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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 肉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14 阅读:
3月29号晚上发生了一件美好的事,此后他不是童男,她也不是处女。他们都觉得,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多么值得赞叹。

1

刘春眉说,你很恨我。我没有。刘春眉拿起汤匙,她喝了一口汤,她又喝一口汤,才说: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很恨我。我没有,林脆儿说,我没有,你总是怀疑我。

从那死鬼走后,你就一直恨我——没有——没有?没有你那两篇文章是怎么获奖的?都怎么写的?你妈不就成了大罪人了,成了老巫婆了?读大学了,现在会飞了,了不起了,会写文章,会拿你妈来开刀了,把我都写到文章里去了,去宣传啊,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妈多坏?那死鬼残废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撞他的,是他自个跑过去让车撞的!离不离婚我有自由你懂不懂的,大学生!刘春眉啪地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桌上的碗啊盆啊都颤抖了一下,汤溅了出来,弯弯曲曲地在桌子上缓缓移动,终于顺着桌沿滑落,滴在林脆儿白色的裙子上。林脆儿浑然不觉,只低头吃着饭。

见林脆儿动都没动,刘春眉意识到可能强度不够。刘春眉继续说,你顾叔叔是好心,来拉他一把,你说,一本万利的事,他不做!十几年前还不是风风雨雨都跑过来了,那时多风光,从农村一下就搬到这里,那时多风光,可现在,现在你看看我们这房子,这是人住的吗你说?自从有了你,他就不做了,不做哪来的钱,他林整除了这一行,他还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要住这破房子!离婚怎么着?这是个人自由!

林脆儿还是端着饭碗,小心地嚼着饭,刘春眉气顺了一点,重新拿去筷子夹菜吃饭,吃了几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事,问:文章获了奖,有没有奖金?

林脆儿没有抬头:你偷开了我的抽屉?

开了又怎么样?什么是偷?在我自己家里我开个抽屉怎么了?我还当你有什么私房钱,还不是一抽屉的打火机,还宝一样藏着——那死鬼收藏刀,你收藏打火机,父女一个洋相!他林整整天玩刀,也不见得敢杀人;你收藏打火机做什么,还想把这房子给烧了不成……吃了饭把碗给洗了,然后就回学校去,你顾叔叔一会就过来了,你今晚就别在家里住了,回宿舍去。

昏暗狭小的楼梯总让人感到是在肠子里行走,仿佛再往上爬,顷刻就可以看到口腔。林脆儿顺着楼梯一顿一顿地往下走,像一团排泄物一样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在肠子里谁都渴望阳光,但走出门时,她突然对投在大地上那片热辣辣的阳光感到恐惧。



2



故事在一个夏日推行。阳光下的故事总容易自我圆满,而这正是我讨厌的。我讨厌密密麻麻的叙述,不留一点缝隙。就如口渴时遇到拧得太紧的水壶盖子。但故事还是在一个夏日推行,容不得别人插嘴。

在那一个炎热的下午,林脆儿只身一人穿过苍蝇乱飞的市场,耳边听到的是过时的流行音乐。拐进学校旁边的小巷,林脆儿远远就看到韩石松蹲在小屋门口的大树下,大概在磨印石雕刀一类的东西。

从家里回来吧?你获奖的那篇文章我刚看过了,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

意外吧?就知道你眼中我都很蠢!跟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欣赏过我啊,你就知道篆刻,就只知道摆弄石头和小刀!林脆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只觉得空气变得很不习惯。

韩石松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不可理解的委屈:你今天怎么啦?说你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你要我怎么说嘛?!

对不起。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了。很伤心地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刚从家里回来了吗?这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3



在这个故事里,在小屋之中,林脆儿和韩石松拥有了一份绝望的爱情。林脆儿悲哀地感觉到,当一个人拥有了性,就失去了对爱情的感觉和幻想。或许我们总会淡淡地失去了爱情的感觉。

林脆儿手盘着韩石松的脖子,把脸贴到他的胸口,食指在这个男人的肚皮上画圈,一圈又一圈。韩石松有点吃痒:嘿嘿,你这是挑逗啊你,还想要?

讨厌,不要!越来越觉得做爱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很多东西都没有想象中好。

说说,你想象中做爱应该是怎么样的?

韩石松没有回答。他说:我昨夜又梦见火车了。

每此都说梦到火车,你自己不是说连火车都没坐过吗,一个大男人,火车都没坐过——林脆儿抬起头,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个——我爱你,大男人,我们找个机会去坐坐火车好吗?我也想去看看我爸。

要让我陪你去就去呗,找那么多理由干啥,哈哈,去,把烟给我递过来,在那呢。烟鬼!好不好嘛,陪我去看我爸?好好,去坐坐火车也好,就不会老梦到了火车了,对,怎么你从家里一回来就哭了,跟你妈吵架了?摇头。打你?没有,她从来不打我,她脱我衣服。我穿上新裙子在照镜子,她喊我,我没听到,她冲进来扯住我,脱我的裙子,说,打扮?想当妖精是不是?告诉你,仙女脱光了也是一团俗肉!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脆儿你恨你妈吗?不,我很爱她的。停了一会她又说,我真的很爱她的。松,我们不说家里的事好吗,我给你讲故事,讲城堡里的巫婆,是小山讲给我听的,小山说,城堡里有一个巫婆,成天在她的口袋里制造一种风,如果让巫婆的风吹过你的身体,你就变老了,像一块熟透了的卤肉一样,俗不可耐。假如那风吹过你的脸,你的脸就布满皱纹;吹过你的头,你的头发就花白,要是吹过这里,林脆儿一把抓住他的****,它就动不了啦,哈哈……敢动我,丫头不怕死……哈哈,别挠我,哈哈,饶命了别挠痒痒,我继续给你讲故事,我继续,你要尊重文艺工的劳动,人家这给你讲故事呢!别挠!接着接着,小山说,巫婆整天在城堡的门口,剪着脚趾甲,她的脚趾甲一天能长一尺,每天早晨,我们都能听到她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剪趾甲的声音,滴答滴答,她的指甲越长越长,越长越快,她就这样整天忙忙碌碌……



4



小山说,故事总是从坏女人开始的。

小山不但偷偷教会了她吸烟,而且,临走的时候,把他收藏多年的打火机,全部送给了她,沉甸甸的,一大箱。小山气喘呼呼地帮林脆儿搬上楼,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哗地倒了一地,再一个一个地摆好。林脆儿在旁边看着,她感到了一丝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在这些一行行排开的打火机中间。这些打火机不仅有十几个国家的品牌,而且有各式各样的造型:大提琴、小提琴、灭火器、斧头、锣丝、花瓶、酒桶、车轮、钥匙、高压锅、高跟鞋、皮靴、蟹腿、话筒、电灯、剃须刀、铁锤、手提包、烟斗、扇子、领带、电吹风……她被它们征服了。她爱这些奇奇怪怪的打火机,就像她爱小山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一样。她爱它们,也爱它们吐出来的火焰。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脚放到书桌上,在椅子上斜躺着,玩弄这些火焰。她开始收集打火机,她不觉把烟戒了。

爱上打火机,就应该离开烟,大概就是这样。她想。

小山走的时候对林脆儿说,你要好好爱你妈妈。小山说,故事总是从坏女人开始的。但女人不是一开始就坏的,都是一点一点地坏起来的。所以人们爱女人也爱故事。说话的时候,小山像一个成熟的城市男人,一点都不像是十八岁的样子,他具备了一切早熟的男孩说话的风格。



5



我爱你。林脆儿说。

韩石松笑着说:有多爱?语调平静。

像月光下的鸟儿一样爱。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受苦?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跟你一起受苦。说的时候,林脆儿望着窗外,窗外比屋里亮了些,但她知道,那儿也属于黑暗。夜来了这个世界就属于黑暗。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韩石松说,明天我去交房租和电费。

林脆儿说:如果我怀上了怎么办?你每次都不戴套!

不会的,傻瓜不会的。戴套不舒服,你说穿着雨衣洗澡舒服么?

不会不会,老说不会!万一会了怎么办?!

娶了你,把孩子生下来,怎么样?韩石松奸笑了两声:嘿嘿。

你讨厌!

不讨厌不讨厌,你看我们手腕上都有一个等于号。说着韩石松抓过林脆儿的手腕,又把他的手腕凑过去,果然,韩石松的左手,林脆儿的右手,手腕上都有一道“=”型的刀疤,约一寸长,十分显眼。韩石松又嘿嘿地笑了:男左女右,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迷信也得迷信了,你看这疤痕,我用雕刀来刻都没有这么好。我爸妈是不会这么狠心去割我的手腕的,你爸妈有这么狠心?这不是天造地设是什么,冥冥中就要你遇上我……

林脆儿想起刘春眉,说,那可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别跟我说你这疤痕是猫抓的。

没什么,我是说我爸年轻时收藏刀,他爱刀如命。



6



里面的房间用三合板隔开,隔成两间。

一间林脆儿用来睡觉,另一间刘春眉用来睡觉。

外面的一间,包含了客厅、厨房和餐厅三个功能。夜里,林脆儿坐在房间里,她能清楚地听见刘春眉换了睡衣,搭上拖鞋,进厕所尿尿,冲水,搭着拖鞋回来,上床,一声长叹,然后是呼噜声,长长短短的呼噜,像黑夜两扇一开一合的翅膀。

顾叔叔来的时候,林脆儿就被轰回学校。顾叔叔能够忍受她的呼噜声,林脆儿想,也许都有一个过程?林脆儿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在顾叔叔来这里的夜晚,也待在房间里,听自己的妈妈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她应该也叫床,是女人她就叫床,她想。



7



顾叔叔坐在藤椅上。顾叔叔招呼林脆儿说:脆儿过来,脆儿过来这里坐!

顾叔叔整个人舒服地靠在藤椅上,一口烟吹出来,满屋子的烟味儿。顾叔叔的声音布满磁性,非常的好听。他干脆把整颗头颅靠在椅子上,眼望着天花板,他把腿换了一下,左二郎腿变成右二郎腿。顾叔叔说话了:脆儿啊,你也又二十一岁了吧?二十一年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林脆儿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荔枝,掰开,荔枝水灵灵的,汁流出来,她低头用嘴嗍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声响。刘春眉在她身后拖地,伸手在林脆儿的后脑上打了一把,本来送到唇前的荔枝滚得老远:顾叔叔在给你说话呢,你还吃荔枝……

不急不急,我这不跟她说得好好的,你拖地,别管我们的,别打孩子!

林脆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重新再拿起一个荔枝,掰开,依然是水灵灵的,白色的汁在上面滚动。但林脆儿感到突然一阵恶心,把荔枝丢进了垃圾桶。

顾叔叔重新把头靠到椅子上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呼出一个烟圈;食指轻弹,烟灰在空中如雪花飘舞,很好看。顾叔叔说:脆儿啊,你不能怪你妈,也不能恨她,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当你长大了,你也就懂了,有一种东西叫命,命!懂么?你妈是一个好女人,你懂吗?你小时候她不容易,你大了她更不容易,阻止你和小山,都是为了你。长大了你就懂的,长大了你就懂的。



8



小山也说,有一种东西叫命。小山说,城堡里的巫婆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她的指甲已经弯曲地生长在她的周围,她的身体也被生长的指甲托了起来,停在半空。小山说巫婆的指甲已经太长,她的手脚已经无法动弹。小山说,城堡里的巫婆终于被自己的指甲困住了,成为一块俗肉,这就是命!小山说的时候很激动。林脆儿一直死死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9



火车在轨道上跑。

韩石松的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他说,我小时候一定坐过火车。林脆儿依偎在他怀里:别乱想了,我的雕刻家我的艺术家!一会就到了,一会就可以见到我爸!

你多好,虽然你的父母分居两地,但你至少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别说傻话了,你不也有父母吗?不是亲生的但到底也是父母呀,天底下还有很多孤儿呢,再说,谁生下来不就是一个人,孤独的,知道父母又怎么样?

他说,我应该坐过火车,不然就不会梦见火车了。报纸上都说了,人贩子都是把小孩给吃安眠药,再从火车运走的。

他对她说,我的生父应该很有钱。

他对她说,他总是想到长长的火车。他说:坐火车也不过如此,跟我梦的差不多。

林脆儿说:你每做什么事情还不是说你以前做过发生过,真得去验验,你到底是不是梦游啊你?我看你啊,傻呆傻呆的,迟早都得完蛋!



10



顾叔叔进来时,林脆儿正在开窗。

顾叔叔说,小丫头,怎么我每次进来你就跑去开窗?

有吗?凑巧吧。过了一会,林脆儿突然抬起头:顾叔叔,我们聊聊好吗?你能告诉我,我爸和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在外头跑一些运输的生意……辛苦啊,都是辛苦赚来的钱……你是大学生了,到时是做学问的,不用流汗,不像我们这一代,拼死拼活的……这做学问,首先是学做人……

别说了。脆儿感到沮丧。你什么都不想说,你害得这个家支离破碎。



11



小屋。屋外是连绵的雨,很细很密。

我爱你。

不要太爱,不要太爱我。在黑暗中躺着,韩石松紧紧地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我怕你受伤。像月光中飞翔的小鸟。

开始恋爱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也不是这样的。说真的,阿松,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吃不了苦,你知道,我可能没法陪你一起受苦。

朴素一点的生活吧,我想应该不会受苦。毕业了白手起家,家里不可能帮我什么的,开始朴素一点吧,不会苦。

你不能给我一个永远,你一直在骗我,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没骗你。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你家还有弟弟妹妹要读书,你不可能那么快结婚……

给我时间……

你骗我……

给我时间……

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



12



一个蚊子就是一场噩梦。韩石松起床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上厕所,而是抓蚊子。平时他总是伸手一抓,手掌心就有黏糊糊的蚊子的血,但今天,他一个都没抓到。当然,蚊帐内的蚊子在十个以内是不碍事的,不用去抓它。今天要陪林脆儿去坐火车,去看她的父亲。



13



火车在铁轨上跑。

韩石松说,喂,起来说说话,别睡,一会睡着了错站怎么办。

没睡呢,怎么敢睡,在想我爸。

你来过吗?你怎么知道你爸在这里。

来过一次,姓顾的带我来的。他说要我理解他,他说他没有破坏我家的幸福,他说我妈跟了他会更幸福。我说那你带我去见我爸,他就带我来到这里。我拼命地认路,但我答应他,只是篱笆外面偷偷地看。我爸很威风,在教人家打拳哩。

打拳?

是啊,姓顾的说我爸以前是村里的铁汉,年轻的时候他单凭他一条腿,就镇服了三条使棍的汉子。我爸和我爷爷一样厉害,他就是在那时遇到我妈的,只是他现在没法用腿了,他腿废了,车撞的。和我妈离婚时给车撞的。姓顾的说,我爸是故意过去给车撞的。你觉得有可能吗?自己拿腿给车撞?哄鬼还差不多!小山说过,大人都骗人的。那时我还小,他们就骗我。

你在篱笆外面看,你爸知道吗?

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我来了。他是我爸。



14



说,你是不是在学校外面跟人家同居了?

……



15



松,我们做爱吧。

呵呵,今晚不行,危险期,你子宫里那个该死的卵子正在等着哩,它用心险恶,可能还在偷笑,不行不行!

我要!

喂,还真来,****啊,哈哈,还来真的……没避孕套,别……

不用了,别披雨衣洗澡……

……

哭了?刚才还不是好好的,怎么就哭了,每次都这样,你不是说了不为男人哭泣,听话,别哭。

她哭得更伤心了。他放慢了抽动。她说,你以后找女朋友,千万别找漂亮的,漂亮的都娇气,就爱无理取闹。她说,你要找性格好一些的,她会照顾你,会陪你一起吃苦……毕业后我们就分手吧,我等不了你——我们对时间和空间都是没有信心的——明年毕业我们也就分手吧……

韩石松没有说话,猛烈地抽动起来。抽动让他想起草原,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拔萝卜。窗外听声音好像下雨了。他吻住了她的眼泪,咸的。她说,我爱你,你不知道其实我有多舍不得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16



别涂什么唇膏面霜了,要不直接涂到我的唇上,一会我吻下去,它就均匀地在你脸上啦。

好讨厌啊你!

他们不习惯抱在一起睡。他们各自睡了,各自盖各自的被子。

明日醒来记得抱我哦。她说:我很怕哪一天醒来,抱不到你。

睡吧,乖!以后你发脾气就得罚两块钱。

好,但我一个星期不发脾气你就得给我五块钱。

在这个多雨的夜,他说:我想娶你为妻。那夜他们一起想起白菜——我们曾双双跪在一座莲花雕塑之前许愿,富贵安宁永不分离。而她执意偏要说那不是一棵莲花,是白菜。他回头远远望去,还真像一棵白菜,不禁相视大笑。时光还是在我们快乐和不快乐的时候流走,它走得是那样均匀,以至我们都变得麻木。

他们彼此清楚,当校园爱情碰到社会的时候,很多感觉都会灰飞烟灭。韩石松说,爱情太脆弱了,荷叶上的水珠一样,左倾右摆,总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但就在你转过身的时候,阳光一照,回来时你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没有痕迹,就这样去了。

林脆儿良久才说,你要好好爱我。



17



小山说,当你拥有了一份绝望的爱情,你就会像城堡里的巫婆一样,被自己的指甲托起,漂浮于高高的天空。一些东西在疯狂地生长,但一些东西也在不断地老去——四望空茫而无可奈何——有一些感情是外展型建设型的,但有一些却是内耗型的。我们对谁都没有信心,我们永远感到绝望。我们正在慢慢变得无力,岁月正在使我们对时间和空间失去感觉,也对时间和空间产生惰性。我们已经无力回忆,也无力再去召唤远方的人和事。连一个电话都会使我们疲惫,岁月就是这样使人绝望的。那是一把极端温柔的刀。小山说,知道太监么——人都要那样被阉割的。

小山说,邪恶总是在黑暗中生长,指甲也是。

脆儿说,被指甲托起的感觉一定很爽,应该能看到远方迷茫的山峦和有雾的田野,以及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脆儿笑了,很灿烂的样子。



18



火车停了。火车只在这个小站停留三分钟,他们急急忙忙地下车。下车的时候,韩石松看到铁轨上有黑黑的干屎橛,问:这里有屎!有猪来这里拉的?听不出是故意装傻还是很傻,林脆儿笑了一声,朝火车呶呶嘴说:喏,人拉的。

林脆儿拉着韩石松的手,穿过了一个如天涯一样破落的小镇。小镇的名字韩石松记不得了。只记得小路上的人看到他们俩拉着手,路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韩石松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林脆儿却走得飞快。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旁若无人的自信。韩石松看到林脆儿飞扬起来的发梢,除了不好意思,又觉得很美。这是两个少年,他们曾在一个年龄里,手拉着手,走过某条小路。事情就是这样,并不复杂。

当走过一片田野的时候,他们惊飞了一只鸟。那只鸟飞起来,叫了几声,看不清是什么鸟,但韩石松觉得那情景,美得让人流口水。这使他有点迷糊,并想到其实一个人除了拥有绝望的爱情之外,还可以拥有一只鸟飞起的感觉。至于这是什么感觉,谁都说不清楚。

原来这里有树藤,林脆儿在转过一片山坡时突然说,大概那时候它是枯的,我看不到它,现在它绿了就看到了。

韩石松自言自语地说,爱情终究是装饰品,而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是说生命中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

你傻掉啦?他们都笑了。



19



我的那个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来。

什么没来?

那个……例假!笨蛋!

哦,你什么时候正常过。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了。

不是,我是说……会不会怀上了?

你听说过潘金莲怀孕吗——坏女孩都是不会怀孕的,嘿嘿,睡吧傻瓜!

哦,那潘金莲怎么不会怀孕?

因为花木兰祝英台都是平胸啊。

什么逻辑嘛,怎么跟她们扯上了——你笑我胸部小,你讨厌!你还笑……就笑,就笑你的小笼包,就笑你的豆腐渣工程,哈哈……她的粉拳就粉过来,一个跑一个追,在校道上,像两只快乐的蝴蝶。



20



火车在铁轨上跑。

我到现在才发现你今天穿了裙子。你喜欢穿裙子?

林脆儿没有回答。她说,松,知道吗,其实我总感觉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情感世界,只是我一直都没有走进去,虽然我们抱在一起。沉默。很久,韩石松说:我也是。又过了一会,他说:也许小山走进去过吧。

我也不知道。



21



小山说,那个住在城堡里的巫婆,剪指甲的时候,听到那清脆的声音,看到指甲落地的样子,一定有收获的富足。那一定是她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刻我想。邪恶和指甲总是同时在黑暗中生长,小山说。说话的时候小山的样子最帅,脆儿想。

林脆儿说,我妈扯掉了我的裙子,我说不要她还是扯。林脆儿清楚地记得,那是午后,阳光出乎意料地把幽暗的屋子照得雪亮。林脆儿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曾经给她带来一片空白眩晕的记忆。刘春眉嘴里唠叨着在她的面前,刘春眉的手指飞舞着,像尖刀划过玻璃的声音一样,划过了她的空白。林脆儿突然发觉自己赤条条地站在明亮的屋子中间,刚刚发育的小****不争气地翘在那里。她哭了,有被剥夺地委屈。刘春眉说:还哭呢?金贵了?嘴巴刚离开我的奶子就金贵了?就爱把你剥光,看你骚!怎么着,想报复啊?这会压不下你那长大还得了,还不反了你?

林脆儿说,在镜子的前面,穿着裙子,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成熟完美的女人。当然,成为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林脆儿说,很久了,我总感觉她不是我妈,但我很爱她。



22



你是不是在学校外面跟人家同居了?问你话呢,听到没有?!刘春眉怒气冲冲。顾叔叔一边喝茶一边悠悠地说:不急不急,还是孩子嘛。刘春眉回头瞪了他一眼,吼:不急不急——你就知道说不急不急……

你先告诉我,我爸是不是人贩子?是不是?!

谁说的?是不是小山给你胡说什么?

你先别管谁说的,这事压我心里很久了,你告诉我,我爸是不是人贩子?

当然不是。刘春眉说,哈哈,终于连他林整你都怀疑了。



23



脆儿,还有多远?

喏,就到了,喏,那,就那,看到没有,那篱笆,田野中间那个!

怎么要住这么偏僻?

学拳的都是镇上的混混,帮派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姓顾的说,偏僻是非少,人少,也是教拳的好地儿。

脆儿,要不你进去就行,我在这等你,你见了你爸就回来,我在这等你。我不想进去,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进去。他越说越小声。

林脆儿抬头望着他,刚才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海面的乌云在聚集,很快的,天就阴沉下来——林脆儿头一扭就往回走。

韩石松愣了一下,追上去:不是到了吗,进去就可以看到你爸了,你不是很想见你爸吗?怎么往回走啊你这人?你停一停行不行?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别拉我!我说你别动我!!!

韩石松又愣住了,伸出去拉她的那只手,停在空中,呆呆看着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鸟仍然在田野的上空飞,还有一些丫枝在天空生长。韩石松想,它们应该有时候长得快些,有时候长得慢些,总之,有一天总是能够遮住天空的。那时,天就黑了。但回头又想,自己要想这些东西做什么。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24



小山说,年轻的时候城堡里的巫婆拥有硕大无比的****,走路的时候,她总是仰着身子维持平衡。所以,夏天的傍晚她在田野中散步乘凉时,总是最先看到天空里隐约的星星。还有跟在她头顶上的嗡嗡鸣响的那群蚊子。巫婆对这样的状态一定感到满意。

小山说,巫婆老了的时候,****就干瘪下来,一抓,就像一大团抹布;一拉,又像一条绳子。所以,冬天的时候,睡觉前巫婆总是把左边的****向后一拉,当枕头(小山做了个枕着枕头睡觉的姿势)。再把右边的****向下一披,当被子。当然,有时候也右边当枕头左边当被子。但多数用的是前一种,习惯了嘛,比较舒服。

听到这里时,林脆儿咯咯地笑起来。

小山说,可别笑,这是哲理。脆儿总觉得,小山是一个隐约的人。



25



顾叔叔说,你要理解我,我没有使这个家支离破碎,是林整,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他是个失败的人,当然,在这我不说他的坏话。总之一句话,我爱你妈,我没图什么,我怎么会让你的家支离破碎呢,对不对?

那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我爸的女儿,亲生女儿?

刘春眉在一旁接过话,冰一样冷:你是不是林整的女儿我不知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女儿。我是一个粗人,没念几年书,这么老大也不懂得玩打火机,不会想把这房子给烧了,不会写文章骂自己的娘……

林脆儿看着刘春眉的嘴巴,这张运动着的嘴巴就扩大了,撑满了整个空间,撑满了林脆儿的大脑和世界。

林脆儿觉得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对于这种“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的感觉,假如你溺过水,就能够完全的理解。



26



你说,我们如果……如果我们……

你怎么啦?

她抬起头,望着他:如果我们是兄妹怎么办?她举起她的手,手腕上有赫然的刀疤。她也拉起了他的手。他手腕上也有疤痕。刀疤是一个整齐的“=”号,刀疤上面很光滑,白色油亮,不长体毛。

韩石松淡然一笑:又来了?你看你,都叫你别看太多小说啦,又杜拉斯又卫斯理,这回中毒深了吧?整天魂不守舍就想这些……

你就知道拿把小刀雕来刻去!你知不知道——我爸是个人贩子,说不定我也不是他的女儿,说不定我也跟你一样,是被买来的……

哪有那么巧?什么说不定说不定,哪来那么多说不定?我雕……

小山说的!临走时小山说的!

别整天小山小山的!在我面前谈另外一个男人,你有没有顾及我的感受?

韩石松你混蛋!

韩石松将视线转向别处,避开她的眼神。良久,他站起来,叹了口气:好啦好啦,是我不好,这次不扣你两块钱总行了吧?发脾气不扣钱,你这不是赚到了,呵呵。

韩石松你混蛋。她哭了。韩石松你混蛋。她哭着说。

他搂住她。

韩石松你混蛋……我去妇幼所测了……我有了,医生说两个月了……韩石松你混蛋,你要是我哥怎么办?怎么办?韩石松你混蛋……

她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臂。韩石松已然不知疼痛。手臂总能在某个瞬间不属于自己,就比如指甲,没有痛感——邪恶总在黑暗中生长,指甲也是。



27



早上,小屋外面阳光灿烂。

林脆儿蹲在屋内的厕所里。韩石松蹲在她的对面,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无神的双眼。

会出来的,我那朋友说了,这是祖传的药方,很多人用过,挺灵的。说是吃上两天,一定能排出来的。

那……那如果没排出来会怎么样?

上医院。这么久了,如果再出来,就得去医院。但可能要……刮宫了。

刮宫痛吗?

应该很痛的。

松,我怕痛。

韩石松满眼是泪,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十分模糊。

太阳的光线垂直的时候,门开了,韩石松捧着盆子走出来。他一直不敢相信,盆里红色的血液中,那团白色的肉,竟是自己制造出来的。



28



路上。

路上她沉默不语。

他也沉默不语。

他只是紧紧地搂着她。



29



雷雨夜。停电了,漆黑一片,人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林脆儿坐在房间的中央,坐在完整的黑暗之中,一明一灭地玩弄着手中的打火机。刘春眉的呼噜声一声紧似一声,越过窗外传来的雨声,缠住了她的耳朵。

这天晚上她穿着裙子。小山说,邪恶总是在黑暗中生长,指甲也是。

在黑暗中,人容易一下子就回到童年。

一阵雷,很响。刘春眉的呼噜声停了。刘春眉在隔壁踹着三合板:砰砰!去,关窗去!

林脆儿赤脚走了出去。她手中的打火机仍然是一明一灭。打火的时候,总有嗒啦的响声,很清脆。刘春眉在里屋又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句:玩打火机,想把这屋子给烧了啊?

那夜屋子着火了。火光冲天。邪恶在火光中生长——用小山的话说,所有我们意料当中的事,总应该不可避免地发生。



30



刘春眉逃了出来,她说,脆儿把她从窗口推出来。太惊险了!她坐在椅子上描述,两臂张开——三层楼高啊,摔下来竟然没有死!为了表示她此刻非常的惊悸,她右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说,下葬时我一定给她多加几套裙子,你们不知道,她穿裙子呀,那是像仙女一样好看。

而也只有在故事里,我们才能用一场大火避开一次阉割。在故事里我们可以存在随心所欲的意淫。而现实中,无论谁都只是一团俗肉,无端具备向庸常滑落的命运。



200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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