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之 系 列

之一：秋，偶然的伤

九月十五日，晚九点钟，家里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乡下母亲打来的，我兴奋的拿起话筒，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妈—，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我心一沉，接着又叫了一声；那头传来惊魂未定又力争平静的声音：“你爸被车碰了，不过没什么事，就是蹭破了点皮，老鬼命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窗外的风很大，刮得遮阳伞呼呼的响着，还有一些秋叶在地上随着风在奔忙的一些细小的声音。

我手里拿着电话，愣在沙发上。“没事了，就给你说声。”电话的声音此时极为真切，母亲忽又委屈起来，怎么会这样呢？要是他早点或晚点出门，那车不就是绕过他碰不到他了么？撞到他得那个是大汽车呀，是汽车的灯挂到他车的后面，要是......。”电话那头那幽怨惊恐的声音，几乎让我不能相信这是母亲的气息，平日里对待父亲的那“仇人”似的唠叨，还有那快的惊人的语速，在此时已经没有一点痕迹。

父母二位大人自结婚来都是针尖对麦芒，他们“道不同”，但因为我们的姊妹的存在，依然“与谋”。在言语相互“攻击”中结伴了30年，也只有那个时代能造就这样一份对待婚姻的耐力。

透过听筒里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母亲那瘦小颤巍巍的身体，被惊恐强烈的撞击着，同时又有无限的喜悦和庆幸翻腾着；她极像个受了委屈又被宽恕的孩子。此时，她需要一双温暖的手，能安抚已被意外击倒脆弱的心，而这只手却无法即时地伸到她身体里脆弱里，在那被岁月无情划伤无数次的心灵里，这次她被生命恩惠了，这样的恩惠，远远要比曾经生活上的苦难的戏谑，要震撼的多。她曾经一天只吃一顿饭，还坚持到地里干活，而后回来还微笑着和我们嬉戏。而此刻，她的笑更应该象哭，是感恩似的哭。

父亲额头上的那破了点皮的伤，让母亲惊恐得如此无措。三十年的相儒以沫，所有言辞上得不相容只是表面的交错，而父亲头上碰破的小伤，已深深得伤到了母亲那颗随着年岁的生长而越来越脆弱的心。

一股暖流缓缓地在心底流淌着，我本能的对母亲生出的一些怜爱。我伸出光洁的手给母亲，希望她能感受到，她的年轻还在继续。一双光洁的手抚着班白的鬓发，这几乎是电视里的镜头，现实里我也很难做到，我只能把所有的爱怜通过这根细细的电话线，来传递：别怕，已经没事了。

当我说出这话时，电话那头长长的舒了口气，是的，没事了。母亲已把所有的惊恐卸给了女儿，她幽怨地说声：那我挂了（电话）。

突然我有种被生命所累的感觉。母亲已经在逐渐萎缩的身体和坚强，已经我这里收藏？而我又有理由累么？

人不能这么自私的活着。

人活着如同一个玉米穗，从一株玉米杆上，含苞，结穗，成熟，分离，进入谷仓，化为种子，而后又一轮的成长。

母亲地年轻曾经是我的种子，我们的年轻也是母亲的种子。

若干个日子后，我拨通了远在云南上大学的妹妹，和在江西上大学的弟弟，告诉他们，父亲曾被车碰着了，只是头上擦破了点伤，没什么大碍。弟妹们先是惊恐，而后庆幸。

这是父亲行走在路上的一个偶然的意外，一个偶然的意外落到了这个秋天，父亲的额头被偶然的意外擦破，于是，父亲头上偶然的伤，弄哭了母亲，惊恐了我们的姊妹，却捂热了藏在皮肤之下的温暖。

之二：春 ，美丽的伤

阿玲，一个泼辣、漂亮的女孩。惊溜溜的大眼睛，显示着一股灵气，但她学习成绩极差，象大人们说，这孩子外惊；我很丑，但是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我们俩是极为要好朋友，常常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极为鲜明的反差，不认识的人，见到我们俩，总是同情的说，唉，这俩孩子，真是上帝造人不公平，暗自叹息，走远；老师见到我们时常说，唉，这俩孩子要是互补一下多好，或许是只我一副书呆子的木纳的外表，或许是对美丽但不好学的阿玲成绩的感叹。出生在七十年代的我们，对于美丽的利用价值远远低于现在。

阿玲于我是个虔诚的跟随者，在那期盼地眼神里，我就是她的“挡剑牌希”，平时的作业给她抄一下，贪玩不按时回家时，到她家给她的父母作证，证明是在学校打扫卫生或等着我检查小组背书，不是因为贪玩才回家晚的，她父母只信任我，一个美丽的阿玲，只因为成绩不好，她的待遇是这样的可怜。

那个时候人们的眼光还是瞄着谁家孩子的学习好，谁家的孩子能考双百分。不像现在，偶然会有年轻的父母昂起头来展示着自己的孩子时，越看越可爱，越看越聪明。

我很庆幸，能生在那个年代，不然本是脆弱的自尊心和极端的倔强可能会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作出傻事，比如说离家出走和自杀之类的举措，可能还会质问父母：为什么把我生的这么丑的谬论来。那个时候，首先学会的是课本里的“五讲四美”，所以，在一种自我陶醉的童年里，呵护我丑陋的面容下一颗卑微的心灵。

和阿玲形影不离的到了小学六年级，阿玲不愿意再读书，辍学了。她父母很高兴，家里多了个干活的帮手。阿玲个不高，但的确很能干，打坝浇水，像大人一样参加村里开会，还能发表关于选举什么样的人当村委干部等等。这时候她的父母开始以阿玲为荣了。

转眼，阿玲一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丰满的胸脯，衬着苗条的腰肢，天生一个美人的坯子。而后，回家就听母亲说，你看今天张三又帮阿玲干活了，那个李四天天往阿玲家跑，但是阿玲的心很野，总想嫁到城里去，做个城里人的媳妇。而后，阿玲的母亲见到她的同辈们，总是很炫耀她家的阿玲，是如何招人喜欢。

一天，在村口遇到阿玲，只见她，腹部微微的突起，脸上的红润尽失，一些黑色斑块布满依然年轻的脸，我刚想和她打招呼，只听她妈妈远远的骂过来，“你还有什么脸，再见人家，这里还缺你这样不要脸的人呢？”只见，阿玲的脖子梗着，眼睛红红的仇视着她的母亲。

我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母女对视。后来才听说：阿玲不知道怀上了谁的孩子，家人一问，她什么也不知道。之后一段时间，而关于她的传闻和种种猜测，却愈说愈浓。阿玲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女人。经常听到从阿玲家的院子里传来阿玲呜呜的哭声，和她父母的责骂的声音，阿玲一定程度上被软禁了。

后来，住在阿玲家隔壁的一个外来的木匠，被指证是侵犯阿玲的那个男人，当他被指正出来之后的第二天，他丢下了所有的干活工具自己走了，确切的说是逃跑了。阿玲才同意妈妈带去做人流。再见到阿玲的时候，她漂亮的脸蛋上，不再有一些张扬的笑。从此她常常用头巾包住那张虽然有创伤但是依旧很美丽的脸庞。阿玲藏在了忧郁里。

其实，这一切不能怪阿玲。阿玲的父亲比她的母亲大二十岁，父母都是个文盲，一字不识，他们能给予阿玲的也就是衣食住行的最根本的需要。

此后，家长教育女孩子，都以阿玲为例，又不能说得很清楚，为什么阿玲的肚子会大起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不要象阿玲那样的不捡点，丢女人的脸。这话至今我才弄明白。

再后来，在一个秋天阿玲远嫁了。听说夫家人很老实，个头不高，人长的也不错，对她极好。

阿玲还是以她的美丽挣来了她的幸福。我依然固执的认为。

现在阿玲每逢过年过节都会带回好多的礼物来看望父母，她的父母又开始炫耀她美丽的女儿了。

在世俗的长河里，有了时间的风的打磨，一些隐隐的痛在记忆里，象掸落的灰尘。生命纯正的内核，是不畏世俗所袭，就像阿玲年轻时候那个偶然的伤，总会在某个时候春暖花，散发出人生一缕最真实的芬芳来。

之三：夏，真实的伤

巧儿今天出嫁了。一点不热闹，冷冷清清的，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找到一点新婚的喜悦。临上婚车前，她专门到她妈妈的遗相前，看了看，她想把她带走，但是今天不能，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巧儿哭了，是背对着接亲的人，面对着她母亲哭得，在村子里有个传统，哭嫁的姑娘会孝顺的，但是巧儿的哭和哭嫁没关系。

巧儿今年23岁整，人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也算标志，白皙的脸庞，高挑的个头，一头乌黑的秀发高高的束起，那低胸的婚纱紧紧的裹住弹性的身体，娇羞的面容上略带一丝的忧郁，不禁让人生些爱怜来，在乡村的婚礼场上她该是个绝色的时尚美人儿了。但是在她的婚礼上，更多的是相亲们的指指点点，和一些无由的担忧，“这么好的姑娘会不会也象她妈妈那样不幸？”“唉，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今后怎样，但愿老天有眼给她个好人家吧”......我也在这些相亲们的行列，我的祈祷是，但愿这年轻美丽的巧儿能多拥有点自己，可惜做到这点，对巧儿来说很难，因为，年轻美丽的巧儿竟然不识一个大字。对于这个时代里的她是多么的伤痛，立于这片土地上相亲们是不能深刻体会到的。

巧儿的妈妈是英年早逝，才30多岁就撒手人寰，听家里人说，巧儿妈走得很安静，就是上了趟厕所，再也没起来，倒在厕所里，人就没了。好像是什么癌症的晚期，人死后才检查出来是癌症。

巧儿的爸爸是个外地打工的，当时在巧儿爷爷家打工，巧儿的爷爷家孩子很多，没有有干活体力活的人，巧儿的爷爷看着这个小伙长得很结实，话不多，人还算老实，就把巧儿的妈嫁给给了他。结婚后就住在一起。

巧儿妈，也是没上过几天学的半文盲，或许那时候因为是老大，让着下面上学，或者又认为种地不需要识多少字。这些只是我得猜测。

巧儿妈的婚后生活不太幸福，经常被丈夫关起门来打，她认为被自己的男人打了，也不能乱说。再后来，巧儿的舅舅姨姨都长大了，巧儿一家人呆不下去了，就在村外的一片空地上，用土块盖起了几间平房，村上给巧儿家几亩荒地，巧儿的爷爷家给添制了一些锅碗瓢盆的生活用具，一个家就成了。

巧儿妈还算能干，天天带着巧儿下地，巧儿的爸爸又到外面打临工，巧儿偶尔能穿上几件漂亮的花衣裳，但是每当碰到同伴背着书包，边背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诗句来时，巧儿就悄悄地躲到一边，闷着头，偶尔偷偷的捡起个有字的纸片，横着竖着看，最终还是把那张纸片扔掉了，这是一个偶然的细节被我捕捉，但是却深深的触动了我，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总有隐隐的心痛。总是流露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悲哀巧儿的父母，怎么会这样对待巧儿，不让她去上学。让她这么年轻就遗弃一个美妙的世界。

巧儿出去打工了，总之每次回来只是略施粉黛的出现在村口，没人去迎接她，然后她把带回来的礼物给外婆外公送上一些，而后在回家看看爸爸，还有年轻多病的妈妈。过不上几天，又走了。在到巧儿年轻的脸上去搜寻，依稀能看到几许的不容易和几许的幸运。原来，巧儿在一家酒厂里做事，而且人勤快肯学，老总还是比较喜欢她，我想象着：如果巧儿才是满腹学识的话，定是个不简单的女孩。

巧儿妈妈去世的时候，巧儿哭得很伤心了。后来巧儿的爸爸自己承包了一块土地，挣了点钱，算个有钱人吧，他又给巧儿娶了了个后妈，是巧儿爸爸工地上的一个女人，年轻很有姿色。但是巧儿再也没回过家来过。

巧儿也逐渐被村里人遗忘。

人总是要有根的，巧儿今天出嫁，该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

大贺喜的唢呐在村头的广播上，尽情豪放地张扬着，一队庞大的迎亲车，浩浩荡荡地进入已是很陈旧的小村，而后随着村头广播里地热烈气氛，吹吹打打的走出来。

而此时的我听来却象一个人的灵魂在呜咽着，看着迎亲车远去的尘烟，我默默的祈祷：愿善良的巧儿已经被世界遗弃了一次，她自己不要遗弃整个世界。

她的盛夏，总会来临。

之四：冬，温暖的伤

我没有故意要在深秋里去怀念一场雪，而是当季节在往深入里滑行时，我深刻的感受着，有纯美洁白的雪的冬天是有多么的美丽。

我在初雪的季节学会记住一个人，而后在另外一个初雪的季节，学会了忘记一个人。

一个友人说：阿阳已经去上研究生了，走得时候还很念叨我。听到这话我心一紧，一丝暖流油然而生，不为怀念曾经年少时的那些幼稚的许诺和畅想。而是觉得，偶然还会被曾经的真诚所记起。

在一个友人的家里遇到阿阳的，当时好像就是因为一句话，就四目相对上了。

和阿阳相处半年，没有故意走进，也没有故意走远，当那晚他说：我们吃一下小城街头的羊杂碎吧，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听到这话我一怔，高大帅气的他，不会在这个小城停留的。走就走吧，没有人能留住青春的脚步。但是我执意不肯吃他要得那分羊杂碎，总以为吃了，他一定会走，而我不吃，他就可以留下来。

那晚我没吃羊杂碎，也没能留住阿阳，在以后的日子，他潜心复习考研，一年，两年，三年。

在他考研的路上，我曾是一道温暖的风景。他一个人流落到这座小城，而后他的母亲突然的病逝，对他打击很大，那时候我充当了一个神，象母亲象姐姐也象恋人，在阿阳的感激里，我们相处了半年。

为了能和阿阳齐飞，我也在偷偷的复习，备战着考研，这是到现在没人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工作的压力很大，在加上姊妹们都还在奋力的为自己的工作拼搏，父母逐渐率缩的身影，时常能覆盖我摊开书本上的任何一个英语单词。我只有合上书，努力的工作，尽心的关照着父母，但是也不舍离阿阳而去。

连着一个多月，没有阿阳的消息。

我们相距只是几百公尺的距离，我努力的坚守着，这段很近，其实很远的距离。

当距离成为一种离弃的理由时，我时常哭泣。这是我经历人生第一个失落。

刻骨，酸痛。

在一场雪里，我们漫步整个小城，那十指相搀的温暖，整个冬天都如春。

从此，只要是有雪冬天，我总是有种祭奠。直到一个友人说，啊阳走得时候还念叨我。虽然我已是别人的新娘，但青春那一程的伤感，将温暖着我无数个冰凉的冬。



2005.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