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想起一只猫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想起一只猫的。一只死去多年的猫。

这个秋天我总是无端地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前些天我想到了一条黑白相间的狗在一群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面前翘起左腿若无其事地撒了一泡尿。还有一只从持刀者手中挣脱跳进排水沟成功逃离死亡的青蛙。今天我又想起了一只死去多年的猫。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只死猫。当时刚从睡眠中醒来的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只猫的身影。它用尖锐的爪子划破被尘封的记忆，跳进我的眼帘。

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还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巫术作祟？我无从所知。

踏着猫的脚印，我回到了我的一九九三。

一九九三对某些人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年。自从上一年那位神奇的伟人在南方画了一个圈后，略有心计的人从此赶上了发家致富道路，然而对我来说，一九九三只属于我和老妖的一九九三。我十二岁的记忆里闪烁的是老妖上窜下跳的身影。

老妖是一只猫，一只流浪的野猫。

我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爬起来撒尿时发现这只猫的。当时我正经过厨房，只见两点绿光“忽”地闪过，然后跳上窗户，消失在厚重无边的夜里。我被深夜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吓了一跳，心脏在绿光消失许久后还在“扑扑”的剧烈跳动着，有如怀里揣着一只兔子。最后我才这应该是一只猫，发绿光的是它的双眼。但我的猜测并没能减轻内心的恐惧。我颤抖着撒完一泡热腾腾的尿后，飞似的回到床上。被窝的温暖很快就淹没了那只在冬夜里出现的猫。

然而没多久，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一只曾经在半夜里恍惚出现过的猫。

我是从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想起那只猫的。我记得母亲把那只猫骂成该死的，并扬言要把它杀死。原因是不知怎的，那只猫竟能打开我家的橱柜，把昨夜留下的半只鸭子啃得乱七八糟，除此之外还打烂了一只油瓶。难怪我的母亲会如此愤怒。

我开始留意那只猫。我开始相信那不是一只偶然出现的猫。我预感到将会跟它发生某种联系。有时候我会神经兮兮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强忍着寒夜的气温，簌簌发抖地从门缝里窥视，猫是否会出现。有时候我会偷偷地留下一块猪肉，悄悄地放在水缸的背光处。

但不知是母亲的扬言凑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始终都没见到那只猫的踪影。

我十分沮丧。十二岁的男孩是多么地渴望得到关于一只猫的秘密。如果猫不再出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这件事。但另人难以置信的是毛在白天出现了。我敢肯定它是那只在深夜里出现过的猫。它躺在我家的灶台上舔脚！我终于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了。

那是一只黑里夹着黄的猫。一身毛杂乱无章地蓬松着，黯淡无光。一层瘦皮干巴地包裹着一身突起的骨头。嘴巴拼命地向前努着，而胡须却出奇地长，再加上一双大眼睛，它的脸就显得无比的瘦小，让我想起尖嘴猴腮这个词。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只好看的猫，很难另人产生好感。

显然猫也看见了我，它“嗖”地一声跳到窗户上。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猫。猫见我没动就站在窗户上，不时地舔一下后腿。每舔一回又抬头望我一眼。眼睛里透出一丝另人不易察觉的不安。从它的动作里，我看出它是一只受伤的猫。

相持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我首先打破平静。猫见我走动，惊恐不安地在窗户上来回走着，但最终没有跳下去。我拿一只漏了水的铁碗，盛了些炒饭，对着猫，轻轻地放在灶台的一角。之后上学去。

至于那天老师讲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想任何像我一般年纪的人都不会在家里突然发现一只来路不明并且是否有主人的猫后，还能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课。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只猫的身影。好不容易盼到放学，我飞也似的跑回了家。

看到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铁碗，我心理窃喜，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惆怅淹没。我不知道猫跑哪去了。

我拿手电筒往床底照；拉开衣柜往里钻；掀开盛米糠的盖子；抱开堆放在墙角的柴禾……母亲骂我败家子又在干什么。我硬邦邦地丢给她一句，找猫。母亲说猫怎么可能在缸里在衣柜里？那只拐角猫早被我赶跑了。接着又是一连串骂猫的气话。

我早就烦透我母亲了，她总骂我是个败家子，动不动就小题大做呱呱大叫。我才不理她我只要猫，我几乎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但就是没找到那只猫。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里有种深不可测的空虚，令我上下不能。

我相信猫并没有走远，或许此时它在匍匐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声不响地窥视着我们，只是惧于我母亲的威严，太多挨打的经历让它对人产生恐惧感，脚上的伤就是一份没有愈合的伤痛。我不停地想着那只猫。除了我妈这样的人外，我还担心狗。我们村的狗总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怕受伤的猫会受到狗们的袭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只并不好看的野猫念念不忘，况且它曾经偷吃过我家的鸭肉，打烂过我家的油瓶。但我总觉得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十二岁的我对生命的理解浅薄几近无知。但猫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甚至超过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总是像我母亲那样，动不动就呱呱大叫，总是捡石头打小鸡，整天弄得鸡飞狗跳，她就哈哈大笑。对她的种种行为我嗤之以鼻。我是不会让它接近猫的，我是说如果猫在我家的话。

猫又是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悄然回到我家的。它见到我时还是有些害怕，眼睛里除了流露出的不安外分明还夹杂着一丝想接近又惧怕的渴望。我丢给它一根熟青菜，它疑惑地望着我又望着青菜，犹豫不决的样子，但终抵不住食物的诱惑。怯怯地移到青菜面前，叼起菜，闪电般地蹿到一个角落囫囵地吞了下去。

看着猫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想它一定饿坏了，作为一只野猫，它一定承受了鲜为人知的痛苦，于是又丢给它几根。猫吃完后舔了舔嘴望了我几眼，最后跳到堆放稻草的屋阁消失了。虽然我打心眼里不希望猫走，但还是有种说不清的快慰，它让我在一整天里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

此后猫就经常出现在我家，它对我也少了一分提防。我给它盛的饭也总吃得一干二净。

有一回我对着猫“喵”了一声，没想到它竟然望着我叫了几声，这令我喜出望外。我随即给它起了个名字“老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它“老妖”，当我心里闪过给猫起名字的念头时，“老妖”这两个字就像鬼魅般地控制着我的神经。

半年后我和老妖就是一对熟透的朋友。每一次放学回来它就从房子的某个角落箭一般地窜到我的身边，不停地蹭着我的脚。当我蹲下身子伸开双手它就会跳进我的怀里，不停地用头蹭着我，喉咙里发出沸水般“咕咕咕”的声响。

我并没有因为老妖当初的偷窃经历而歧视它，我可以体会到一只野猫生存的艰辛和不易。当然我的母亲也不像当初那样对待猫了，毕竟它偶尔还能捉到一两只令人讨厌的老鼠。

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我早就说过，我妹妹的存在是对猫的种种威胁。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门口，我就听见老妖发狂般地吼着，凄惨的声音传达着它对痛苦的恐惧。我不由得全身颤栗。

我冲进家看到凶神恶煞的妹妹一手抓着猫尾巴提在半空中，一手拿着竹枝狂抽着老妖。竹枝结结实实地打在老妖的身体上，发出“”的声音。她一边打一边重复着“打死你，打死你”这一句话。

老妖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但它越是挣扎，受到的鞭打就越厉害。嘶哑的哀求声音透射出一种绝望。见到老妖声嘶力竭，妹妹的脸上流露出冷酷的快意。那目光似乎要把老妖整个撕碎。我的身体随着妹妹手中的竹枝有节奏地颤抖着，仿佛每一次被抽打的总是我。

我无法容忍妹妹的暴戾冲过去，一脚踢在妹妹肥胖的屁股上。她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在地上。老妖乘机挣脱了她的魔爪，跃了几下窜到屋阁的稻草堆上。

我对着踉跄的妹妹狠狠地说，你再碰我的猫我杀了你。妹妹一屁股坐在地上呱呱大哭。

老妖在稻草堆上来回走着，惊魂未定。经历了一场生死般的浩劫，他的眼里满是惊恐游离的目光。我叫它一声，它咧嘴，好久才挤出一丝虚弱发抖的声音。

经历了这次毒打，老妖整天都把自己困在屋阁上，我只能在下面望着它，唤着它。我发誓，绝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猫。

时间很快走到了九三年的秋天。九三年的秋天是一个多事之秋。在我九三年的记忆里，这个秋天是的天空是灰暗而低沉的，布满压抑的阴云。

老妖死了。就在九三年的秋天。

关于老妖的死，我总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为此感到内疚。于是我有了十几岁男孩不该有的深沉。

老妖是吃毒老鼠而死的。

早晨起来就叫老妖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但那早晨我却没能把它叫来，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越过青灰的瓦片在空荡荡的屋顶一点点的消失。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占满心头。我心急如焚地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最后才在光线阴暗的柴禾堆下找到它。

老妖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叫了几声它才“喵”的应了一声。那是种病态般微弱的声音。我摸着老妖想，它可能是生病了，我把盛着饭的铁碗伸到它嘴边，可它连嗅都不嗅一下。顿时，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没多久，惨不忍睹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妖开始发狂。它上窜下跳，左扑右翻，喉咙里不断发出时而低沉浑浊时而尖利刺耳的叫声。接着它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它匍匐在地上，全身痉挛，身子一拱一拱的，使劲伸长脖子，艰难地吐出一堆堆满上泡沫尚未消化的老鼠肉。每吐完一次它就又窜又跳，高高跃起之后又重重的摔到地上，发出“扑扑”的闷响，它有四肢已经不使唤，每次都是肚子先着地。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簌簌往下流。看着老妖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 。我伸手想抚摸它的身体，但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它，它就又跳又窜起来。我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滑过老妖的身体，但断肠般地痛苦使它无法安定下来。

老妖还是不停地呕吐，但除了一些淡黄色满是泡沫的液体外，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它躺在地上拼命地翻滚，四肢往后伸，肚子往前挺，时而又“忽”地一头扎进柴堆里，时而又用爪子不停地抓扯柴火、墙壁，留下一段段细长新鲜的爪痕。这些爪痕也深深地刻在我心头上。老妖身上的毛沾满了地上的呕吐物和尘土，眼睛拼命地想前突着，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灵性，嘴唇上翻，露出了细小尖利的牙齿，整个没有一点猫的样子了。

老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它一头扎进柴禾堆的松针里，再也不动。

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千万条蚂蚁疯狂地啃噬着我的心灵，流血的疼痛化作燃烧的怒火。我脑子里不断闪过各种报复的念头。我诅咒投毒者毒死自家的鸡鸭；我希望自己有种神秘力量杀尽世间所有老鼠。但我希望有种良药能让老妖起死回生。我把所能恨的东西从头到尾都恨了一遍，然后就自己恨自己无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妖死去。面对老妖无助的目光，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悲哀。

老妖死了。我想把它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让它永远陪伴着我，待到梨花烂漫时让洁白的梨花捎去我对它的思念。但父亲说猫的细菌毒，不能埋在院子里。他的话再一次引出我的泪水，最后父亲把老妖连同几块沉重冰冷的石头装进化肥袋子里，沉入深深的河底。

从此，老妖就变成一只会游泳的猫，顺着河流游到另一个世界。我想现在它是一只快乐的猫，要不然它怎么会从一九九三年的记忆走进二00四年的某个秋天的午后呢？



2004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