,性能极好,最高时速可达二百四十公里,绝对是吉普车里的奔驰之王。出了呼仑特尔草原后,人烟渐稀,再向前,就是戈壁的地界了。柯比巴特咔什大戈壁,占地一千八百多平方公里,东接呼仑特尔草原,向西绵延到伊梨,最短的直线行程也有一千二百多公里。这里的路况是:除了越野车,很难再有其它现代化交通工具可以通过。我们走了两天,看过了喀什地貌,那些被风吹成一页一页的岩石,记载了上亿年历史;还看见了冰川时期留下的痕迹,那些巨大的如刀劈过的沟渠,则是温润的水上千万年对大山的洗礼。一路行来,呼吸着远古的气息,夜里篝火升腾,与天穹的群星对话,本该有离开城市的洒脱和开朗,我却闷闷不乐起来。

原本是听说这里天气恶劣才来探险,如今已过了两天,再有一天就走出戈壁了,可一路上风和日丽,除了道路有些颠簸外,一点危险都没遇上。没碰上大风暴,也没见凶恶的猛兽,传说中的龙卷风,更是连影都没见着,还没有在金呼仑巴尔沼泽草原危险,一点都不刺激,一点都不好玩。

正当我抱怨时,就看见它了——西西,一匹野生的双峰驼。当时,西西独个儿卧在地上,头无力的耷拉着,在它身前十步左右就是一丛野草,它却只是摇摇耳朵,不能前行。车再往前行就将进入一道峡谷,两边是高耸的喀什地貌的风页岩,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一旦进了峡谷,可就看不见骆驼了。父亲当时轻蔑的说道:“是一头离群的病骆驼,活不了多久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骆驼,我大叫:“停下,停下,我要去看,我要下车去看!”父亲把车停下,我却又怯生生的问妈妈:“它咬不咬人?”妈妈笑着告诉我:“它啊,别看那么大个儿,性子就像小绵羊一样温和。别怕,去看吧,看完了就上车。”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接触骆驼,它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啊,就是趴在地上都比我高。我向它靠近,手里攒着一把嫩草,妈妈说,骆驼和牛一样,是吃草的。我将草递到它嘴边,对它说:“吃吧,吃了就有力气走路了。”西西贪婪的咀嚼着,很快那把草就被吃光了,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到它在对我诉说。我高兴了,屁颠屁颠的在戈壁上来回跑动着,去扯草,喂给西西吃,又去扯草,又去喂西西。妈妈见我舍不得离开,走上前来,对我说:“好了孩子,它很感激你了,我们也该走了。”我扭头问妈妈:“妈妈,它吃饱了吗?”妈妈说:“你看它长那么大个儿,你这点草,是喂不饱它的。它有了力气,会自己去找草吃的。”我对妈妈说:“可是,它现在还站不起来。”妈妈说:“它是想睡觉了,我们也该走了,不要打扰它睡觉好吗?你睡觉也不许别人来打搅对吧。”

我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的走着,突然,父亲推开车门,向我们喊道:“快上车,快点!”我看见父亲脸色惶急。刚关上车门,一蓬沙就从窗外卷过,大风暴——我终于如愿以偿。乌云遮天蔽日而来,很快,风卷起的尘埃就将四周变成一片灰黄,五百米以外将什么也看不见,在可见范围内,我看见一人高的石头,在地上乱滚,而重达两吨的猎豹车,也开始摇晃,像坐小船一样,好玩极了。父母似乎没有我这么高兴,我看见,父亲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脚一直没离开过离合器,好像随时准备开车逃跑一样。母亲看着父亲,脸色焦虑。轰!终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汽车,妈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父亲又压住妈妈和我的头,三人挤作一团。那阵风暴持续了三十多分钟,风停后,又过了十几分钟,漫天的尘埃才逐渐落地,太阳又探出了头。我们三人走下车来,车外一片狼藉,车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就像刚出土的文物,更糟糕的是,一块冰箱大小的石头,狠狠的砸在车头上,把车头砸得凹下去一大块。远处的峡谷,两旁的风页岩没能躲过这次风暴的洗礼,轰然坍塌,将峡谷堵了个严严实实,而我去喂西西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若是车开进了峡谷,此时必定被埋在巨岩下面。换句话说,是西西救了我们一命。父亲在折腾了四个小时后,终于无可奈何的宣布:“猎豹寿终正寝,我们必须徒步穿越茫茫戈壁。”

我开始兴奋了,艰难的行程正式开始,这才是我期待的探险之旅。妈妈掏出三部手机,最后又悻悻的将它们收好,父亲安慰道:“这点早该在我们预料之中——信号覆盖区外。”父亲算道:“从特仑到这儿,我们开了两天车,我的车速一直保持在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每天开足八个小时,除去休息和停下来欣赏风景,我们最少前进了一千公里,从这向西,到有人烟的地方,至少还有四百公里。按成人的步行速度来看,徒步平均时速应该在六至七公里,”父亲说到这,看了看我,又说道:“但现在,我们的徒步时速只有四五公里,要保持长时间跋涉和对抗环境的体力,我们每天最多行进十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开始,我们还将在戈壁无人区行走十日。”妈妈担忧的说:“这只是最短距离和排除一切外在因素得出来的结论,而我们的食物,不够坚持这么长时间。就是精打细算,要想保持足够的体力,我们的食物也只够五天。”父亲道:“从我的口粮中,可以省出伢仔三天的口粮。”妈妈忧心忡忡道:“那还是不够啊。”父亲背起大背包,又将我和妈妈的背包递给我们,道:“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只有走一日看一日,与其站在这里白费力气,还不如向前走走看。”

背包是探险者的必备之物,里面有帐篷,食物,急救药品,武器和一些探险者必备工具。我的背包最小,但是仍有十五公斤左右。可当父亲摸出指南针时,一家人傻眼了,那指南针在罗盘里滴溜溜直转,就是不肯停下来指出南方。父亲望着太阳,火辣辣的光照在他脸上,他恶狠狠的吐出一句:“磁暴!”这时,我又看见了西西,它那硕大的身体居然挨过了大风暴,现在四肢艰难的撑着身体,又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父母也看见西西了,他们相对无奈的笑了笑,最后,父亲苦笑道:“看来,只有靠它了。”我仰头问父亲:“我们要和它一起走吗?”父亲摸着我的头,对我道:“对,至少,它可以带我们找到有水的地方。”

西西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又打喷嚏,又拉肚子,父亲对我说,最危险的是,西西肚子里有个小宝宝,从外形看都差不多快出生了,但将西西的年龄换作我们人类来看,它该算作高龄产妇了,这次又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受了风寒,所以骆驼群认为它挨不住了,都离它而去。我们采用空心竹管吹药的方式给西西喂药,为我准备的半个月份量的急救药品,父亲分三天就把它们全吹到西西肚子里了。我还在担心西西会不会用药过量,它却奇迹般的康复了,大便开始变得干燥有形,精神也好了许多,胃口更是大开。因为这三天都在照顾西西,所以我们又耽搁了三日行程,但是父母说西西会带我们找到食物,所以时间不成问题,我就一直疑惑着:西西是吃草的,它也只会带我们找到草吧?难道我们也去吃草么?

西西病好后,它也没有独自离去,它开始跟在我们一家人身旁,它在前走着,不时会回过头来看我们,若是看见我们坐下了,它也会趴下等我们。我用戈壁上一种松软易碎的红色泥块,在西西的两个驼峰上写着“西,西”我对它说:“西西加油!带领我们一直向西。向西,向西,向西,我们向前进。”我得意地唱起来。

第五天,我们的食物已经不多了,为了加快行程,父母试着让我骑到西西背上,他们告诉我,害怕就抓紧西西驼峰上的鬃毛,千万不要踢到西西的肚子。还好,我人小,两只腿只能伸到驼峰下一点,根本踢不到西西的肚子。我们一家人的背包也让西西驮着,它驮着这么重,依然走得飞快,我们的行程一下就快多了。我骑在西西背上,像个大将军,别提有多高兴了。

西西果然是吃草的,它将我们带到一处土地肥沃的水草滩,这里好像是戈壁里的一个绿洲,父母也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不过,从周围的粪便来看,这里曾经生活过一大群骆驼,西西在寻找它的同伴。父亲察看了地上杂乱的足印和低伏的蕨类植物,得出结论说:“驼群离开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走得很慌乱,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我们决定,暂在这片戈壁绿洲中宿营。

西西变得躁动起来,而且不让父母靠近它,虽然它不拒绝我接近它,但它还是表现出很不高兴,它会像马那样喷鼻,并用头轻轻蹭我,像在对我说:“你站过去点,好吗?”妈妈拉回我,并对我说:“西西快分娩了,它要保护小西西顺利降生,你老站那么近看着它,西西会不好意思的。”于是,我们都躲进帐篷,父亲从帐篷里偷偷向外看,直到他说:“可以出去了。”我们才走出帐篷,只见一匹小驼,身上的毛还没有干透,正挣扎着站起来,但它老是失败。我高兴坏了,急不可待的要冲上去看,又被妈妈拉住了,妈妈告诉我:“现在小西西还很弱小,你这样跑过去会吓着它的,西西也会不高兴。通常小骆驼在生后十分钟内就可以自己站起来,这是它们生存所要学的第一课。”我问妈妈:“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摸小西西?”妈妈笑着说:“等西西休息好了,小西西自己可以站起来了,它们会自己走过来的,若西西不允许你碰它的小宝宝,它们就不会过来。”

等到太阳快落山了,西西终于向营帐走来,小西西紧紧跟在它妈妈后面,亦步亦趋,它还很怕见生人呢,躲在西西背后。我又问妈妈:“我可以去摸小西西了吗?”妈妈对我说:“你去问西西,看它答不答应你。”于是,我走到西西面前,问它:“西西,我可以摸摸你的小宝宝吗?我会很轻,很轻的摸它,不会伤到它的。”西西眼神慈爱起来,它点头答应了,我蹦跳着去到西西背侧。小西西有些惊讶的望着我,身体直往它妈妈身上靠,西西替小家伙添顺身上的毛。我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小西西身上很湿,但毛很柔软,这个小家伙,生下来就有大狗那么大,但是背上没有它妈妈那样的驼峰。我扯了把草,递到小西西嘴边,小西西伸出舌头来添我的手,却并不吃草,难道我手的味道比嫩草更好吃么?我害怕了,跑去问妈妈,妈妈笑我说:“现在小西西还不会吃草呢,它只吃它妈妈的奶,它添你啊,表示它已经不害怕你了,愿意与你做朋友。”我马上又跑去小西西身边,将手伸给它,问它:“小西西,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么?”小西西又来添我的手,嘻嘻,痒酥酥的。

夜幕降临,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深蓝色的夜空,嵌缀着点点明星,新月似一弯镰刀挂在西空,四野沉寂,只有风吹着草沙沙作响。我们在营帐外燃起了篝火,火光映在脸上格外的暖和,西西在不远处吃草,小西西在它妈妈肚子下贪婪的吮吸着乳汁,在这样的夜之初,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幅让我一生都难以忘却的画面:西西嘴里嚼着草,慢慢的将头昂起来,望着深邃的夜空,仰面向天,嘴一歙一合,那是它在说话,在仰天诉说,它在说什么呢?我去问妈妈,妈妈告诉我:“那是西西在吃东西,那叫反刍,吃草的动物大多像牛一样,先把草吃进肚子里,过一段时间又从肚子里吐出来,吐到嘴里,反复的咀嚼,以吸收草里最精华的部分。”我不相信,指着西西对妈妈说:“不对,妈妈你看,西西是在说话,它在对天说话。”妈妈笑着问我:“那它在说些什么呢?”我说:“西西在问天上的神仙,它问:‘我的同伴在哪里去啦?我的老公在哪里去啦?为什么我生了小西西,我的老公就不要我啦?’”这时父亲走过来,笑着说:“在骆驼的社会群落里,骆驼爸爸都是独来独往,生了小骆驼,都是由骆驼妈妈带大的。”妈妈怪聂的看了父亲一眼,我又说:“那——西西在说:‘天上的神仙啊,保佑我的小西西快快长大,长得健健康康的;保佑这三位善良的探险家,平平安安的走出戈壁滩。”父母就笑了,我看见,妈妈在笑声中把我搂在怀里,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一夜,我发现,父母吃得很少,很少。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吧。那天夜里,风渐渐大了起来,尽管帐篷外篝火烧得“哔剥”作响,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袭来,直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阵阵奇怪的叫声给惊醒,我拉开帐篷的拉链,就看到了西西:在静肃萧杀的黎明,它威风凛凛的站着,用蔑视一切的目光,环顾四周。小西西躲在它妈妈身后,也像它妈妈一样,威风凛凛的站着。父亲正拿着早点,妈妈站在父亲的旁边,他们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脸色惶恐。篝火已熄灭,一缕青烟升腾。然后,我看见,营帐百步外,密密麻麻的,是灰色的背脊,它们探出头来,露出黑色的鼻子和长长的嘴,竖着三角形的耳朵。狼!狼群!妈妈说过,内蒙古的狼群全是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剽悍凶猛,它们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从北向南扫荡。饥饿的狼群所到之处,连草皮也要啃光。在帐篷外,我所能看到的狼群,少说也有六七十只。“我们被包围了,会不会成为它们的早点?”我害怕得想着。狼张开了嘴,露出尖尖的长牙,西西也像马一样打着响鼻,它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它在保护它的孩子,和我们。

出人意料的,西西率先朝狼群冲去,我还从未见过它跑得那么快。沉默,不代表怯懦,温顺,不代表软弱。西西冲到的地方,狼群纷纷退让,但它们很快又合拢来,和西西绕着圈子。有一匹狼,站在远处,并不直接参与战斗,却不停的胡胡吼叫,它在坐镇指挥,是头狼!西西在北边冲出缺口,狼群又在南边合上,将它和小西西分隔开来。西西奋蹄回奔,有一匹跑得稍慢的狼,差点被西西踩断脊梁,痛得它“呜呜”直唤,夹着尾巴仓惶逃窜。我拍手大叫:“西西!好样的!”

狼群始终和西西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西西进,它们就退,西西退,它们又试探着前进。分散游离,扰敌心神,避其强锋,攻其软肋,群起而攻之,这是狼的战术!有几匹强壮的公狼,始终不离不弃的跟在西西背后,它们并不攻击,也不后退,只等西西松懈下来,它们就会一拥而上。西西跑累了,刚准备停下来休息,它身后的狼迅捷的扑了上去,搭在了西西的后腿上,锋利的狼爪,深深的嵌入肉里。西西向后蹶蹄,狼群又散开来,但西西的右腿,有一大块皮已经被狼给扒了下来,血淋淋的吊着,我失声喊道:“西西!加油啊!”西西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它一瘸一拐的缓缓走向营帐,速度明显放慢,但狼群仍不敢冒进。狮虎垂危,犹有余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面对体积是自己十倍的西西,这些称雄草原的贪婪之兽,也心怀敬意。“呜——”头狼长嚎,它下达了发动总攻的命令。狼群排山倒海的涌过来,三匹狼迅速搭在了西西身上,将它拉得趴下,又一匹狼过来,那血盆大口,已经对准了西西的脖子!它要咬死西西了!我闭上眼,不忍再看下去。

“砰!砰!砰!”我听到了三声枪响,又听到了狼群呜呜直唤,我睁开眼,只见头狼和另外几匹狼倒下了,狼群以飞快的速度退散,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之中。我扭过头看,父亲手上的猎枪,枪管正冒着青烟。原来,父亲在趁西西和狼群搏斗的过程中,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他的营帐,取出了猎枪并击杀了数头狼。后来,妈妈说:“以前狼群是不怕枪的,它们没见过这铁管家伙,打死了它们,它们会更疯狂的反扑,可是近些年,捕猎的人多了,狼群也知道了,一看见枪,它们就会一哄而散。”当时狼群刚退,我就冲出了帐篷,抱着西西的脖子大声哭泣,西西却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像在安慰我说:“我没事,放心吧。”

父母给西西的伤口上药了,又缠了绷带,西西还能站起来。父亲看着被打死的狼,说道:“这些狼长的膘肥体壮,不像是饥饿的狼群,看来,它们是被这里的水潭吸引来的,它们赶跑了驼群,一直在附近活动。如果它们已经把这里划进了自己的领地,那么它们一定会再回来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妈妈看着死狼的尸体,不舍的说:“把它们也带走吧,可以做为食物。”“不行!”父亲非常坚决地说:“狼生性残忍,报复心极强,若带着它们同伴的尸体走,它们一定会穷追不舍的。希望它们只是对这里的水源感兴趣,但愿不会追我们。”

我们在自己身上,衣服上洒满了比利粉,这是对付狼群最有效的武器,比利粉的气味,会对狼的鼻子造成极大的伤害,它们远远嗅到比利粉的味道,就不敢追来了。我们也给西西身上洒了比利粉,但西西不愿离开,它卧在地上,死活不肯挪动,这毕竟是它生活过的地方,是它的家啊!它执着的等待,它甚至坚信,它的同伴,还会回到这里来找它!后来,父母想了个办法,他们轻轻拍打小西西的头,让它走在前面。西西没办法,只好跟着小西西走,但仍是频频回头,我对西西说:“西西,先离开这里,以后赶跑了狼群,我们再回来,你的同伴也一定会再回来的,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又在一起了。现在,你留在这里,会被狼吃掉的,狼是大坏蛋,不是吗?”西西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它无力的扇动着耳朵。

其实,西西是很漂亮的,单看她的嘴巴,像小兔子,单看她的脸,像马,单看她的鼻子,像牛,单看她的眼睛,像羊,只是,它们合起来,谁都认得出,这是一匹骆驼。西西受了那么重的伤,本不该负重,可是,父母坚持把我放在西西背上,父亲严厉的正告我:“你想让我们都被狼追上,被它们吃掉吗?”我很害怕,我还未见父亲发过这样大的火,就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而西西也没有反抗,它无怨无悔,体现着牛一样的天性,默默负着我何背包,艰难挺进。我将脸贴在西西的驼峰上,对它说:“等你的伤好了,我一定会陪你回来。”我未曾想到,这一走,竟是西西和它深深眷念着的故土的诀别。

天气开始越来越恶劣,乌云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那一片天。雷击,那巨大的野兽的触脚伸向了大地,到处都可以看到它那扭曲的腿,它的腿触碰到的地方岩石崩裂,枯草引燃,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雷击。滂沱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所有的土地都变得泥泞,踏在上面,感觉随时都会陷下去,要想将腿再提起来,需要使出吃奶的劲。大风又来了,比第一次小了许多,但绝对超过十二级,它将雨点吹得横飞起来,打在身上,就像冰雹落在头顶那样痛。风吹过后,雨停下,太阳在出来,这里的石头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天气,被雨浸泡之后,又被太阳暴晒,所以全裂成了沙砾大小,在手里轻轻一捏,就会化作尘埃。戈壁的气温变化是很可怕的,白天的太阳,可以将地面烤炙到三四十度,而到了晚上,肆虐的北风又将温度吹至零下十至二十度,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是极其艰难的。可是,西西能,它们整个骆驼家族都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

在这几日,妈妈给我讲了好多有关骆驼的故事:骆驼的祖先,在几千万年以前,叫原驼,只有现在的小狗狗那么大,也只生活在南美洲地区。后来,冰河时期,食物渐渐少了,很多动物都因缺少食物而被自然无情的淘汰,而原驼家族也被迫离开故乡,向全世界迁徙,寻找食物,为了适应生存的环境,它们变得高大,而且发展出了双峰驼,单峰驼,原驼,羊驼等等分支,广泛的分布到了世界各处。它们是自然界无冕的生存之王,背上的驼峰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脂肪,是蓄积的能量,这些能量足以保证它们在几十天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不会被饿死。骆驼的体温可以随环境改变而改变,从白天的三四十度到夜里的二十几度,最大限度地减少 了能量的损耗。它们的皮毛,可以在白天把热量储藏起来,到了晚上又缓缓释放,用以抗寒。它们的鼻孔可以自动开合,闭起来时,可以阻止风沙吹进鼻腔,也可以保持体内的水分。它们的眼睑,也就是眼皮,几乎是全透明的,这样骆驼在闭上眼睛时也可以看见,这样的眼皮是为了适应在风沙中看清方向。它们多毛的耳道也是为了防止风沙的吹袭。骆驼在失水百分之三十五至百分之四十的情况下仍可以存活,而我们人类,在失水百分之十至十五就会死亡。总之,骆驼就是为了适应各种极限环境而存活着,在沙漠,它们被称作沙漠之舟;在荒原,它们被称作草场纤夫;在冰山雪川,它们又被称作自由的雪橇。几乎所有野生骆驼出没的地方,都会有人类饲养骆驼。它们天性温顺,忍耐力极强,即可以像牛一样负重,又可以像马一样奔跑,所以自从人类有文明以来,驼就和人亲密相处,直至今日。

每当妈妈讲完一段故事,我都会对西西更加佩服,我会在西西背上,对它说:“西西,你好厉害哦。”西西则会扇扇耳朵,以示回应。其实我知道,妈妈只是用故事来分散我的心神,但是我知道,我们的食物早已耗尽,这两天全靠吃西西的奶维持体力,西西产子后,奶水很足,但哪里够我们一家人吃!我看见小西西吮它妈妈的奶,都吮出血来了!我再也不想吃西西的奶了,西西,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我想对父母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压榨西西,它会死的。”可是,我知道,父母一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在他们的世界观中,人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低等生物需要服从,不能与人划在等同的线上对待。于是,我告诉父母,不知道怎么的,我闻到西西的奶,就想吐,我喝不下。不管父母怎么劝说,我闭紧了嘴,说什么也不张开,我宁愿和西西一样,去撅地上的草根吃,也再不愿吃西西的奶了。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懂得,鲁迅先生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那是怎样一种付出!

为了产更多的奶,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和我们这三个人,西西必须进食大量的青草和水。于是,那一幕情景,就反复的再现着,以致以后,也日夜萦绕在我脑海,时常浮现在梦中——无论是夜幕降临,还是朝阳初升,只要我们停下来,我就能看到,西西缓缓的,将头昂起来,仰面朝天,嘴一歙一合,它在诉说,在仰头诉说。有多少辛酸和往事,有多少委屈和寄托,不管遭受多大的困难,它总是默默忍受着,它只对天说,说出心里的困惑,当我静静的看着西西时,西西在静静的诉说。或许,它不止向天诉说,它也在向我诉说,只可惜,我年纪太小,西西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的倔强并未给一家人带来好运,已经在戈壁里艰难的拓爬了十三天了,放眼望去,是看不到边际的戈壁,一点都没有现代化文明的迹象。这几日,我只喝清水,只要一想到小西西吮它妈妈的奶,都吮出血来了,我就咬紧牙关,忍受着痛心的饥饿。而父母,似乎也已经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了,妈妈的眼睛凹了进去,眼圈黑黑的,像是好几夜都没睡过一样,而父亲健硕魁梧的身形,也明显的瘦弱了下来。终于,我羸弱的身体无法抵抗饥饿的袭击,在西西背上睡着了,摔到了地上,我都没有什么感觉。我的身体,处于极度虚弱状态。父母忙就地扎营,把我放进了帐篷。我老想睡,总觉得眼皮沉沉的,我知道,这一觉睡去,或许我就再也醒不来了,在我睡觉之前,我向父母说出了最后的心愿,我说:“爸爸,妈妈,你们放了西西吧,别再挤它的奶了,它会死的。我想,我可能走不出戈壁了。现在,我好想睡觉。爸爸,妈妈,如果我这一觉睡得太久,醒不来了,你们就……你们就……吃了我吧。走出戈壁后,再生个小弟弟,告诉他,别学他哥哥,这样爱冒险。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做个乖孩子。”我合上眼之前,看见父母怔怔的落泪,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全然写在脸上,任何人都能看出。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到过春节了,我穿上了新衣服,爸爸妈妈给我买了好多新玩具,又听到了大家放鞭炮的声音,“噼哩啪啦,噼哩啪啦”的好热闹。当我再醒来时,看见妈妈正端着一碗热汽腾腾的汤在喂我,她气色好了很多,看见我睁开眼,那种欣喜,已经无法言语,妈妈喊着父亲的名字,对他说:“快来,伢仔醒了!他醒了!”父亲从帐外走来,又显得精气神十足的样子。他将猎刀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放进腰间刀鞘里,在衣服上揩了揩手,高兴的说:“来,让我来喂伢仔。”那汤里没有盐,味道怪怪的,里面漂着几片肉,薄薄的,要用力咬才咬得烂,像牛肉一样。我边吃边问父亲:“这是什么肉?”父亲怔了怔,随即答道:“这是野牛肉,刚打到的。”妈妈在一旁沉默不语,但眉宇间隐隐透着伤感,我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对!这不是牛肉!我们来的时候,周围连草都没有,又哪来的牛呢?”

我猛地推开父亲,挣扎着爬到帐篷门口,掀开账帘,放眼望去,北风萧杀静寂,小西西孤零零的站在风中,它正尝试着吃它不习惯吃的青草,西西那高大的身影,一霎那就成为了永久的记忆!我扭过头来,看着无言的父母,泪已滚滚涌出,我大声质问:“西西呢?”我的手,死死拽住帐篷,恨不得将它撕得粉碎,我再也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反复的问道:“西西呢?我的西西呢?我的西西在哪里?”我爬回父母身边,抓住他们的衣襟,痛哭流涕,问他们:“我的西西在哪里?它在哪里?你们告诉我!你们告诉我啊!”妈妈陪着我一起流泪,父亲却铁了心说:“西西年纪很大了,刚生了小西西,又和狼群搏斗,它,它其实受了很重的伤,它病死了。”“你——胡——说!”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吼道,我拼命的锤打着父亲,“你胡说!西西刚才都还好好的。把我的西西还给我!把我的西西还给我!”父亲木衲的承受着,任我锤打。妈妈在一旁劝道:“伢仔,你别这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我什么都听不进,而虚弱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悲之痛,在抽泣中又沉沉的睡去,任热泪滑落脸颊,只感到天地之间,有一种东西永久的失落了。在迷蒙中,隐约听到父亲对妈妈说:“他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忘了。”

以后的三天,我一直在半睡半醒间,只隐隐感到有人拖着我再戈壁上前进,后来,似乎听到了妈妈欣喜地叫声:“有信号了!有信号了!”

当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周围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一群穿白衣服的人,来来往往。我不止一次的想:“我是在天堂?还是仍活着?”当我可以坐起来,看着窗台那一盆素色小花,迎着残阳的余辉,静静地开着,我觉得我只是做了个梦,但梦到最后,梦碎了!唯一留在脑海里的,是这样一幅画面:西西昂着头,仰面朝天,嘴一歙一合,它在诉说,在仰天诉说。我全力思索,一直想弄明白,它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样的疑惑,一直藏在我心底很多年。后来,我也问起小西西的情况,父母微笑着告诉我,小西西回到了驼群,回到了属于它的世界。我半信半疑,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笑呢?父亲用他新买的车接我回家,不知道他的资金周转怎么这样灵动,我也不想去知道了。因为,我一直不肯原谅父亲。

可是不久后,在新疆的动物园里,我看到了小西西,我一眼就能认出它来,它身上有着特殊的标记。动物园的饲养员告诉我,他们是从一对年轻夫妇手中,花了一笔不菲的价格买下的,我终于明白了微笑的含义,又一个梦破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同父母一道去探险,我恨他们,他们杀了西西,他们是凶手。或许,从一开始,西西在他们眼中,就只是食物——会跟着我们走动的食物!他们没有拿西西做朋友,所以,他们可以无休止的压榨西西,所以,他们可以轻易的粉碎我的童年。我恨他们,恨他们一辈子!

又过了许多年,我终于从一名孩子成长为一名小伙子。我在语文课外阅读教材上,读到了日本作家壶井荣写的《蒲公英》,他是写给二战后的日本孩子们,教他们在绝境中应当如何勇敢的生存下去,这也是向全世界面临灾难的人们发出的呼喊。当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泪水沾湿了衣襟,我终于明白,西西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了,“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吧!”西西正以它无声的沉默,告诉我在绝境中崛起。我仿佛看见,那驼群,负着沉沉重物,却昂着头,站在沙丘顶端,坚毅的望着前方,沙漠中,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天际。它们那骄傲的姿势,宣告着——它们永远是自然中无冕的生存之王。

再后来,我在资料中看到,野生的双峰驼,在我国的数量不超过一千头,只有内蒙古以西才能偶尔发现它们的身影,它们是比大熊猫珍惜百倍的野生生物,处于濒临灭绝边缘。我很迟疑,戈壁,冰川,沙漠,荒原,这些自然界极端残酷的环境都没能阻止骆驼家族的繁衍昌盛,到底,是什么割断了它们生存的咽喉?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一个人探险,在西西身上,我学会了隐忍,知道了该如何面对绝境,是以,当我爬上雪山之巅时,当我踏上高原之脊时,当我攀上无路之峰时,当我面对重重困难而屡屡无法战胜时,我会抬起头来,仰面朝天,大声呼喊。我要向天诉说,我要咆哮大地,震撼四野,我要吐出在人世间的污浊之气,重新呼吸自然所给予我们那片自由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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