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谁偿债

1

父亲单位年老的宿舍楼，隔音效果差得让所有有偷听习惯的人窃喜。

即使隔着防盗门，也能清楚地听到对门热闹的喧嚣。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他叫刘成……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这幕剧几月前曾在我家上演过。

媒婆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个才读了军校出来的司务长，她有本事把他吹成未来的大元帅。天知道战争年代一过，和平时代何时出过元帅。

刘成，刘成，人如其名一样普通。成什么，也就成就一份工作，甚至谈不上事业。

抖抖身上的白色素服，“咚咚”地去敲对门的门。

王姨见是我，脸上红了、青了、白了地调和着色。我微笑在说，王姨，燕子在家吗？

燕子比我小四岁，一度把我当偶像一样崇拜。其实也不止她，我从小到大，读书年年拿第一，再大一点，清秀的五官引得男生为我前赴后继。这本没有什么稀罕，奇就奇在我从不把这些当成一回事。

母亲是老式家庭走出来的传统女人，在她眼里，女人最大的幸福是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从来不曾与幸福沾边。

2

燕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的喜气刹那化成青烟遁了形。

轻轻地挤开王姨的手臂，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很热情地同刘成打招呼，刘成，你好！还认识我吗？

李丹。刘成脸上的惊喜和意外不是装出来的。

几个月前，刘成也由媒婆带着上过我家的门。母亲希望她能在临终前看到我有一个好的归宿。托人给我介绍对象，那就是刘成。

一听生庚年月，母亲先泄了气。白羊座的男人，喜欢大胸脯的女人。无事可做的母亲一直喜欢研究星座命理，她把她和父亲失败的婚姻，全数归结为命运的捉弄。母亲失去父亲，就是因为她输对方一对昂然傲视的胸脯。她是绝不会让女儿重复类似的命运。

不用我找理由拒绝，母亲再也不提刘成。直至她闭眼，虽心不甘，却也无奈，拉着我的手，丹丹，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啊？

父亲走了，有母亲照顾我，现在母亲走了，我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

辞了职，天天待在家里，说是为母亲守孝，实则是不知何去何从。给我精血的父母都去了，从此世上还有谁会爱我爱得疼上心。

刘成喋喋不休地陪我说着话，忘了谁才是他相亲的对象。李丹，他们说你走了，他们说……

他们说的就全是真的？截断他的话，不用听也知道。他们说我没有瞧上他，不答应，没有可以继续的后来。

这话在刚开始是真的。现在掺了别人，就变成假的了，我有了另外的兴趣。

三十分钟后，刘成才看到我头上的白花，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

谁？李丹。

我妈妈。帮作轻松地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妈妈两个字管着泪泉的阀门，一碰就开。

3

以后的几个七，刘成都来陪我给母亲烧纸钱，俨然是准女婿身份。

再也不关防盗门，让做作的笑声穿透层层门墙。我不是那么像母亲，她习惯找自身的原因、相信都是三百年前的前生安排。而我相信有来有往，别人给我的我，我会双倍奉还，对我的好和不好。

对门王姨家掩不住的哭泣声，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加倍地对刘成好。哪怕我是那么明白自己终其一生也爱不上他，可是报复的快感遮掩了一切。

七个七烧完了，母亲残留的气息，也渐渐散尽。舅舅舅妈来电话，让我把房子卖了，他们贴补一些钱，给我重新买一套房。

接电话的时候，刘成在身边。我的不舍他看见了，天真地以为是不舍他。舅舅舅妈在另一个省市，离这里颇远。从这里离开，也许就是永远地别过。

刘成听我说，让我想想时，用力地抓紧了我的手。挂断电话后，他突然单膝跪下，很浪漫地对我求婚，李丹，请把你以后的生命交给我来照顾。

一丝感动，一丝愧疚。这个越来越势利的社会，一个男人愿意给你婚姻，已是他最大程度的真诚了。我得到了我想要。

游戏至此该是结束。

刘成，对不起，我不爱你。我只是不能看见燕子高兴。

准备承受他的愤怒，还有不受控制的巴掌，那样就清了。可是，什么也没有。

刘成抱着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燕子给我说过，我不信，你看起来那么纯洁。

纯洁？我哈哈大笑。你还知道多少？

4

很多年前，燕子的母亲王姨籍着她挺拔的大胸脯勾引了我父亲。男人贪的只是一时的新鲜，玩玩而已。可王姨偏逼着父亲离婚娶她。父亲与母亲是打小的青梅竹马，舍不下母亲的。王姨不甘心，闹上了我家，让母亲失去了最后一点自尊。父亲无颜见母亲，外出谋生，一年后，因意外而去。

收拾父亲的书房时，看到一张信笺上有深深的字痕，用铅笔慢慢描。那是一封遗书，父亲说他恨自己一失足成恨，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是母亲。想自杀，又怕母亲承受不了打击。只好远走他乡，希望能一场意外带走他的生命。

天遂父亲的愿，一年后，他真的去了。

悄悄地毁了那封信，没有给母亲看。母亲伤心过度，短短几年脑血管硬化、高血压病浮了出来。身体一日胜一日地差。

大一点，我自己有收入。几次三番劝母亲跟我住，离开那个家。可母亲说，离了那里，就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母亲和父亲一直是那么相爱。只是一次的偶然出错，为什么王姨偏要弄得他们阴阳两隔才算了？

我原谅不了王姨，让她今生的日子活得生不如死是我最大的愿望。

刘成，我已经记不起，是第几个被我破坏的。有的我抢，有的我只需要告诉他有其母必有其女就行了。

5

那夜后，刘成再也没有出现。我也打好主意卖房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恨了这么多年，也恨累了。

有人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很意外，竟是燕子。

她微笑着喊我，丹姐。一个陌生已久的称呼。从她母亲闹上我家，我就跟我身后的跟屁虫说，她是同她母亲一样不要脸的贱人。她不配喊我姐。她乖乖地躲着我，再也没有主动招呼过我。

丹姐，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母亲，这些年害你受苦了。贴心的话让我一时辨不了方向，陪着她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醉眼朦胧间，我看见刀光一闪，脸上有湿润在滚滑。伸手一摸，鲜红的血染红上掌，开出诡异的花，竟忘了疼。

对燕子是有歉疚的，做错事的是她母亲，她何尝不是受害人。

当下心情竟轻松无比，这样我谁也不欠了。浅浅地笑了。

孰料燕子竟被我的笑弄得神经错乱，我杀了丹姐，杀了丹姐，她再也不会同我抢男朋友了。刘成会回来找我了，他说只要我把丹姐的相破了，我就比丹姐漂亮，他就会爱我……尖细的叫声配着哈哈的笑声，掺杂着低低的昵喃，充斥了整幢楼。

6

医生一边细心地清理着我的伤口，一边连声叹息，好好的一张脸，就这样毁了。多可惜呀！

做手术也不能恢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破相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个打击，我还没有出嫁，谁愿意娶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就算他愿意，但当他问起这处伤时，我要怎么来解释我的咎由自取。

伤口太深了，要全部恢复没有可能。医生的答案很笃定。

燕子已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免予追究刑事责任。

王姨瞬间老了不少，她看我，还是那样害怕，她一直知道我像父亲，保护性格软弱的母亲是我一生的责任，在母亲生前死后。而她伤了我母亲，是我一生的仇人。

王姨喃喃地说，人一生不能做错事啊。像是感慨，像是自问。

摸着脸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我也做错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