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贡布雷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20 阅读:
一。

贡布雷只是一个小镇,一个村庄,一个梦想中的城堡。小孩子手中的甜美糖果,一片纹路清晰的落叶,布满忧伤和幸福的一双红舞鞋。有清新模糊的痕迹和遥远的香味。贡布雷满山满坡的野菊花,到了秋天,开的热烈而寂寞。大片大片黄色,白色的单瓣菊花以一种昂然决然的姿态朝天空生长,好像一群倔强的手掌。贡布雷不说话,始终选择沉默,干涩的皮肤上散发出颓败的气息。古老的台阶上早已经生满青苔,彼此纠缠的葛藤拥有绝望的眼神和坚硬无比的固执,不断放弃的同时却又不断坚持。但其实贡布雷什么也不是,它甚至不具备存在的形体,我们触摸不到。它没有质感,惶惑不安的残留在少年的梦境里,是记忆里一块小心翼翼的伤疤,一碰就会流血。

贡布雷是一个神圣的名字,压在记忆的中枢,只要有风吹过,必将带来往昔的回忆。

贡布雷并不是真实的贡布雷。而是虚幻的化身,从来处来,向去处去,它没有方向。

“我拉着你的手,很温暖的手。我们徜翔在菊花深处。我摘了一朵白色的菊花插在在你黑色的短法上,你愉快的笑,样子有点傻。我对你说,我要把最美丽的都给你,包括幸福包括奔跑,包括我摔跤的难看姿态,这些都给你。你点头,小小的身子居然发出那么巨大的叫喊声。”

“我能把幸福给你么?我也还那么小。我们都只有十岁,黎落。我们还只是孩子。菊花从你蓬乱的短发上掉下来,她已经枯萎了。但我们都没有哭,因为我们是男人,而男人是不能随意哭泣的。这是那个我们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对我们说的。”

那一年,我和你都满十岁,离开贡布雷,离开满山满坡的山菊花。我一个人躺在花丛里,天很蓝很蓝,云很白很白。我揪了很多很多白色黄色的花瓣,把自己掩埋起来。花的香味近在咫尺,就在我的鼻子眼睛周围,在每一寸肌肤上。我像一个溺水的少年沉在水底,听不见心跳。我想法设法睁开眼睛,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游鱼,来来往往,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我非常害怕,大声的叫喊,但是没有人回答。我终于抓住了一只表情愉快的短尾巴游鱼,我把它从我的眼睛里拽出来使劲仍出去,它得意的哈哈大笑,用一双呆滞沉郁的眼睛望着我。我吓醒了,散落一地的菊花花瓣纷纷扬扬,一时间整个贡布雷的上空都飘荡着迷乱的花瓣,空气中压抑的香味是如此的浓烈惨淡。我几乎是逃离出了贡布雷。

那一刻,对于我,贡布雷就像一朵凋谢的菊花。巨大,拥有魔法。但我无法抗拒。黎落,而你呢,你从此就要和我分别,天各一方。你躲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后,表情倔强,眼睛里有憎恨和无奈。我们的小手握成坚硬的拳头,然而我们依然能牢记父亲的教诲,我们不哭。



二。

贡布雷带有少年的忧郁。贡布雷有满脸雀斑的可爱少女。有在时空里穿梭的钢琴演奏出的极妙的小乐句。有高高的教堂的尖塔,在疏朗的阳光下散发出幽怨清冷的光芒。在花篱扶疏间,可以隐约看到一条花草夹道的小径,茉莉,三色堇,紫罗兰,颜色幽暗的玫瑰像穿着睡衣的不敢见人的墉懒女子,躲在光线的深处,却无法隐藏她绝代的风华。就在这里,普鲁斯特邂逅了生命里最醇美的爱情。我目前和贡布雷亲密接触,躺在法国文学大师普鲁斯特精心营造的似水年华里。因为明显受到了来自他文字中的浪漫深邃清雅从容的笔调的影响,不得不稍微闭一下眼睛,用此来回味我和黎落的少年时光。

我们住在那座也叫做贡布雷的乡下小镇里,和普鲁斯特的贡布雷相距了不止千万里,我们的小镇没有教堂,也没有高高的尖塔,甚至见不到任何一种略微有名望的花卉。我们的贡布雷太小太穷了,它只有大片大片粗糙的山菊花,像乡下女孩子灿烂的初潮,开得极致张扬,却不引人注目。

男人已经很老了,老到人们差不多忘却了他真实的年纪和姓名。村庄里的人在阳光很好的午后,喜欢靠在残破的墙角翻晒各自的心事。老男人独坐一隅,目光呆滞充满忧伤,我和黎落远远的看着他。他卷曲的腰身映衬着灰色的墙壁,浓重的沉郁和无声的叹息就这么传来,传进我和黎落的心里。老男人是外乡人,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他是在贡布雷满山满坡的山菊花怒放的时候出现在村口的,他的出现如同一场盼望以久的风暴,瞬间就席卷了整个沉闷的贡布雷。很多年以来贡布雷即从来没有人出走过,也没有人进来过。所有的贡布雷人都顽固的坚守在这里,和寂静的土地相伴。这些来自黑土葬身黑土的贡布雷人,缺乏突破的勇气。他们静悄悄的自生自灭,出生和死亡都安静如尘土。

老男人,那时候还相当年轻吧,有着白皙纤细的手指,深远清寂的眼神。他穿着领口干净的灰色衬衫,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村人微笑,在贡布雷安静的空气里投掷下剧烈的躁动。男人们很鄙夷的讥笑他消瘦的身体,女人们却流露出羞却的红晕,她们从来没有过的羞却让贡布雷的男人倍感愤恨和惊异。“那个人”,他们总是这样不屑的叫他。尽管我们的父亲浑身散发的异类气质和贡布雷原始古老的气息格格不入,然而贡布雷并不真的荒蛮,贡布雷人淳朴善良的本性还是最终接受了我们来自远方的父亲。

从此,贡布雷,就成了父亲的贡布雷,就成了我和黎落的贡布雷。



三,

离开之后,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单只是距离,还有空白的时间。我把张皇的少年留给了你,贡布雷,远如不真切的模糊碎片,破了,碎了,又终于随风飘散。

我们都没有见过母亲,据说她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她在父亲来到贡布雷后的第三年,突然出现在村人的面前。母亲的出现和父亲一样,引起了贡布雷的不安和兴奋。贡布雷的人们极其小心的簇拥着我们的母亲。母亲对他们说话,语气婉转声音清脆:“你们谁能带我去找雅安?”

我们的父亲躺在菊花丛里,冷眼观望村人高涨的热情和母亲绝色的容颜。显然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男人无视美丽的举止引起了村人的公愤,我们的父亲在贡布雷人一致的愤怒声中从容的爬起来,掸了掸落在灰色衬衫上的菊花花瓣,用懒洋洋的强调对我们的母亲说:“菊开,你还是找来了,这回又给我带来的什么样的惊喜?”母亲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突然就掉下了眼泪。母亲晶莹的泪水让全体贡布雷的男女义愤填膺,让他们灰突突的人生经历从此多了值得回味的物质。贡布雷从来不知道女人梨花带泪的脸庞居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魔力,据说,自打母亲无声的当众流泪之后,贡布雷的女人们都学会了这种优雅哭泣的方法。

“雅安,你粗砺了许多,不再像一个读书人,但也许更适合做一个好父亲。”这是停止哭泣后的母亲对我们的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我们的父亲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已经是身怀六甲,他一声不吭的掉头就走。阳光下,宁静的贡布雷遍布花香。父亲接纳母亲的举动使宽厚的贡布雷人对他刮目相看,他们不再漠视父亲的存在,偶尔,走在路上,还会对我们的父亲善意的微笑。

春天的时候,我们的母亲终于在痛苦不堪的叫喊声中生下了我和黎落。整个分娩的过程漫长得像一条静止不动的河,几欲失去流动的勇气,我们的母亲声嘶力竭,疯狂的抓挠父亲的手臂,鲜血触目惊心。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并不是母亲的尖叫,而是她不断叫喊的一个名字,贡布雷几乎所以的人的耳朵在那三天三夜里都受尽了母亲的折磨。那不是父亲的名字,母亲不停的叫着:风、风啊,风,风.....贡布雷人小心的观察父亲的脸色,但他表情冷静,眼神里只有对母亲的无限柔情。

随着两声响亮的哭泣,在父亲并不宽大的怀里,我们的母亲抛弃了我和黎落,还有这个爱她至深的沧桑的男人。

我和黎落是两个异常沉默的孩子,我们的母亲已经把我们想说的话带走。我们的父亲更愿意拿我们做男人看待,而不是小小的孩子。三个男人,一间草房,沉寂的贡布雷,满山的山菊花,这一切,周而复始的重复着。雅安从不讲述他的过去以及和我们的母亲之间的恩怨纠缠。时间仿佛停滞,不再前进。



四,

这样的日子一直在持续,没有欲望,平静的近乎窒息的沉闷中我和黎落逐渐长大。黎落身上暗藏着歇斯底里的特质,胆怯惊惧而又惶恐。雅安除开沉默,就是不断的教我和黎落背书识字。

山菊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宁静的贡布雷因为有了黎落,我才觉得不那么寂寞。

雅安有一天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一封长长的信件,他表情肃穆,眉眼中带着决绝的神情。我和黎落卷缩的棉被里瑟瑟发抖,我们紧紧搂着对方小小的身体,挤挨着保持住温度。雅安回过头来对我们无奈的微笑,我第一次发现这个黝黑冷峻的老男人其实很好看,他是一件古老的瓷器,在断纹横布的表面发出悠远的光芒,时间把他摩擦的很陈旧,非常忧伤。但粗糙的只不过是岁月的棱角,而他内部的细节,依旧柔和线条精致。

当黄昏覆盖在贡布雷的上空,我和黎落知道诀别的时候已经来临。我和黎落取下各自脖子上佩带的单瓣菊花形状的玉石,给对方小心的系上去。玉石是女人留下的,背面雕刻着我们的名字。很多年以后,我时常还是会想起贡布雷那个带着血色的黄昏。夕阳映照,山菊花一片奇异的绯红。黎落紧握的拳头,倔强的嘴唇。

我对雅安的憎恨从那个黄昏开始生根。回忆使我生长痛苦,记忆里小小的少年的清朗的脸越来越遥远,贡布雷从分别的那一刻开始成为回忆里模糊的一个小点。我拒绝再次想起。贡布雷不再是我和黎落的贡布雷,我宁愿将对贡布雷的怀念全部幻化成对雅安的仇恨,我不能碰触忧伤的贡布雷,但是我可以持续我的仇恨。离开贡布雷之后,雅安带着我回到了潮湿的南方,一座清幽的落满槐叶的江南小城。雅安在这里出生,成长,经历一生中最凄美的爱情。逃离,然后带着憎恨自己的初恋情人的儿子回来,这其实是一场荒诞的梦幻。苍老的雅安终日不语,抬头看天,低头买醉,借此打发掉空荡荡的时间。醉酒的雅安更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伸出手心,等待时间的惩罚。只是我对雅安的仇恨不可停歇,不知身在何处的黎落总是横亘在我们之间。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雅安最终还是死掉了,在离开贡布雷十五年之后。十五年,我早以不再是奔跑在贡布雷菊花丛中的那个瘦弱的少年,我的身后没有黎落。黎落,已经消失在我刻意的遗忘里,消失在贡布雷巨大的黄昏里。

我不肯想不能想,记忆里曾经有过一个纯美的少年。



五,

无形之于有形,会借助某种方式相互转换。譬如,我在遗忘十五年后,突然又回想起从前的贡布雷。我双手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黎落的样子就慢慢浮现,还是那个残缺敏锐的少年,跟在我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进贡布雷的黄昏。

记忆一直存在,只是你不愿意动用。记忆突然呈现,让人措手不及。

雅安走的时候,风在窗外浓密的槐叶缝隙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让我记起贡布雷关于母亲的传说,母亲不停的尖叫,风,风啊,风,风。雅安不动声色的倾听着风在树枝间盘旋的声响,冰冷的手指滑过我的面孔。雅安突然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他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面颊里。“苍耳,你要记住,有些过错你永远不可逃避,无论你藏身何处,它都会尾随着你,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解脱”。雅安一字一句的对我说。

少年普鲁斯特深爱上了斯万小姐,从此拥有了一颗能体会幸福和酸楚的价值的心。对希尔贝特的强烈的爱情不断的折磨着普鲁斯特的灵魂,少女的一举一动,是一首悠长的牵挂,在少年的思想里翻腾。这样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爱情不管经历多少年也难以更改,已经熔进了少年的血脉里,成为一种记忆深处的习惯,纵然是生命里的负担,少年也在所不惜。

奔跑的姿势一旦形成,你就只能坚持下去。

雅安如是说:“苍耳,当你在少年时代就爱上一个女子,对你来说,身边任何人和事都变的不再重要,你的兄弟,父母,包括你自己。就像贡布雷满坡的山菊花,只要开出了第一朵,就不会停歇,它们会成片成片的盛开,直到全部燃烧,成为灰烬”。

“我住在你的世界里,我们相依为命。当爱情来临的时候,山菊花绚烂夺目。菊开,再一次从内心里掏出你的名字,这实在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不想隐瞒你带给我的总总伤痛,因为这些伤痛与快乐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的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年轻过,也曾来过贡布雷。菊开,贡布雷张扬的山菊花多么像你,素雅洁净,释放着生命最本原的美丽。你应该知道,我选择了贡布雷,其实就是选择了你。每当我徜翔在贡布雷菊花盛开的世界里,就好像又一次闻到了你的气息。你一直不曾离开,一直还在我身边。菊开,在贡布雷,我习惯把自己扔进自欺欺人的幻想里。我幻想你爱的依然是我,而不是风,就如同我固执的不肯放弃你。和你一样,我也深爱风,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在冷冷世界里最后的兄弟。可是菊开啊,我怎能违背我的心不爱你,山菊花把我紧紧包围,为此,我宁愿舍弃生命。”

“菊开,贡布雷的秋天真美啊。我一踏上它的土地,贫瘠而生机无限的土地。就感受到了来自你的信息。菊开,我是抱着赎罪和羞耻的心离开你的,是我亲手毁灭了风的生命烛火。我和风都醉了,满地都是破碎的玻璃瓶子。我们本是想借助酒的力量来忘掉你带给我们的痛苦。若必须有一个人先选择放弃你,那也应该是我。我想抱住风,就像小时候,我们在街头流浪。风惶恐不安的四处张望,你来了,给我们带来甜美的食物和温暖的味道。菊开,爱上你,是我们整个少年时期最美好的回忆。我想抱住风,我想对风说:风,风啊,菊开选择了你,你要好好珍惜。只是菊开,风怎么就从我的怀里扑出去了呢,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向前冲去,尖利的玻璃一下就扎进了他脆弱的身体。风鲜红的血到处流淌,一瞬间就弥漫了我的视线。菊开,你推开房门,从此你眼睛里都是仇恨和伤口。”

“贡布雷的安宁在你来临的那一天已经不复存在,菊开。你随意的放纵自己,不给我赎罪的机会。你宁愿和各式各样的男人来往,也不屑再看我一眼。我只能远远的离开,好像一只遭遇遗弃的肮脏的老狗。菊开,你采取这样极致的方式来惩罚我,也惩罚着自己。贡布雷的山菊花在奋力燃烧,它们终将会成为飞扬的尘土 ,菊开。你还是来了,来找沉睡在菊花丛中的风,菊开。这一次你终于不再离开我,你带着你的孩子,他们没有父亲。这不重要,菊开,你知道我会是他们的父亲。贡布雷因为有你而优雅,你和满山的菊花合二为一,和满山的清风合二为一了。”



六,

贡布雷依旧是我和黎落的贡布雷,是雅安,菊开和风的贡布雷。我按照雅安留下的地址,在我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找到了我失散的黎落。我们都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懂得了爱和被爱,我们的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黎落,你还记得少年时代的贡布雷吧。我们奔跑在菊花之中,温暖的风在我们的身边追赶,而远处,我们的父亲在温柔的注视。

“这个世界并太不清冷,有很多感动,就像贡布雷的山菊花,冬天凋落,春天还会重新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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