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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14 阅读:
第一幕 梨花院落溶溶月

江南,五月,一场细雨过后,绿水第涨满了院中的池塘,一双燕子在绦绦柳丝间绕舞。掩映在柳影里的小楼,高高卷起的帘子染上了一抹暗绿,阶下的桐花将一阵阵的浓香传到楼中。

“哐当当!”罄天楼里传出来一阵巨响,一身素衣的女子呆了半晌,无奈地俯身去拾那被人推落在地上的铜盆。

甘景天背靠着紫檀木雕花大床软软的锦屏上,喘着气,斜睨着她的动作,眼神中闪过一抹凌厉。她到底是谁?有着和玉梨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玉梨。

“你大概买通了我全家人吧!”他虚弱地说,语气中却充满恨意。

素衣女子默默地将铜盆放在盆架上,抓了块抹布一下一下抹着被水打湿的地板,间或幽幽地抬头看他。   

他恍惚了一下,这眼神,依稀见过,幽怨的,含笑的,深情的,带嗔的。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澜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清凉如水的月光下,玉梨扶着那株飘香落屑的梨树,浅笑着侧头问他,“夫君,我背得对也不对?”

“玉梨!”他痴痴地望着那酷似玉梨的侧影喃喃道。

素衣女子身子一颤,一双秋水剪瞳中变幻了万千种神色,似喜似嗔,“相公,你……”

这一开口,景天却仿佛从迷梦中惊醒一般,大声叫道:“你不是玉梨,你不是玉梨,滚开,滚……”

还是不行吗?她无法可想,只得丢下抹布,快步离开。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景天看到她就如同看到鬼魅一般?

她低着头,懊恼着,竟在跨门槛时一头撞上了甘景阳。

“你小心了!”景阳微微扶住她,温和地笑,她赶忙后退一步,一迭声地说,“呵,对不起,对不起!”低垂着眼,不安地抓着被他扶过的地方,不敢看这甘家二少爷,他并不严厉,相反,他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和煦如阳,她从未见过象他这样的人,他英俊,他温文,他正直,他是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总和,但他是景阳,不是景天,景天才是她的丈夫。

望着玉梨白衣胜雪的背影,甘景阳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撩起袍子,顺着窄窄的楼梯上了罄天小楼,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甘景天的这场怪病缠绵了近一年,其间几度昏迷,求医问药,几乎耗费了全家人的希望,但最终,他还是醒过来了。

“大哥,身体好点了吗?”

景天半躺着,一双青白枯瘦的手放在红色锦被外面,更显得瘦骨伶仃。他那苍白消瘦的样子,和那记忆中丰神俊朗、傲视天下的模样有着太大的差别,景阳心中不由微微一酸。

“玉梨在哪里?”看到景阳进来,他冲出口的就是这句话。

“大哥,清醒一下!”景阳在他床前站着,几乎有些怒气隐隐冲上来,“不要为难玉梨,她已经够苦的了!”

“她不是玉梨!”甘景天突然坐直了身体,冷冷地说。

“你!”景阳终于愤怒了。

他不知道啊!在他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连甘家从京城请来的郎神医都束手无策,只说除非有水玉,才能救回性命。

水玉,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上古传说中生长在堂庭山的水精,相传神农时代的赤松子,服食了这种水玉,能入火自烧而不死。食后成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但是水玉对甘家来说是唯一的一线希望。

可这种罕宝,甘家再有钱,也买不来。

只是听说寒风谷的冰潭有过这种东西,他带着家人赶去。

“我可以采得到!”面对那连男子都摇头畏惧的千丈深渊,兰玉梨这娇小的女子显露出莫大的勇气。

要不是这至阴之物只能由女子采摘,他怎么会忍心看着她腰间系着绳索被放入寒气袭人的冰潭中?那柔弱无助又慷慨赴死的样子,叫在场每个人都心里恻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始终不见她发出的信号,他终于忍不住命人收绳,她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浑身青紫,昏迷不醒,只是手中还紧紧抓着一个洁白如玉的东西。

那以后,甘家所有的人真正把她当做亲人看待。

“你不可以亏待她,更不要说这种傻话,要不然,天都不能饶你!”小楼中,甘景阳站在窗前,看着在花树下抹泪的一袭素衣,突然间心痛难忍。

“我要去玉梨院!”甘景天掀开被子,扶住床棂,颤颤微微地站起来。

玉梨院是甘景天耗费巨资,专门为爱妻兰玉梨打造的庭院,院里遍植梨树,所有雕刻、装饰全部以梨花为主题,素洁雅致,精美绝伦。

“好,你要去是吧?”甘景阳扶住他,“我带你去!”

“景阳!”出了罄天小楼,玉梨大约是看见了,慌张地奔过来,俏脸上泪痕未干。

“他要去玉梨院,那就让他去看个明白!”让他看,看看玉梨是从怎样一场大劫中死里逃生的!让他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甘家发生了多大的灾难!

“怎么可以?父亲是严令禁止打开玉梨院的!”

但景阳的性格,却是牛也拉不回头的倔强,一路扶着景天出了罄天院,两旁仆人们纷纷投来惊异的眼神。

甘家大院由多个独立封闭的院落组成,中间各有回廊甬道相连,甘父甘母居住的积善堂在正中,左前是大少爷甘景天目前居住的罄天院,右后是甘家唯一的小姐甘景心居住的雪心院。右前方二少爷甘景阳的煦阳院这些年一直空着,因他早就离家自创事业,在外筑楼而居。

玉梨院落坐落在左后方,甘景天娶亲之后就一直携妻住在里面,罄天院已做客用,是以甘景天醒来之后,惊讶莫名,不知玉梨院出了什么事。

玉梨院,院门紧闭,因为久未修缮的缘故,朱红的门上油漆剥落,贴着封条,院门口的杂草丛中,有个残破的匾露出一角。

甘景天呆呆地蹲下来,拨开长草,拂去匾上的积尘,露出几个苍劲的大字——“玉梨别院”,是当日他亲手题的,他曾笑着对玉梨说,“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怎么会这样?”他摇晃着。

景阳和玉梨竟同时伸手去扶,两手相触,玉梨如遭电击,缩回手,用那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看了景阳一眼。

这一眼,景阳心神震动,不能自已,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很深,可是这一刻,他几乎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她的委屈,她的伤心,他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甘景天却没有留意到身后暧昧的气氛,他的注意力全在这昨日庭院上。梨花门环已经长满了铜绿,一派败落景象,门两旁一副门联倒是还在,紫檀色地子上透出扫绿锓阳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伸手撕下封条,推开了玉梨院的大门,许久未开的门轴发出艰涩难听的声音来,他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入了玉梨院。

“我们也进去吧!”玉梨低着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跟在景天后面。

景阳微微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跨过红漆剥落的门槛,走进一片枯焦的颓倾庭院,那一刹那,他真怀疑刚才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

这当初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啊!景阳一走进玉梨院,面前这满目疮痍的景象使他倒吸一口冷气,即使他本来已有心理准备,却始终未料到,当年的一场火,火势竟然如此之大,偌大一座别院,现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堵两堵焦黑的墙壁,上面虽经过雨水的洗刷,但仍然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倾倒的假山石上,掠过泛着暗绿色的池水,还有那杂草丛生的花圃,这里原本也是姹紫嫣红开遍的繁华景象吧,他不难复原出一个花木扶疏,绿柳池塘的玉梨院,当初,必定是言笑晏晏,琴瑟和鸣的景象,神采飞扬的俊逸青年和他的娇美妻子,该是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只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局面?他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担心地望了一眼兄长,甘景天一袭青衣,手上抓了块刻有五瓣梨花的残破青石,正失了魂一般在废墟中游走。

景阳跟上去,不出声地站在兄长身后,眼角却忍不住留意那素衣练袍的女子。

玉梨正痴痴地望着院内枯焦的树木,这棵最大最粗的梨树烧得也只剩下一段焦木,从地底控诉似的伸将出来,春天来了,竟连一棵芽都未发么?

怕是经过那样一场噩梦,连一线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吧?她葱管一般的手指抚摸着枯焦的树皮,想当年,你是如何的天姿灵秀,一树梨花开时,连花神女夷都不禁赞叹: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而今,却只剩下残枝遗恨,在这一片断井颓垣寂寞地存在着。

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一滴泪,从她的腮边滚落,消失在莽莽丛草之中。

“是怎么起火的?”景天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冷冷的目光似乎要将她一剖两半。  他瘦削的身子仿佛风中瘦竹,一身青布长衫在身上晃晃荡荡,她一阵感动,有些话几欲脱口而出,可是最终她只是低低答道。“晚间烛火翻倾,酿成大火。”

“玉梨呢?”

“我在这里啊?相公!”玉梨疑惑地睁大眼睛。

她向景天伸出手,景天却如见鬼魅,一把推开她的手,身子软软地坠倒在梨树下。

“我在这里啊?相公?”玉梨从梨树下转出身子,一身白衣的她看来宛若天仙下凡,在一片白花绿萼中冲着他笑着。

“玉梨!危险!”他惊叫着。

果然,不知道从哪里烧起来一把火,将玉梨和那些梨树困在了烈焰之中,梨花片片焦落,玉梨衣袂飘飘,在火中痛苦地挣扎。

“玉梨!”他惊叫着满头大汗地醒来。

“天儿!”慈母抓着他伸向空中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做噩梦而已!”

旁边,景阳垂手立在床头,玉梨默默地递上一把绞干的毛巾,甘母接过来,替神情迷茫的儿子抹着汗,嘴里却埋怨另一个儿子,“他身子这么弱,你还带他去那种地方,可不出事吗?一个你,一个他,还有一个景心,三个孩子,都不叫我省心!”

玉梨站在甘母背后悄悄地望向景阳,却正遇上景阳乌黑的眼睛,两人视线一触即分,空气里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吧!在那种彻骨的冰冷中失去意识,她以为此生休矣。而当她缓缓吐一口气,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好温暖,就算这样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是造物弄人,她为什么要和他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如果早一点呵,早在她还没有被一顶青布小轿抬进甘家以前……

“母亲!”甘景天的呼叫打破了她的遐思。

甘景天伸手抓住甘母肩膀,咬牙切齿地说,“玉梨呢?她是不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她死了对不对?”

“玉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甘母惊恐地说。

“她不是玉梨,她不是玉梨,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一定不是玉梨!”甘景天喘着粗气,眼神惊惧地扫过床头的素衣女子。

“你,你……”甘母的手颤抖着,半是失望半是害怕地喘着气。

“哪个叫你去那里的!”甘父黑着脸,背着手从门外走进来。

“唉,算了!”甘母劝说,却被一句“慈母多败儿”压得不得做声。

“你要是敢再去那里!信不信我打断你的狗腿!”甘父咆哮着,他一向严厉,****,二子景阳的出走与他的暴戾不无关系。

“为什么?”景天这时毫无惧色。

“那里……”甘父神色深沉,眼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不干净!”

“这是干什么!”次日一早,玉梨院门口,甘景天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堆人,要不是那假玉梨及时告知,等到他陪母亲进香回来的时候,玉梨院怕是连废墟都没有了吧?

只是这古怪女子,玉梨院灰飞烟灭不正合她心意吗?她为何要告诉我?

眼角扫过去,旁边居然站着些抓着钟鼓法器的道士,他心下疑惑,但一时不及多想,正在督工的甘老爷脸色阴沉地走到他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着那帮工匠挥手道,“不要理会他!进去,给我铲平了!”

“住手!”他冲过去,在玉梨院门口伸开双手拦住了那些抗着铁镐,推着独轮车的工匠,傲然道:“要铲平就连我一起铲吧,这是我的地方!”

甘老爷勃然大怒,“由不得你放肆,这块地上要盖一座佛塔,势在必行!”

“佛塔?”他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这样大动干戈,到底为什么?”

甘老爷脸上阴云密布,神色变幻了几次,压制着怒气说:“你母亲礼佛心诚,你做儿子的总该多体谅她,免得她上山进香来回奔波之苦。”

“母亲连道家都一起信了吗?”他轻蔑地望望那一旁交头接耳的道士。

“孽障!”甘老爷恶狠狠地说:“这块地上妖气重,不盖座镇妖塔,将来恐怕又闹得家宅不宁。”

镇妖?玉梨院有妖吗?

“你们要是要这块地,连我的命一并拿去吧!”他心灰意冷,淡漠地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父亲,呆立在一旁看戏的工匠和戴着七星冠,穿着九宫八卦法衣的道士。

不知道在维护什么,他的回忆?他的梦想?还是他的过去?只依稀看到玉梨的脸在蓝天白云间对牢他笑,玉梨,玉梨,你是否已不在人间?



第二幕 雨打梨花深闭门

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无光,这座重楼叠阁的大宅院有种说不出的沉静苍凉。

夜深人静,更夫的梆子声隐约地传来,一道白色影子慢慢地在大院里飘动,象是一个找不到归路的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院门,入了游廊,转入大厅,又飘入偏房,耳房里值夜的家丁顾自睡着大觉,对身外的一切惘然不觉。

“唉……”女子悠悠的叹息声回荡在庭院深深处,“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喂,你有没有听说,昨天晚上啊,值夜的王伯说他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看到女鬼了!”清晨,罄天院里,几个丫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地,边交换着新闻。反正没有主人看见,能偷闲时便偷闲。

“这种大宅子,阴气也重,保不住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一个稍微年长的丫头扫着落了满院的桐花,心里暗怨着,抬头望每天往下落花的桐树,这桐花,再过不了几天就该落光了吧!

“唉,红绣姐姐!”小丫头左右顾盼无人,凑上来说,“我听说,甘家大院起过大火,听说还烧死了一个女人呢!”

“真的假的?”名叫红绣的丫头战栗惊道。

“冤死的鬼魂不会散,说不定昨天晚上王伯看到的,正是那被火烧死的女鬼呢!”

虽然是白天,她们还是忍不住双双打了个寒战,“快别说了,多怵人哪!”

几个丫头洒扫完庭院,拖着扫把谈笑着离去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碧纱窗旁甘景天临窗独立的身影。他枯瘦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青玉纸镇,那触手温润冰凉的感觉正好可以些许抵消他心头烦躁不安的思绪。

这几日,他寻遍家中,找不到半个昔日旧人,那个从小带他长大的王嬷嬷,那个忠诚老实的刘管家,还有他和玉梨的使唤丫头青芜和绿萍,都随着玉梨的失踪而不见了。

“我听说,甘家大院起过大火,听说还烧死了一个女人呢!”新来的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玉梨院起火,火中烧死一个女人,玉梨!

“那里,不干净!” 是父亲渗满寒意的声音。

“叭!”一失手,青玉镇纸掉落在地上,跌成粉身碎骨,他惊愕地瞪着满地碎玉,细细碎碎的冷汗爬满了脊梁。

罄天小楼,灯光黯淡,碧纱橱的几扇紫檀屏风上雕刻的仕女,在阴影里凝固着几百年不动的妖娆姿态,甘景天在紫檀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茶杯送到唇边时却停住,开口道:“玉梨!”

正在剪灯芯的素衣女子一愣,原以为这个称呼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她喊的。自醒来之后,他一直视她为陌路人,几时开始,他终于接受她的存在了吗?她目光流转,望着他端坐的瘦削背影,面上神色变幻万千。

“取你最爱的那本诗集来。”

她神色一缓,还是试探她么?心中不由微叹起来,摆这样的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再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线装的《漱玉词》被轻轻地放在桌上。

甘景天眉头微微一皱,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瞟了她一眼,“这首浣溪沙教你背过的,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

“梨花欲谢恐难禁。”她轻轻念。

“啪!”斜睨了她半晌,甘景天将书丢在桌上,“时辰不早了,我累了!”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两分邪魅,不带感情地命令道:“扶我过去,就象以往一样,替我宽衣!”

纽子不难解,可是她的手指却有些涩滞。

真有八分似玉梨呵,他凝视那香雪腮,入鬓眉,可惜是蛇蝎心,他眼神一凛,双手将伊人抱入怀中,在她耳边微语,“今晚……”

她娇羞不语,小鸟依人样伏在他胸前。

红俏帐,鸳鸯枕,正是春意浓时。

然而甘景天却一把将怀中佳人推开,玉梨一个趔趄,幸而手扶住紫檀花几,方才站稳,眼神惊惧地看着这反复无常的相公。

“哼!妖孽!”甘景天自顾自踏上床前踏板,踢脱了鞋躺下。

是呵,妖孽,玉梨怔忡地扶着花几,我即便是妖孽,可是这世上狠绝的人心会做出连妖孽都吃惊的事来。

她上前缓缓替他放下金帐钩,红绡帐幕自她手指下落下,缓缓遮住那清瘦郁郁寡欢的一张脸。本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故落得如此下场?

夜已经很深,天上月朗星稀,甘景天一袭青衣,心事重重,那人不是玉梨!那为何她跟玉梨这般相象?一定是妖怪,侵占了他妻子的躯壳!是吗?是这样吗?他焦灼地在凉亭中徘徊。

哪里来的声音?突然,不知哪里,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已经是这样的深夜呵!哪里会有人深夜唱曲?他侧耳细听,似乎是“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陡然间,他热泪盈眶,这是,玉梨的歌声。

他向歌声处奔跑,象是一个学步的孩童,跌跌撞撞却又心急难耐,清丽婉转的歌声越来越近,是她,是她吗?是生人,还是死灵?

“嘣!”玉梨院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甘景天愣在当场,这是他的玉梨院,亭台楼阁,满院芳菲,一个白衣女子俏生生立于梨树之下,脉脉含情望着他曼声唱吟。

正是玉梨,他的爱妻,“玉梨!”他大叫一声,冲过去伸手搂抱她。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等待她已经等得太久,管她是人是鬼,他只知道她是他的玉梨!

他触到她秀发,拥她入怀的时候,闻到了馥郁的辛夷花香,在他怀里,她对他深情一笑,接着那笑容迷蒙了,她的身体渐渐散开,象被风吹散的烟雾,慢慢消失……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这是梦还是真?给了他希望却又狠狠地夺走这希望,她何其残忍?

“玉梨!”

她一消失,所有的光华都不再了,废墟重新沉寂成废墟的样子,清冷孤寂,黑影憧憧。

是他的错觉吗?他迷茫举目望去,伊人象夜间开放的昙花,只开一瞬便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将玉梨院仅剩的几堵残墙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些黑暗的地方,有没有幽怨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清晨,甘家大厅,中间悬挂着诗礼传家的匾额,阳光从花格窗透进来,在青石地板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

坐在正中间的甘老爷和甘夫人在絮絮地说话,问过了景天的身体,话题又转到景阳身上。

还是一身素衣,玉梨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子上,目光低垂,想着心事。

这就是世人羡慕的锦绣人家的生活么?她本是山野跳脱奔走的自由灵魂,而今却被困在这钟鸣鼎食之家,但这怪得谁来,一切都是她自愿。

她看了一眼对面同样心神不属的甘家大小姐景心,甘景心今日挽了个宫妆宝髻,娇嫩的脸上莲花般白里透红,身上淡粉色绢衣,即使静坐着身上还发出淡淡的幽香,一把画着仕女的生绢团扇,在主人的手中缓缓地转着。

播下的种子该发芽了吧?

“胡公子的信吗?”她将那胡辟若的情诗交给景心时,景心一脸惊喜。

自从上次陪她去进香遇到那胡姓美少年,甘景心就对他一见钟情,而她,就成了他们之间殷勤探看的一只青鸟。

“你知道分寸。”她曾经冷冷地对胡姓美少年说的话。

“知道,我不会伤害她。”少年承诺。

他是美,眉若墨染,目若朗星,怪不得景心对他一见倾心,景心常拉着她的手说,“呵,玉梨,他俊美得不似真的。”愚蠢的世人啊,总为皮囊的美丑媸妍迷惑。

“再过不久,等大哥身体完全康复了,我就回去了!”是景阳的声音。

她心里禁不住一冷,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听不到别人接下来在说什么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一时间她再也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她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他要走了!他要走了!象夺走她最他不是看不到啊!她的异状,全家人都没有在意,唯有他一一看在眼里,就象她的不快乐,也只有他一一记在心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默默地关心这个女子,明知道不应该,明知道于礼不合,可是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为什么得不到幸福?自从大哥醒来之后,她没一日在受煎熬,反倒比大哥病着的时候更少了笑容。他不想走啊,可是他留下来又能如何?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只能每日里用目光追逐她的行动,徒然看着她的委屈而伤怀。他和她,没有未来啊!为她留下来,他心里一个小声音在蛊惑,为她留下来,在这样的家里,她生活多么艰难,留下来,哪怕只能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她,默默地照顾她。

他眼神复杂地又看了她一眼,即使在这春光明媚的五月,她仍是一身素衣,殊无欢容,他心里尖锐地疼痛起来,终其一生,无论多辛苦,能让她尽展欢颜,也是好的。

又来了,他又来了,甘景天失神地坐在残破的青石台阶上,一到深夜,他的想念不能自抑,玉梨,玉梨,她在哪里?她可知道,他在等她。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月光照在布满了苔痕的青花细纹石台阶上,他的目光落在扶手上竖起的一朵雕刻精美的梨花花苞上,这是仅存的完好的一朵。

突然间,呵,仿若时光倒转,这朵梨花花苞迅速褪去残旧痕迹,恢复它本来光洁青莹的样子,一只纤纤手轻轻扶上,碧玉环,素色绣花边的月白袖子,再往上是那叫人魂牵梦萦的容颜,漆黑如墨的头发。

“相公!”玉梨深情地注视他,“年年岁岁,月月朝朝,相公,我们会长相厮守吗?”

呵,玉梨,他向虚空中浅笑盈盈的玉梨伸出手去。

玉梨髻边的青色坠子一晃,已踏下台阶,她脚下的每一步,仿佛带起一阵熏人春风,将这断井颓垣变幻成明媚鲜丽的旧日庭院,更催得院内数十棵梨树怦然开放,他竟然听到了每一朵花开的声音,鼻端闻到了那清柔淡雅的香味。

冰晶雪影中,玉梨缟袂翩翩,如月中素娥,“夜浓清吟梨花曲,遥闻悲泣共怜惜。”他怔怔地看着并不存在的幻境,万朵梨花伴着清音,雪花般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伊人树下作霓裳羽衣舞。

蓦然,仿佛一脚踏空,从天上一下跌落至人间,绮丽景象瞬间幻灭。

哪里来的梨花?哪里来的翩缱佳人?唯有一院清冷月光,照着孤坟一般的废墟。

“为什么?”他为这样的折磨所苦,明明相思相见,却又不能相亲,他仰天长笑,几近疯狂,这是怎样的折磨呵!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啊!”一身素衣的玉梨匆匆自回廊穿过垂花门,进入罄天院,却被黑暗中一只手臂拉了过去,她大惊失色,低呼出声。

“是我!”黑暗中低低的男声。

是他!她认出了景阳的声音,是他?这种深夜,他应该在煦阳院,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他,自从入夜以来,他就一直在这里游荡,他怕她不出现,他又怕她走进大哥的房中,他们夫妇和好,不是他希望的吗?可是想到这些,他就烦躁,就不安。

“跟我走吧!”他紧紧盯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和痛苦的光芒。

她呆住了,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表示着他要为此付出许多许多,世人的鄙夷,家人的离弃,“不!不行!”她摇头,他不是她要报复的人,她不要伤害他。

“他冷落你,他委屈你,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他步步紧逼,逼得她背靠在冷硬的青石墙上,躲无可躲。

不行,她不能走,她摇头,泪水突然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闪着光,又消失不见。恨不相逢未嫁时,如果早一点啊,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在她还没有被那一顶青布小轿抬入甘家时,或许,她和他,此生还有相守的缘分,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她停不下来,在注定的命运里一刻不歇地往前奔跑。

“呵,别哭了,不逼你,你不走,那我就留下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为她抹泪,可不想那泪水却越抹越多。

他不知道啊!他不知道许多事!她的泪水无声地跌落在他温暖的手心里,在他回到甘家之前,发生了许多事,那些事,已经编织成一张仇恨的网,将甘家所有的人笼罩其中,谁也没有办法逃脱!



第三幕 梨花满地不开门

暮云四合,晚风带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今晚不是个好天气呢!玉梨沿着碎石小径快步走着,两旁的杂草蔓延过来,几乎盖住了她的绣花鞋面,今晚,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应在今晚了吧?

推开玉梨院那扇陈旧的大门时,她要找的人,一袭青衣,此刻正仰面躺在台阶上,失神地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她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敬意来,一颗心不由柔软起来。但是,有些事,她做了已经不能回头。

“你在等谁吗?”她在他旁边的台阶坐下来,不知为何,她再也没喊他相公,因为她知道,今生今世,他的妻子唯有兰玉梨一人而已。呵,兰玉梨,怎样的女子才能叫面前这倔强孤傲的男人用情若此?

“你到底是谁?”他抽出枕在头下的一只手,仍然是淡淡地问,“他们上哪里找来的你?” 真奇怪,曾几何时,他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没有试探,没有谎言,这一刻,她发现,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新的关系。

我是何人?她脸上泛起一个凄苦的笑容。

永不能忘记,那一天,惨淡的月色下,一顶青布小轿悄悄将她抬入了暗影瞳瞳的甘家大院。那锦袍绣襦的夫人一副和蔼的声气,黑暗中辨不出颜色,只在明灭的灯笼移近时,她低着头,看到拉着她的夫人手中闪着暗光的血红色戒指,和一截绛色衣袖。

“从今往后,你就叫兰玉梨,甘家的长房媳妇,你好好伺候天儿,甘家不会亏待你的。”

然后,从那一天起,她就是玉梨,或者说玉梨的影子。将来呢?将来她又是谁?今天过后,在那些播下的种子结出果实,深藏的仇恨终于翻出水面之后,她又是谁呢?

她沉默着,他也不追问,只用那心灰意冷的声气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这里的门上墙上到处都有一些隐约的字迹,我描了下来,拿到白云观里去问,你猜是什么?居然是道家镇妖驱邪的镇妖符。”

“哦。”她淡淡地应道。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朗如星,紧接着反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院子里有妖怪,他们是这样说的。” 天上突然打了个响雷,快下雨了,天空里乌云翻卷,狂风吹得人眼迷离。

“什么妖怪?”他紧追不舍。

什么妖怪?对他们来说,什么妖怪重要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花妖,梨花花妖!”想起这件事,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刷地挺起身来,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从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绝望的样子,那脸上的神色几乎有些狰狞,她被他疯狂的眼神吓坏了!

“他们镇的,烧的,是玉梨,是不是?”他声音嘶哑,身体象风中的竹子一般簌簌发抖。 “我不知道!”她跳起来,想逃开,但甘景天比她更快,一手擒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毫不留情地拷在她脖子上。

窒息,剧痛,她挣扎着,他疯了,他不正常,他的眼神极端不正常!“是不是?”他冲着她大吼,她痛得几乎落下泪来,嗓子里象着了一团火似的,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蓦然,她只觉得喉头一松,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的眼泪流下来,不能抑制地叙说着,“是的,是她,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他们把她关在这里,好多人往里头丢火把,好惨啊!她被活生生地烧死了呀,被烧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好惨哪……”

“啊!”甘景天痛怒攻心,狂叫一声,从她身边掠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仇恨气息是如此浓烈,她害怕地颤抖着,但是随后,她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你瞧,玉梨,种子开花了。”

天上雷声一阵紧接着一阵,闪电蜿蜒在黑压压的云际,一片废墟上,一个素衣练袍的女子,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是那么狠,甘景心飞跌出去,直撞在紫檀茶几上,将几上的茶杯撞碎了一地。她从未受过如此教训,一时懵了,唇边有液体流下,热乎乎的,她也不知道去擦。

一旁,甘夫人欲上前去扶,又不敢,只求救似的看着景阳。

“父亲,妹妹有什么不对,骂她便是。”景阳端起一杯茶,“您消消气。”

甘老爷不理会他,一拂袖将一个楠木匣子从桌上推了下去,“让她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盒子开了,从里头掉出一大堆书信,正好滚落在甘景心的裙裾边。

她全身冻住,是胡公子给她的信,为什么?竟然会在父亲手里?它不是应该藏在她那口红底金樟木衣箱的最底层吗?

“你也算个千金大小姐啊你,你还要不要脸,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打小教你背的三从四德,妇德妇容,都背到哪里去了?”甘老爷暴跳如雷,指着她鼻子骂,“一个闺中女子,居然和野男人私通款曲,贱人,真真是个贱人!”

狠绝的言语象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好痛,全身都痛,外面有雷在响,不,也许是父亲的咆哮,她脑子里一片糊涂。

“贱人!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甘霑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儿!”甘老爷扑上去,对着倒在地上的甘景心一阵踢打。

“父亲!”景阳半扶半拉着。

母亲在劝些什么,她听不见,脑袋里嗡嗡作响,脸上烧得滚烫,她想她是病了,也许大家都病了,她为什么不死掉,佛祖啊,让她马上就死掉吧!好过这种无休止的羞辱!

甘景天站在积善堂外,冷冷地听着楼内的喧哗,好,好,大家都在算总帐吗?他面无表情地走进积善堂。

景阳看见兄长进来,赶紧示意他帮忙劝几句,可是景天却寒着一张脸几乎是有些仇恨似的瞪着甘父,他心里一阵紧缩,怎么会想到仇恨这个词,可是大哥的眼里分明有仇恨的情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女儿,赶明天随便挑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留在家里败坏门风!”甘父闷雷般咆哮着,“城东的李家,不是来提过亲吗?原先嫌人家样貌差,现在看这种情形,只要人家不嫌她就谢天谢地了。”

“不!”甘景心凄厉地叫着,她的芙蓉髻已散乱,水粉妆已经被泪水冲坏,她跪在地上流泪乞求着,“不要把我嫁出去!”

“还想着你那个奸夫,对不对?”甘老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不知羞耻的女人!”

“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别人!”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顶撞着父亲,心里只惦着那个多情的美少年,辟若,我今生是你的人,即便死也不会背弃你!她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好,好,我成全你!”甘老爷瞥见墙上做装饰的龙泉剑,冲过去,一把拔出明晃晃的剑身来,剑尖直指景心而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景心最近的是景天,他本能地想去阻拦,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景心看到她露了原形……”于是他的袍子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出手。

“父亲!”甘景阳赶到时,只看到剑尖没入了景心的胸口,在她淡粉色的绢衣上绽开一朵血红的鲜花。景心倒下去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相信,她一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真的下得了这个手。

甘老爷的手也颤抖起来,宝剑当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心儿!”甘夫人扑过去,抱着女儿痛哭。

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天地间照得雪亮,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积善堂的阴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素衣练袍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喋血场面。

“是你!”甘老爷心神恍惚,看不真切,害怕地叫道,“妖怪!妖怪!”

“她来索命了,她来索我们全家人的性命!”

景天一咬牙,冷笑着逼近步步后退的甘老爷,“谁是妖怪?谁来索命?”

“兰玉梨,兰玉梨,不可能,不可能,她已经被烧成灰了!她已经被镇在那梨树下了,不可能,不可能啊!”

“啊!”积善堂响起甘景天失去理智的嗥叫,他红了眼,拾起沾染着景心鲜血的宝剑,倒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簌簌发抖的甘老爷。

“大哥!”景阳抱住他握剑的手,“你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素衣女子走到光亮处,缓缓开口。

“一年前,你大哥得了一场无名怪病,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算命的说,甘家注定绝一子,是因果报应!兰玉梨为救夫君,不惜将千年修炼的一道真气渡入你大哥体内,也因此耗费过度,显露原形,给景心看到,于是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妹妹,请来镇妖的道士,将兰玉梨关在玉梨院中,活活地放火烧死了!”

她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说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好似在闲话家常。

“你是谁?”

“我是辛眉娘啊!”素衣女子嫣然一笑,“城南贫家女子辛眉娘,卖身葬父的辛眉娘啊,你们找来扮演玉梨的那女子!”

“你,辛眉娘?”甘景阳疑惑地看着她,贫家女子?卖身葬父?扮演?面前站着的不是他倾心爱恋的兰玉梨吗?这么说来,她竟然不是景天的妻子,可是她为何这般说话?

甘景天的身体凝结成一座雕像,散发出比冰还寒冷的气息,手里握着那柄宝剑,始终也没有办法挥出去,甘夫人跌坐在女儿的尸体旁,仇恨地看着眉娘,“原来我引狼入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不错,甘景天若是不醒来,怎能让他领会阴阳相隔的痛苦?我若不入甘家,怎么令甘景心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

“为什么?”

“哼!他们烧死玉梨的时候,有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有报应吗?不错,我姐姐是梨花花妖,可是她没有害任何人,要不是她,甘景天哪能等到什么水玉救他的命?”

“在那熊熊烈火中,她逃不出生天,只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她能不能问一声为什么?所以我宁愿身入寒潭,也要取回水玉,救醒甘景天,我要让他活着,日日见到那玉梨的幻影,生生地受那折磨,我要让你们甘家都堕入苦难,好偿还我姐姐烟熏火燎,魂飞魄散之苦!”

趁她说话间,甘夫人夺过景天的剑,嘴里尖叫着,“还我女儿命来!”直奔眉娘而去。

眉娘眉头一皱,伸出纤纤玉指,作势一弹,甘夫人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倒在地,眉娘手腕再一转,甘夫人手中的宝剑便脱手而出,飞到眉娘手中,她冷笑道:“哼,你以为都同玉梨那般好欺负吗?再说,你女儿还没死,不过受了些皮肉之苦!”

话音刚落,景心呻吟道,“辟若,辟若!”

“哦,顺便说一句,那胡辟若,是只修炼了五百年的小狐狸!”她痛快地轻笑着,玉梨曾说,甘家的罪孽不该报应在他们儿女身上,可是谁说这不是一个好方法?

“玉……眉娘!”景阳神情萎靡,当她是玉梨时,虽然无望,但还可以守着她,可是如今,她是那讨债的修罗,他们虽然相距不到五步,这中间又何止是蓬山一万重。

看着他,眉娘眼光一柔。

“跟我走!”这朗目剑眉的男子说。

“你不走,那我就留下来!”他伸出手指为她抹泪。

他一直象和煦的冬日暖阳,照亮她黑暗的复仇之路,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怎么缓解那些仇恨啃噬心口的日日夜夜。

“你走开,我要报复的不是你?”她不看他,生怕一看她,她就会心软。

“你报复到我了!”他的声音充满痛楚,他的眼睛充满绝望,“眉娘,你要怎样才能平息你的怨恨?”

“我要报应落到每个人的头上!”她冷笑着,“听着!绝一子是你们甘家的报应,我不过是替天行道,待我杀了甘景天替玉梨陪葬!”

景天此时万念俱灰,听见眉娘的威胁,竟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倒是甘父和甘母相偎着站起来,“那一切的事都是我们做的,跟景天他们无关,你要杀就杀我们吧!”

毕竟是骨肉亲情,景天僵硬的身体动了一动,他们杀死了玉梨,可是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为的不过是救他的性命,他看着鬓发苍苍的老父老母,眼里已无一丝恨意,“你要我的命吗?拿去就是,我等着和玉梨相会已经等很久了。”他转向眉娘。

“哼!上演骨肉亲情大团圆吗?”眉娘讥讽,将剑一横,正待动手,景阳却拦在面前。

“一定要杀人才能解恨吗?”他的样子既深情又痛苦,就如同那夜,他叫她跟她走一般。许多年之后,眉娘一直在想,假如那夜跟他走了,结果又会是怎样?她一直想,一直想,花落花开,春去春来,一直想不出结果。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走开!”她喝道,一剑刺去,去势并不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躲开。

可是他看着她的剑尖袭来,却一动也不曾动,直到宝剑扑地一声贯胸而过。

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唯有她震惊地发不出半点声音!

在他落地以前,她抱住了他,“你为什么不躲?”她拼命划着止血咒,可是血仍然不停地滴到地板上,汪成一潭血红,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我的命,大概可以抵还甘家的债了吧?”他低低地说,鼻端又闻到那熟悉的辛夷香味,是她的味道,他愉快地微笑了。只有这样,才能消弥这场祸事;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永远地记住他;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傻瓜!这又不关你的事,你何苦,你何苦……”突然间,她不再是那杀人的罗刹,神通广大的花妖,她只是个平凡女子,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嘤嘤哭泣。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眉眼,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可是手伸到一半,便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不!”她闭上眼睛,外面哗啦啦一场暴雨终于下下来了,可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搅到他们的宁静,这一片天地中,只有一个她,抱着一个他,永恒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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