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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道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7 09:09 阅读: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很多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这首诗。那时这诗是挂在母亲卧室的墙壁上的。母亲总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弄一曲箫,然后轻轻吟诵:杳杳寒山道......

母亲说过那一曲箫的名字叫做“夜妆”,而那首诗的名字,母亲说叫做“寒山道”。

一 红尘一笑剑吟风 更残酒尽夜妆成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的“尽夜妆成”心法也已经修到了最高的“成”层。那夜当一抹潮红迅疾灿烂的袭上我的脸颊的时候,我看见我的窗子外面漫山的茶花竟然也已全部开绽。那一片覆了我目之所及的嫣红在月光下起伏摇荡,我忽然就再也抑不住心底的凌乱,我执起母亲的箫,然后在“夜妆”的余声中轻轻吟诵:杳杳寒山道......

母亲说茶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曼佗罗花。这个名字很怪,我听来总觉得有浓烈的阴郁的感觉。那夜我握着母亲的手在母亲的床亲坐到天明,我的面前便是那幅书着“寒山道”的横幅。肃重寒劲的笔划中有凛冽的愤激之气开散出来,但我可以感觉到那其中是裹着一丝温柔的,那温柔浸了每一个字的每一个起承转合,像是寒山风雪中灿烂开放的一坡淡红色的曼佗罗。母亲的手渐渐冷去,我的尽了全力的温暖握持都没能让它热将起来。她的絮絮的话终于隐不可闻。我看见有泪覆了母亲那依旧绝代风华的脸。

母亲走后我成了“夜庄”的主人。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着一袭素白的衫裙,腰间束一条紫色的飘带,发间是母亲的紫玉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凝月给我带来了母亲当年用的剑。那剑很薄。我握着它,突然就感到它身体里的汹涌的绝望。凝月看着我的脸说,夜,你和你母亲真的好像。我走过去握着凝月的手,我看见他的俊朗的面上竟有了依稀的皱纹,心里忽地就没来由的一阵温暖。

凝月是母亲唯一的朋友。这十多年来他每年都要来“夜庄’住上几个月。他在的时候母亲从来都不会吹奏“夜妆”。而那些个日子,我只会听见凝月的琴声,琴声幽幽响过,一直到母亲离开。

于是我到了十八岁。我的背上是母亲的剑。那剑硬硬的挺在我的背上,我又一次的感到它的身体里这许多年来积存的汹涌的绝望,像母亲那尽夜的箫声。我对凝月说,我说叔叔,你该知道,这个世上有首诗叫做“寒山道”。

然后我纵马而去,夜空上是皎皎的月。我突然有泪汹涌而落。

二 莫道别离皆叹惋 一朝散乱一朝空



凝月说过世上有一种人叫做杀手。杀手杀人总是要有能够让他坚韧的理由的,只有这样那一场倾尽全力的刺杀才会灿烂成无人能及的绝唱。世上最可怕的杀手不是那些为了钱的杀手,而是,为了心中的一抹梦想。

凝月说有些人有些事人们总不会记得很清楚,他们总会麻木的忘记很多事情,于是这时候就需要鲜血,需要这残冷的暗红来让他们清醒。而这种需要,便造就了杀手。

武林中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叫做“寒山道”。这个组织出道十年每年只杀一个人,十年杀了十个人。每次杀人前“寒山道”总会放出风声,而每次人们都不相信“寒山道”能够成功,因为这十个人都是江湖上最有权势最可怕的人物。但现在他们死了,而“寒山道”还继续存在。

谁也不知道这个组织有几个人,都是谁。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名字,而也仅仅知道名字。

我离开“夜庄”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于是当江湖上盛传“寒山道”第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杀的人竟是当朝一品大员,御史耿练如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的赶去了京都。

那日经过莫落山时我遇见一位少年。随意的一袭白衫随风舞起便将他身骨中无可遮蔽的瘦硬散得铺天盖地。他就那么的立在山路旁的崖上,背上斜插着剑。我纵马而过的时候忽然听见箫声自他那方响起,那曲子便是在我耳边激荡猛烈的风声中也是如此的清晰。我猛地勒马。

我仰首,冷冷地问他:你的这一曲,可是叫做“夜妆”?我看见他放下箫,冲着我微微的笑,然后他吟道:杳杳寒山道......

他吟诵的声音舒缓而又有着从容的温暖,而母亲每次的吟诵都是凄苦凌乱的。我便愣住,在那个山风激荡的山谷,仰首望着的是那瘦硬的身姿。我听见风急速的冲过我凝立的身体。我的心突然从未有过的乱将起来。

而后一路同行,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夜妆”和“寒山道”,我知道如果他想说他是会说的。他在马上絮絮说着一路上的风土人情,还有许多我在“夜庄”的十八年寂寞孤伶中无从得知的奇闻轶事。有时我会微微的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厚温暖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易的团住我的心,将它柔软得像母亲拥着我时夜空中清亮的月。但幸好我的面上一直戴着母亲的面纱,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怎样存护住我那孤寂了十八年的骄傲。

快到京都时他说,姑娘,我们得先分开,我还有别的事情。但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转过头不去看他,如以前一般一言不发。我想起这同行的许多个日子我竟然只同他说过那一句话:你的这一曲,可是“夜妆”?我听见他离去的声音,我的目光不知怎么就飘在了他的身后,然后我听见心里面有种叫做“愁”的东西悄悄绽放。

而当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日的一别后,我便会微微的笑,便有那句诗跳荡出来:莫道别离皆叹惋,一朝散乱一朝空。

三 叶残君泣懒入梦 冷雨依旧卷残灯



我不知道“寒山道”为什么要杀御史耿练如,一路上此事显然已是街知巷闻。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而大多数却不是武林中人,而是寻常百姓。所有人都在咒骂着“寒山道”,都说“寒山道”不该杀这位“铁骨御史”,百年难遇的清官。

这一路上我都想着母亲临终前的话,想着这么多年所见的母亲的凄苦清绝,想着每夜里母亲的那曲“夜妆”,和那一幅凛冽激愤的“寒山道”。我一直都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在我终于看到小巷尽头那座小小的“御史府”的时候变得无比的强烈。我记得我当时转身就走,步子从未有过的仓皇和凌乱。

可我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接近这座对于一品大员来说寒酸至极的宅子。我到了京都之后的每一夜我都会去往那里,隐在月光映不到的暗处看着那间会一直掌灯到深夜的屋子。那灯光忽明忽暗,那映到窗格上的影子竟总让我止不住的心颤,那是怎样的孤崛瘦硬啊。我看着那个影子踱步,沉思或者奋笔疾书,忽然就想起那个莫落山上所遇的少年,原来,原来他们有的都是一样的身骨。我的心于是激烈的跳,不可抑止。

有一个夜晚依旧有月亮,那月色依旧如水,但却比往日多出几分凄绝。我看着窗格上映出的执箫的影子,那姿势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身体微向前倾,意态闲暇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寂寞。我听见“夜妆’轻缓的散漫开来,浸入这漫天的月色之中。一曲又一曲,这凄绝便那么化做泪水的润了我的面颊。我闭上眼。

最后一曲完成后我看见他手中握着那箫伏在案上。他把头深深的埋进臂弯,瘦削的双肩不停的抖动。没有一丝声音。但我分明可以感到他的牙齿是怎样用力的刻进他的双唇,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一抹暗红是怎样在桌案上蜿蜒流淌。

突然我发现不知何时已没有了月光,有雨冷冷的落起来。我运起“尽夜妆成”,有一圆淡紫的光幕罩在我的身遭,将周围疾乱纷飞的那些雨滴溅得华丽而迷离。

我决定离开。在我长身而起的那一瞬我听到窗子吱呀的开启声中他的声音传来:孩子,我知道是你来了,进来吧。

当我坐在他对面的时候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满覆着黯淡,全没了我曾很多次见到的他人前的神采。他说:“孩子,这一切,你的母亲在临终前都和你说了罢?”我摇头,我说:“母亲只说,你的父亲是当朝御史耿练如,‘寒山道’最后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他轻抚着箫说:“孩子,这十几年来我负你母亲的太多。当年我离开她而一意来做这个御史,给她留下的仅是那一幅我手书的‘寒山道’,于是终于有了这么多无可弥补的缺憾。我知道‘寒山道’杀我的原因,我也会遂了他的心愿,我该去陪你的母亲了。但我死之前还要找一个人来接替我。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但是孩子,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是需要有人撑持的。你走吧孩子,在我心愿未了之前‘寒山道’是不会杀我的。”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但我什么也没有问。

在离开的时候我散去了“尽夜妆成”,于是那雨冷冷的覆了我的脸。

四 只余秋水烟痕意 何妨青苔阶下行



我又见到了那个少年。他骑在马上微微的笑,身周是簇拥着他的官兵。我看见他的蟒袍玉带,他的怀里抱着的华丽夺目的尚方宝剑。我看到他的身体在宽大红艳的朝服里仍是瘦硬得无可遮挡,他的微笑依旧让我慌乱。但我的心忽然很疼。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来了。他立在我的面前一直看着我的眼。很久很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他说:“夜,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要惊讶。我的师父叫做凝月,他常常会和我提起你。但师父没想到我们会相遇,如果他要知道,他或许就不会要我去争什么文武状元了。可是如今一切都错了,我成了状元。你知道的,我将会是驸马。可是夜,我很想和你在一起,纵马啸歌自由自在。但,总有些东西是需要有人撑持的。”

他转身离去,我看见有泪光在他的眼角一闪而没。我静静的坐着,当烛火湮灭这房里归于漆黑的那一瞬我微笑起来,我说母亲,母亲,怎么我们遇见的都是这样的男人,教人怨迷于他却又无从去恨?!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父亲的房内。那夜依旧有雨,父亲在房里吹奏着“夜妆”。我立在父亲身后低垂了眼帘,我的手里是母亲的剑。

窗外有电光一闪,杀气便漫了整个房间。一刹那后我看见父亲倒在了椅子上,我的剑却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我听到那人低低的笑起来,他对我的父亲说:“练如,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父亲也笑,父亲说:“是啊,凝月,这个结局最好。你把一切都告诉孩子们吧。”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我的灵魂狠狠的一击。我便那么木然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听到他的哭声在窗外响起,那个少年的瘦硬的哭咽。我的眼前,怎么就忽地绽满了鲜红的曼佗罗,阴郁而又华丽。



很多年后我又想起了那夜。那夜我知道了一切。凝月叔叔深爱着母亲,心伤于母亲在父亲离去后的凄苦,于是便恨上了世上所有的负心男人。于是他十年内杀了那十个最可怕的人。这十个人都无一例外的负过他们的爱人。凝月叔叔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他挑了这十个来杀。

那夜他杀了父亲,他也心甘情愿的死在我的剑下。他说他杀父亲是不想母亲一个人在地下孤单,他死在我的剑下是因为他杀了我母亲最爱的男人。我一直记得凝月叔叔说这话时面上凄楚的笑容。他说这个世上总还有些东西是需要有人撑持的,于是他让他的徒弟接替了我的父亲继续这场撑持。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微微的笑。我想着这三个男人都说过的那场撑持,我会对着漫山的曼佗罗说母亲,他们都做着撑持的事,可谁来撑持我们?

我拿起母亲的箫,“夜妆”在夜风中漫起。眼前的烛光明灭,有一片素白的纸飘落在地,那上面是一首墨色未干的叫做〈夜妆〉的诗:红尘一笑剑吟风,更残酒尽夜妆成。莫道别离皆叹惋,一朝散乱一朝空。叶残君泣懒入梦,冷雨依旧卷残灯。只余秋水烟痕意,何妨青苔阶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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