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介质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10 阅读: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物质进入剥离状态,绝对呈现出单个的、独立的、与其他事物毫无关联的状态。比如一枚指环,它反射出太阳的光芒,虚伪的个性,独孤的质量,在你的手掌里兀自漂浮着,这让我无法准确地判断它的存在,因为我的思想被阳光阻断,我陷入一种思考凝滞的状态,和那枚指环一样。

相反,籍着黑夜,我进入一条走廊,这是一条自在的走廊,我一进入它,就被剥光,我说的是感觉上被剥光,我身体的——皮肤的、感官的、目光的、触觉的——机制开始活跃,由此我进入一个被迫判断和试图掌握我身边世界的状态。

一切,应该从游泳场说起。





我们?不能具体肯定是不是我们。

这样说吧,我被邀请去观摩一个运动会徽标投标的现场讲解,这是一个显得有些官方色彩的活动。我自己当时的身份有点值得怀疑,我既然不是文化官员,也不是设计专家,为什么我被邀请?是当作群众甲、路人乙被邀请过去的?还是投递员发错了请柬?或者我碰巧接到了一个本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然后顺理成章地前来?不得而知。

关键的是,这个讲解被安排在一个规模适中的游泳场边进行。

事情从这里发端。

一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荡漾着。伴随她的声音,我看见投射到泳池水面的光影不断地被分化、组合、折叠,继而幻化重组成跳水的动作、冲刺的动作、预备和结束的种种迹象,这样的动作每一次组合与重现,水面的纹理就发生重大革命,它们——水面,在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分化并组合成设计者的设计文本,水质的、动态的、可感的文本。

我一直试图看清楚说话的那个女人。但一直未能如愿。我似乎只是窥见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穿着一条烟灰色的裙子(以后我将称她叫烟灰),这裙子不时地抖动着,随着她讲解内容的变化而变化着,偶尔,她的腿适度分开一些,沿着她腿部的线条、光滑的边缘和质感的烟灰色,我力图进入更诱惑的地带,但始终未能达成。

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严肃的场合变得淫秽不堪,这是典型的偷窥,借助优越的地理或身体位置,试图进入或发现别人的秘密。我怀疑当时有我这样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起码,和我有同样位置的人或许都有这样的企图,那就是希望那女人的腿分得更广阔一些,或者希望有一个蟑螂、蚂蚁之类的小生物,此时悄然沿着她光滑的大腿上行,从而引起这女人比较强烈的肢体动作,进而达成春光一泄。但这样的情况一直没发生,估计新建的游泳场良好的卫生条件阻止了一场不雅戏剧的出现。

我眼里的女人一直是烟灰色裙子的形象,其他部分,比如她的上半身、乃至鞋子等,我一直没有印象,就是说,我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脸部。

后来我才发现,我视觉里女人的其实和我并不是处于同一个空间水平:我是隔着水面看见她部分身体的。换句话说,我置身于水面之下的某一点,要么就是她处于水面之下的某一点。总之,我们之间是错位的关系。

她的声音继断续续有理性地传来。

我屏弃原先的某些不良念头,投入到对一个设计专家设计思想的把握中去。这样的投入结果很有意思。我发现,她的某些设计的确是别有新意。比如,一个冲浪的过程,被她简化成若干肢体动作,经过水面的滑动,最后幻化成本次运动会的LOGO,动作被抽象、美化、剪辑、最后是合成。

她显然对自己的创意很得意。我听见她的声音此时变得具有相当的连续性和逻辑性。但是,问题接着出现,由于我们不是处于同一个空间水平,原先被我忽略的视觉印象却被夸大,那就是,随着她设计作品的每一个动作的进展,她的腿部和裙子,就在水面纹理的分化与组合中相应地变形、夸张。这让我在整个过程中被迫体验了一个巨大的动荡和不安的经历,随着她的每一次抖动,我的视觉就被迫肢解、破碎、复合一次,以至于,整个讲解过程被次要的视觉影象阻隔,从而使本次活动的主要内容被肢解、打乱、粉碎、糅合,不得要领。

她显然没意识到我的尴尬与不安。她在一种模式一般的过程里履行完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后,退出我的视野。记得那一刻,我想去后台、休息室、更衣室之类的地方找她,向她索取一张名片,或者求她给我一个签名什么的。但最终我只是这样想了,而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就与她这样错过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几乎所有的人都退场了,除了我,还有一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和我一同游泳的那个男人。我们相隔30米左右的距离,诺大的游泳场突然显得空寂异常。我们本能地朝对方看了一下,是目光的交流,然后会意一笑,表示我们已经认识,起码对对方没有恶意。





既然不容易来到这样一个奢华得有点让我目眩的游泳场,如果就此离开,那显然不是我的本意。望着那清澈的一泓碧水,我想象到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许多游泳健将们表演的天堂,我可以想象到他们或她们穿着最科学和最讲究的泳装,纵身碧水之中的情形,这更加激起我入水的渴望,能在他们表演之前先试水一把,也是今天的一件乐事。

我朝刚才那个向我含糊点头的男人示意了一下,他马上从我的目光里读懂了下水的意思。他略嫌迟疑地向我走来,然后羞怯地对我说:

“没有带泳装。”

“彼此彼此,”我说,“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大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欣赏或考察我们。”

“说的也是,没有人在意我们干什么。他们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有时,我们过于多余的羞涩,恰恰显示我们多么不自信。”

这个人,在我看来,至少是个学者,否则,他断然不会从一个细微的事情中领悟到这么高深的哲理来。我于是对他有些戒备;对有学问的人,我一向是防范有加的,因为在他们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显得局促和恐慌。

我于是和他拉开大约10米左右的距离,然后宽衣解带。

其实是没有什么带可以解的,除了裤带和鞋带。这样想的时候,我暗自发笑,已经是两个带子了。

那男人——为了方便,我姑且叫他某——也在一旁脱下了衣服。为了显示自己曾积极参加全民健身活动,他在脱下上衣的时候,特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胸大肌等部位,那阵势仿佛是在向我示威,不过也可能是下水之前的热身。我不会介意的。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几乎同时下水。水的温度恰如其分地拥抱了我们,我的身体各个部位顿时得到一种类似解脱的感觉。这个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伟大领袖所说的水是什么什么命脉的话,甚是有道理。

某看来并不是一个专业的游泳好手,他游水的姿势更类似于狗趴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激发水的愤怒和不安。让我稍微宽心的是,在水平线之下,他的肌肉无法展示了,和我一样,他只能委屈地露出个脑袋。无法想象,他可以将胸大肌以上部分露出来、同时又能如鱼得水一般地运用狗趴式动作进行水上运动。

天色进一步暗下来的时候,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我们弄出的水声,这样的感觉真是太惬意。

正在我专心致志从事水上运动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一块很大光线穿越了水面,一部分间接地进入了我的视野。因为水面一片漆黑,以至于这光亮显得尤其突兀和不协调,随着光线的投射,某种人声也随之传来,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我决定上岸,暂时休息一会。

爬上岸的时候,我就看见某象在做学问一样履行着自己的动作,在诺大的水面上,他如一条不安分的鱼,一会弄起些浪花,还夹带着些许沉重的喘息。

“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啊!”我对他说。

水中的某,非常负责任地、但也极其含糊地应答了一句,由于距离在20米之外,以至于他的应答象是一条鲇鱼偶尔浮出水面发出的泡沫,自然兼而然,只是我没听清楚。





由于穿着家常的内裤游泳,一上岸,内裤紧贴着皮肤,水淋淋的,局部地区乌云。这样凝视局部地区的时候,那部位便狰狞起来,或许并不是由于我此时多么好色或淫秽,而是突然摆脱了水的重力,没有了压力,身体轻松起来。

我一边甩着膀子,一边在黑沉沉的暮色里寻找着某的身姿,准确地说是头部,便看见某中流击水奋勇向前,头部有韵律地一会沉入水里,一会冒出水面。看来,某年幼时,是个喜欢在水里玩耍的孩子。

蓦地,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吓得我原地360度地进行了一圈快速转身,寻找这声音到底来自哪里。

我就看见了刚才投射到水面的光源。

循着光与声趋近,看见了一扇半掩的窗户,光与声大概就是从这里面透露出来的,我想。

黑夜掩饰了世界的丰富,准确地说,它使我的注意力得以集中到某一点。因为除了某仍在水面偶尔扑腾一下外,这里四周空寂得有些象墓地,我没有理由不对方才的动静予以特别关注。

我只是朝里面瞥了一眼,便象钉子一样牢牢地被里面的情形吸引了——下午作演讲的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里面。之所以我判断是那个女人,是因为我一眼便认出了那条烟灰色的裙子。有意思,我想。

这是一个类似于卧室的布置。一张简单的床,一个小柜子,台灯,地板上随意扔下的衣服。恍惚中,我看见了烟灰色的裤子、背心、内衣、袜子什么的。估计这女人对烟灰色有特殊的偏爱,或有烟灰情结。只是估计。

愤怒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发自那女人,我看见她抽着烟,眼睛放射着不容侵犯的光芒,只是这光芒被玻璃消解了许多,或者说她的愤怒不是冲着我的,以至于传到我眼里的时候,她的愤怒显得非常平滑和单调。

那男人转身,然后踱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体恤,平头,下巴留着极其讲究的胡子。他一边踱步,一边对女人说:

“总之,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既然我们已经那样了,现在你何必又要这样?无论怎样,也不能改变我们原来的想法。尽管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可是,在我看来,依然有挽回的余地。”

他的话让我很糊涂,除了一些介词和模棱两可的语言之外,他并没有表达出更明确的意思。

女人抬头看着男人。

她的动作,使得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容貌。她并不是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宽容地说,她的某些地方对男人有着无懈可击的吸引力,比如她生气时随着急促的呼吸而翕动的胸脯。她的嘴唇可能由于过分耽于肉欲而显得浮肿和累赘,不过,在她张口试图表达的时候,她由于吸烟而有些变色的牙齿倒给她特征并不明显的脸庞增添了些许生机和特色。

“事情的真相,不否认,你也许已经知道了一些。但这不重要,在我看来,一点也不重要,甚至,显得很次要,象你突然一个喷嚏,是选择使用手帕还是使用纸巾擦鼻涕一样。虽然我无法退回到事情的开始、或起点,但是,既然结果已经出现,我们还是现实一点更合适。你觉得呢?”

“不,我不喜欢被强加什么,这你是清楚的。”

我不是很在意他们唠叨些什么。事实上,他们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我根本没进入到他们的语境。我专注地观察着女人,想借此挽回下午没有看见其全貌的遗憾。她的皮肤黝黑,我想她是一个悠闲或有闲的女人,一般的小资是没有条件进行如此完美的日光浴的,即使偶尔日光一下,断无可能将浑身的皮肤日得如此均匀如此光滑,在白炽灯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我说的金属,应该指被蒸馏的熟铁,或被卤制的柚木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慎进入镜头,那感觉应该是被海水冲刷了很多世纪的卵石,黝黑色的卵石。

“我没有强加你什么,是你强加给自己的。”

“尽管没有明显的强迫,但你咄咄逼人的口吻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在继续唇舌之争。我谨慎地调换着姿势,以免这样长时间地专注窗户里面的动静而使自己身体麻木、以至失去知觉。我还得屏住呼吸,以免我粗重的呼吸惊扰了他们的战争,有趣而无趣的战争。

“放屁!”

有人讲粗话。但我忽略了这声音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但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那女人说话了:

“去洗手间放。”

“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男人似乎真地光火了。

女人啜了口放在小柜子上的一杯红酒,然后掐灭了烟头。

她捋了捋搭拉下来的头发,一脸不屑的表情。说实话,我比较欣赏这样的女人,她们在某些关键的时刻,仍然能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她们以柔克刚,哈哈,过瘾。

男人继续踱步,并以怒不可遏的神情打量着女人,气愤顿然紧张起来,我在窗外甚至嗅到了某种不详的氛围。

这样一紧张,刚才还狰狞的局部地区,显然被另一种紧张所取代,肾上腺素迅速活动,这不是冲动的欲望,而是自己进入某种自己显然无法控制的事情进程的一种恐慌。

我无法判断目前的情形,因为我到现在还没有理清楚他们争吵问题的来龙去脉;我的紧张一部分是因为眼前的气氛,另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已经没准备地加入进了这紧张剧情的创作。

“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

男人在威胁,或最后通牒。

“别以这样的口气给我说话!”

“了结这一切吧!”

男人突然将声量提高了八度。然后毫无理由地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了女人的脖子上。(在瞬息万变的当口,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男人在掏出匕首的瞬间,非常讲究动作的优美和适度 ,他眼睛的余光似乎在暗示女人:你看好了!)

妈呀!事情闹大了!我突然想起董存瑞、黄继光等英雄人物,但已来不及想更多的其他英雄(请他们务必谅解)——

“翻天了你!!”我断喝一声。“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你竟敢杀人!”

我试图爬上窗户跳进去。

就在此时,极其短暂的瞬间,我看见女人惊异的表情、男人被惊吓的表情,他和她同时转身过来,其中男人的嘴唇匝吧着,似乎被我镇住。

就在我觉得自己成功地阻止了一起谋杀的时候,从房间的其他角落,突然涌出若干人头,一律惊奇的神情,对着窗户,准确地说,是对着窗户边上的我;我甚至还看见了靠近窗户内侧的一个摄像机。

一个大胡子、一个抽雪茄的大胡子将一张气急败坏的脸递过来,狼吼一样对我叫:

“SHIRT!你哪来的杂种?”

日!原来在演戏。





我被惊呆了。世界完全没按我的逻辑发展。它沿着一条和我设想的路径完全不同的方向进展着,换句话说,我和当前时间的逻辑根本不在一个面上,我陷入了可笑而滑稽的境地。

可我的逻辑是什么呢?难道希望那真的是一起谋杀?或者我无意间介入了一桩复杂的案情?目睹了一桩情杀?或江湖之间的杀戮?然后,我被跟踪被发现,然后陷入黑社会的追杀之中?

难以回答。

我讪讪地离开那扇窗口,老远,还听见里面传来讪笑声;我惊扰了一场好戏。

心情突然间变得极度沮丧,黄昏时戏水的美好体验,也随之消解,象一只塑料待,被一阵风吹起,然后突然又遇见一阵骤雨,颓然坠地,毫无美感可言。

只好准备回家。

此时,我想起了某,不知道他是否目睹了刚才戏剧性的一幕。

借着那扇窗口泄露的灯光,我朝水面逡巡着某;这个时候我恍然觉得,看见某,心情还是不错的,尽管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同一池水里享受类似的体验。

某在哪里?我大声地喊:

“在吗你?”

水面没有回音。四周寂静无比,仿佛黑夜中的森林,没有了某鲶鱼一般的喘息,也没有了某狗趴式的身姿。

不过,也许他现在正在某处休息、换衣服、打盹什么的,我不能放弃。当我借着那窗口的灯光寻找某的时候,那灯光突然嘎然而熄。

我陷入完全的黑暗。我得找衣服,快点离开这里。寂静的黑暗给了我一种极度不安全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不好玩,它没有质感,但却包围着你缠绕着你。

就在我有着一种不安全的预感的时候,我继而发现,我陷入了一个极其不体面的尴尬之中:我的衣服不见了。

这里不是海滩,没有涨潮退潮,而关键的是我记得放衣服的位置,现在的情况是,衣服的确不见了。太他妈的蹊跷了,难道是刚才那帮拍戏的人干的?不会,他们的身影一直和我隔着一扇质量应该可靠的窗户。难道是某干的?有什么理由啊?

但问题是,我衣服丢失的同时,某也不见了。我上岸的时候对他说过:走的时候叫我一声。

但是,他有什么义务和责任非得叫我吗?

我围着泳池来回转悠,希望可以发现我的衣服。要知道,这里离我的住处不是3分钟路程,而是30分钟的的士车程。就是我这样出去,穿着走光的内裤招呼的士,也不会有车停下的,他们多数会认为我是神经病。他们拒载有充分的理由。

就在我恍惚的时候,四周灯光大亮,恍若白昼。一个声音传来:

“你在找衣服吗 ?”

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坐在一把快退休的藤椅上正胡噜胡噜地喝粥,恩,应该是粥,从入口的声音判断。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衣服?你是谁啊?”我问。

“我是这里的管家,通俗地说是看门的。来这里丢失衣服的不止你一个,他们一般都是你这样的神情。”

那么黑,他也可以看见我的神情?

“虽然是夜晚,我可以想象到你丢失衣服的倒霉相。”

他的自言自语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

“你自己看看吧,我把人们丢失的衣服全部挂在了池子边的绳子上,看看,仔细找找,如果运气好,今天晚上不会送进精神病院。如果不好,就难说了。”

事情的发展有了转机。我四周瞅瞅,果然真地发现了一排晾在绳子上的衣服。

但是,的确没有我的衣服。真的没有。我走近老人,试图详细地询问他点什么。我来到他的身旁,他自顾喝着粥,并不很在意我是否丢失了什么。

“小心点,别失足掉进了池子,那样你的麻烦比丢衣服大多了,不死也得筋骨错位。”

老人很善于夸张。不就是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吗?多严重的事啊?看来他职业病已经不轻了。

不过,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蓦地被噎住了。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池子,刚才满满的一池子水,现在眨眼间就没了。我仔细地看个究竟,的确是没了,不仅水没了,而且在池子的底部,还坑坑洼洼,其中,靠近池子的一角,还养了一些乌龟、螃蟹什么的,有水草,蔫吧了叶子,倒伏在池子底部,乌龟和螃蟹笨拙地穿行其间。

我有些吃惊,这样的池子怎么能给我们国家优秀的运动员跳水游泳啊?万一、万一跳水沉底的时候,不小心被乌龟或螃蟹夹住了脚指头,事情就闹大了。

然而,问题的关键是,那么多水,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声无息,甚至比哑剧演员的退场还安静,没有痕迹。自我记事以来,只有希腊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才有这样的奇观,而这里只是一个游泳场,怎么……

多少年后,我才发现自己当时有多笨。那么晚的时间,那么尴尬的境地,那么自由的环境,为什么就不顺手拉一件衣服套在身上,一走了事啊?管他是谁的!





好在是夜晚。

我准备离开游泳场的时候,灯就熄灭了。

点点星光,不算什么。

我打算就这样回家,没什么,不就是衣着暴露一点吗?算什么大事啊?有伤风化吗?是有点,但在一个风化混沌的时代,穿着内裤应该只是一个轻微的罪行,绝对不至于被判入狱。最多只是罚款什么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被罚款,罚款也得等我回到家取钱啊!呵呵。

我这样想,便毅然决然地走向出口。

我从出口的左侧向外走。

有人从出口的右侧朝外走。

看那身形,加上这个特定的时间,我估计那人是某,他刚好也准备回家。这家伙,好神秘啊!

“嗨!”我向他招呼着。

“哦?”那人明显没在意我的出现。所以当听见我打招呼的时候,显得很意外。

走近了,我发现,不是某,而是烟灰。

她穿着烟灰色的职业套装,左肩挎着一个烟灰色的手袋,一如刚下班正匆匆赶回家的架势。

“有什么事吗?”她问。

真是不幸,怎么就偏偏遇见了她。刚才就是我不小心惊扰了她的一场好戏,现在和她撞在一起,少不得一顿臭骂。我想。

“不是,那个什么来着,我想给你解释一下。”

“是吗?”她似乎对我有些羞涩的语调感兴趣,有进一步探究的欲望和心情。“解释什么呢?”

“那个……刚才那个什么,我必须给你澄清一下,我当时的想法和你们看见的有点不同。”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烟灰似乎对我的解释不明白。从她的表情判断,至少她没对刚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我想给你表达我的歉意。说实在话,看见有人拔刀刺向你,我立即做出反应,那是本能的,也是应该的。”

“是吗?”她似乎对我的话题发生了兴趣。“那个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便发表意见。”这女人假装糊涂啊?

我们交谈的时候,周围很安静,这让我有机会近距离地研究她,包括她崇尚的烟灰色。她的眼睛在黑夜的帷幕里闪烁着单纯的光亮,象萤火虫的尾巴、有时象打火石摩擦的时候迸发的火星,在夜的触手中,显得富有生命力。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我的眼睛在抚摩她胸脯的轮廓,我的方式不是那种直接的、毫无顾忌的窥视,而是假装对风向、温度、偶尔传来的夜的声音感兴趣,在眼睛转动的瞬间,顺便接触一下她的峰峦。我得承认,如果氛围合适,她的身材犹如火柴,只要轻轻一擦,就可以引发一种火焰。

“尽管你的态度让我宽慰,但是我仍然要借这个机会单独对你说,我当时的确没想到你们在演戏。”

“演戏?你说我们在演戏?我们?我?还有谁?”她显然对刚刚发生的事已经失忆,或根本就没有记得过。这让我大感迷惑。

“你们不是在表演吗?”我反问。

“我们每天都在表演,包括我们现在进行的谈话,也是一种表演。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演戏,到底指什么。”

“不说了,”我明显有些沮丧。“我没有完全进入你们的剧情,所以也无法对你们的演戏做出什么评价。”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回头朝游泳场看了一眼。身后的游泳场一片迷蒙,恍若烟雾中的一个沉闷的古堡,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味道。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注意你了。”我说。

“是吗?难道我很与众不同?”

“我只是恰巧注意到了你,因为你的活动与我的视野关联到一起。”

“不过,我会慎重地对待你所说的谋杀,我发现我的男人最近眼睛有些异样的变化。”她的话进入现实的部分。

“他是不是留着平头和讲究的胡子?”我问。

“天!你怎么知道的?”虽然黑夜如旧,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吃惊的表情。

“因为刚才那个从腰间拔出匕首刺向你的男人就是这样子。”我被我们的对话弄迷糊了。

“啊?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啊?”

“你们在演戏嘛!”

“万一假戏真做呢?”

“不过,说不准你们是真戏假做。”我的话等于没说。

“他谋杀我之前说什么了吗?”

“他说……”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力图再现案情的轨迹。这并不困难,因为才过去1个多小时,加上当时我精神高度集中,应该记得清楚。“他说……他说,让一切了结吧,然后我就看见了一把匕首抵在了你的脖子上。”

“天!当时你在场吗?你为什么不制止?你忍心看见我被他活活杀死吗?”

这下,轮到我真正糊涂了,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自己设计的迷宫,也许是一个大家一起在无意中制造的迷宫,这让我一时变得惊竦起来;我无法分清楚之前和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本能地呵斥了他,但是,立刻我发现你们是在做戏,在演戏,我甚至在惊鸿一瞥中看见了你们的摄影机,还有一个大胡子的导演,他用英语骂了我一声。”

“那然后呢?我想知道后来的结果。”她穷追不舍。

然后?然后的事我突然失去了记忆。或者说记忆在此断裂了。

“然后我就在这里邂逅了你。”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谢谢你的提醒,陌生人。”

她说话的声调,很黯然。

“我们可以互相留一个电话吗?我的电话是2626262,很好记。”我鼓起勇气对烟灰色说。

“向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要电话,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她的话叫我不寒而栗。我一时沉默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住址,我没有电话。不过你的电话我记住了。有时间会给你联系的。我觉得你很和善。”

她就这样,在黑夜的掩护下,对我随意地说了一个地址。

其后的事情就模糊了。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记录的东西,因为要记住那地址,所以我忽略了之后的人事。至于后来我们怎么告别的,有没有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什么的,我也模糊了。





烟灰走了。

当我孤零零地一人傻站的时候,才发觉她已经走了。

穿着湿漉漉短裤的我,只好继续回家的路。

我一转身,就折上了一条大道。

此时,夜色如粘稠的液体,无声地在目所能及的空间涌动。我从没觉得夜色如此有质感过,它象无处不在的触手,以无形的方式,渗透、粘贴、覆盖、拥抱、压迫着这空间里任何有形的东西、有形的物质。在这样粘稠的液体中,所有物质的质量被归零,因为质量对无形是没有意义的,体积对无形也没意义。

所以,穿着短裤和穿着得体、合身的衣服对无形的黑夜来说,同样没意义。在黑夜粘稠的液体里,我反而变得轻松自在,偶尔会冒出这样的念头:那些穿着累赘衣服的人,有时是很可怜的。

在粘稠的夜色里,物质偶尔会反射一些神秘的光,这使得我可以含糊地看到一些含糊的物体,比如树木和人形。

我在黑夜里疾走。

风顺着耳朵根朝后逸散,有时会有声音,忽忽的声音,这说明我走得很快。

黑夜还提供了我放松大步的机会,对着前面的方向,我凭直觉行走,那时,对家的渴望暂时压倒了一切。我一边走一边想象家里灯光的温暖和红茶的微薰。是的,我需要一杯红茶。

路边有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曳。

在和小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一种类似于人的呼吸的声音,我一怔,回眸一瞥,发现那个摇曳的树是个人,只不过他或她行走的速度极慢,所以在我眼里幻化成摇曳的树。

发现我的回头,摇曳的人形突然折回身,朝我走来,我内心大惊,在这样的月黑风高夜,被一个陌生人缠住是一个麻烦的事。就在我准备拔腿奔跑的时候,我听见摇曳的树发出一串嘤嘤的声音。

是个女人,我想。恐怖感被消解了不少。我放慢了脚步。

那女人走近我。我无法判断当时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我是站住了。

她几乎是贴着我和我说话的。

我嗅到一种熟悉的香水的味道,很浓厚,象海绵床垫子一样厚实的香水味道。

“先生,不想玩玩吗?”女人说。

原来是想玩玩。并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我仔细看了看她,就看见了迷蒙的烟灰色衣服。这是一件吊带裙,无袖,上半身近乎裸露。我看不见她皮肤的颜色,但这样近的距离可以让我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声音的质感也给了我暗示,她就是那个我下午、黄昏、和刚才三次遇见的女人。

“玩什么?”我故意装做不解风情。

“看你的意思啦,想玩什么都可以。”

“说实在的,你让我觉得恐怖。”我彻底对她迷惑了,同时也彻底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了信心。她不确定的身份带给我的恐怖感,摧毁了我对自己眼睛和经验的信任。关键的是,由此带来的对人不可知的惶惑,加剧了我的不安。

“难道我相貌很丑?”

“难以琢磨,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让我迷惑。”

“我有暂住证,刚办的。”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我相信。”

“哈哈哈!”黑夜里她突然发出的笑声让我猝不及防。同时,这笑声穿透了夜的帷幕,给空气和我此时的心情带来异样的感觉,是一种耸人的感觉。

“我没钱。”我说的是事实。

“那你和我扯什么呀!影响我做生意!”

“你很特别。”

“是吗?其实关上灯,女人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主要看活做得怎样。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我已经厌倦了她现在的做派。我没回绝她,也没答应她。我决定回家。但是临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她一句:

“你是住某某村某某栋某层吗?”

“哈哈,其实,我心情好的时候,对你这样的好男人是可以免费的。今天不行啦!”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一时间,我兴味索然。

我离开她的时候,黑夜继续肆虐着一切。





繁忙的都市生活,容易使人忘却。比如那些经年折腾我们的琐屑的事情,会让我们在忙碌中变得寡味和熟视无睹。

有时我们会耽于某种新鲜的经历与回忆,但这样的沉浸立刻便会被俗世的纷扰所阻隔,然后,生活再次变得如麻花,扭在了一起,以至于后来你已然分不清楚记忆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

某天,我独自品着红茶,接到一个电话。

我打开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听见明确的声音,里面传来的是一声轻微的咳嗽。我喂喂喂了几声,再次听见里面的声音:

“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你哪个啊?”

然后我就听见啪嗒一声,电话被挂断。

我们经常接到这样一些电话,它让我们烦躁的心境进一步紊乱。

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是周末。在阳台上品着红茶,看当天的晨报,是我例行不变的享受人生的方式之一。

在楼下,袅袅的烟气升腾,城市盈溢着尘世欢欣的气息。几只小狗在不远处的花坛边嬉戏,让我觉得世界如此美妙。

晨报,尤其是周末的晨报是需要慢慢读的,不然,一个漫长的周末如何打发?在社会新闻版,我看见了一则凶杀的案件:

昨天半夜11时,本市某某村某某栋某某层公寓,发生了一起扑朔迷离的凶杀案。一年纪在20岁至50岁之间的女性,被发现死在了狭窄的客厅。

报案者是死者的情人。当晚消夜回来后,他发现死者喉部被利器所斩,显然已经死亡很久。于是立即报案。派出所及120及时赶到现场,发现死者的确已经气绝多时。

据悉,死者身份有待考证,出事前,死者身穿烟灰色套装,明显准备外出。其情人表示,她热爱生活,积极追求真理,曾向组织靠拢,没有自杀的理由。

一则短小的新闻,立刻唤醒我尘封的记忆。

我慌忙搜索着记忆里残存的星星点点的经历残片,试图勾连起对某某村某某栋某层公寓的记忆,是烟灰色提醒了我,这个符号如此顽强,使得它冲破了时间的栅栏,进入了我现在的思考。

可是,那天,以及那天的经历让我曾迷惑许久,我甚至从此之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经验。我甚至固执地认为,人们大约有时候会经历一些这样的荒诞不经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我得对烟灰——一个我曾经非常想探索、但现在阖然长逝的女人表示点什么,毕竟,和烟灰我们是有过交道的。我于是决定前往她出事的地方看看。

出租车转弯抹角地找了很久,才在一栋看起来古久的公寓旁停了下来。

进入楼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因为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吊唁死者?发现线索?旁观?证实新闻报道的真实性?不知道,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的事。可是,脚步已然走上了现在想去的地方,我按下了门铃。

就在我等待有人给我开门——比如她的情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身前身后冲出了一群陌生人,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眼睛放射出期待的光芒。

接着,房门打开,走出来的人,更让我惊掉下巴,是某。

我的回忆立刻走近那天下午的游泳场,那个和我一起游泳的男人、那个答应我走的时候叫我的男人,是他!

那群陌生人中的一个对我说:

“你因为牵涉一桩残忍的谋杀案,我们需要对你置留讯问,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涉及?案件?

“有没搞错啊?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你来这里干吗?”

“是她给我留的地址。”

“不打自招!”

“可我们的确没什么交往。”

“死者最后的一个电话,据我们侦查,是打给你的。”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昨天接到的一个含糊的电话,竟然是她吗?

“我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的?”

“死者的电话单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必须跟我们走。”

我被不由分说地带下楼梯。

临走时,我拼命地转回头,对着已然模糊了脸部特征的某说:

“那天游泳你不说走的时候叫我吗?你去哪里了?”

某笑笑,似乎不以为然。

“你怎么是她的情人啊?不是那个剃平头留胡子的男人吗?”

某又笑笑,看来极其阴险。

一个警察踹了我的屁股一脚,大声对我说:

“看来你小子知道的内幕还不少!”

坐上警车的时候,我尽量显得无所谓,我不能让警察看出我心理巨大的波动,不能泄露什么蛛丝马迹。我装作没事一样问一个警察:

“有烟吗?我想抽根烟。”

一个警察和善地对我说:

“我们一般在审讯的时候遇见顽抗的嫌疑人才发烟,你目前没有迹象显示顽抗,所以你的要求不被批准。”





警车呼啸着,把街道和行人甩开。

我恍若置身梦境。

管他个球,去哪我也不怕!

趁着还没下车,我梳理了一下紊乱的思绪。

经过大约一泡小便的时间,对到目前为止的这段经历,我大致得出了以下五点匆忙的结论,现不揣浅薄,和盘托出,以便和大家进一步探讨:

第一,我的无心之语竟然成谶,这使我极度恐慌;

第二,在所有关于这段经历的意象中,只有我刚刚来到过的这栋公寓是真实的,这使我有些安慰;

第三,至于烟灰是否死亡我无法判断,甚至我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个人,这使我越发糊涂了;

第四,如果第三条不成立,也就是说,烟灰不是人,那第一条也顺便不成立;

第五,如果第一条和第三条同时不成立,那结论是只有第二条是成立的,因此,这个故事里的其他成分都是虚构的。



2005年7月15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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