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小镇

因为读书，曾经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生活了三年。

镇不大，南北东西各一条街。尤其是南北街，虽长不过百米，宽不过十余米，但每逢阴历的一、三、五日，却因来自四面八方的乡民而热闹非凡。除却买卖，赶集的日子也是有书场的日子。于是，这条被人流交织的大街又成了乡民们社交娱乐的好去处。由于它北抵学校南门，南至陇海路上的一个小站，因而每当黄昏来临，在小镇上来回晃悠的主角就变成一个个营养缺乏的学生们了。当然，在众多面色暗淡的学子中，亦有我单薄弱小的身影。

虽然学习任务极其繁重，但晚饭后的散步却是必不可少的。或自西向东，或由北而南，轻松的漫步间，还不时传来蒋大为、李谷一的优美歌声。于是便跟着哼唱，几至沉醉。但不论怎样走，最后的落脚点会毫无例外地属于那个终日喧嚣的车站。倘若准点，曾经于头天驶过列车的地方会再度出现同样颜色的列车。如果错过，便会坐在站台外的连椅上等，直到夜色渐暗的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长鸣，才会转身离开。却不必回头，因为在心的一隅，正有注视的目光跟着恐龙一般爬行的金属物疾驶而去。

渐渐地熟悉了小镇的呼吸，亦慢慢地感悟出小镇的心态——坦然与自在；质朴而整洁。

苏北的小镇虽不似江南小镇的灵气和婉约，也没有江南小镇的细腻与精致，但到底是坚实而又朴素的。苏北小镇因了地理上的因素，冬天来得不算太早，但已经凉透土地和皮肤的初冬仍让镇上的居民感到了季节的寒冷。一年一度，在冬天灰色的意境中，小镇上的人们关于雪的预言总是异常地准确。有时，话音未落，那些美丽的六棱体便逍遥着自天而降了。随着雪花由小变大，由缓变急，不消半个钟头，整个小镇便被顽皮可爱的初雪覆盖了。此刻，迎着美丽的初雪，瞪着大大眼睛的孩子们早已聚集在昏黄的路灯下，他们相互追逐，兴奋地打着雪仗，并不顾寒冷地制作着属于烂漫童心的雪人。翌日，雪依然默默地下着，唯早行者的足迹，证明着小镇并没有完全沉入夜的梦中。设若在江南的小镇，在同样的季节里，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上帝的恩赐，便只能化作江南人的枕上梦了。

其实，苏北小镇的美丽来自于四季迥异的风景，而不象有些人梦想的江南小镇那样，总是被永恒的绿色和时聚时散的水光云影掩映着。

梧桐花高贵典雅的青紫，古槐花纯净优美的洁白，榆钱子晶莹剔透的翠绿，油菜花热烈奔放的金黄总是小镇由春天走向初夏的主色调。而渐次铺开的绿色，常常让小镇走着走着就融入田野那静谧的氛围之中了。因为工业不太发达，镇上少有高耸的烟囱和机器的喧哗。于是，围绕着小镇的喧嚣在集市散尽以后，剩下的便是色彩瑰丽的云霞以及随后而来清亮月色和子夜的宁静了。也是在这样的夜晚，镇北的房亭河开始渐渐升高，河心处月光款款，微波兴澜；两岸草色渐深，鸟已投林。所有这一切，让小镇的梦境又多了几分温馨与浪漫。

在苏北的小镇，不要指望去寻觅弯曲的雨巷，也少有鹅卵石铺就的幽径，更不适宜油纸伞的从容优雅。因了苏北人的直爽与豪气，小镇的街巷总是笔直的，路面亦多由宽大的泥砖铺垫；因为少有淅沥如丝的细雨，夏日豪雨中的行进多靠颜色单调的雨披。沿街走去，屋檐下的瓦当连同墙基上的青石同样地古老，甚或还有着汉时的沧桑记忆。屋脊上的野草也绝不比江南小镇屋脊上的渺小，有的房顶上还会窜出了一两株幼小的树苗。有时，耕牛会在黄昏的街心上悠然穿过，“哞哞”的叫声似乎在向自己的主人宣示着劳作的疲乏和希望犒劳的请求。至夜间，小镇上的空气已不再那么灼热炙人，扑打着蒲扇的男女老幼渐渐走进属于自己的家园，享受着来自糊凉茶或绿豆汤的凉爽。须臾，汽笛一声长鸣，竟是那样地响亮，仿佛在告诉镇上的人们：夜已深，该歇息了。

等到田野开始走向金黄的秋天，开学的日子也到了。尽管老师不停地告诫大家要将玩心收起，但镇上漂浮着的各色瓜类的气息，依然让大家神往。于我，却只能看看闻闻，毕竟囊中羞涩，狠劲地咽口吐沫就算将它们品尝过了。忽一日，卖粮归来的车队出现在街头，落叶也开始从街旁的槐树上轻轻落地。也是从这时起，小镇的天空开始出现黑色的雁阵。望着它们于归程奔赴的姿态，听着让人有些心惊的叫声，庭院里劈柴的老伯更不敢懈怠了。于是，透过愈堆愈高的柴垛，如我父亲般苍老的大伯似已看到了温暖冬天的灿烂火苗。而此刻的江南小镇，却水色清碧，舒缓的清风吹在身上，让江南人无从感觉秋的来临。

悄悄中，小镇再度迎来了雪花飞舞的冬天，而镇上唯一的羊肉汤馆也逐渐热闹起来。在给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慰藉和温暖的同时，店主已悄悄地置备年货了。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不久，店门关闭，店主和他的孩子们围着家中的火炉开始了对春天的向往。于是，小镇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时光荏苒，三年的时光仿佛只是瞬间。当我再一次走进小站，在酷热的夏日里倾听着火车最后一次的急促呼吸声时，我终于和这个苏北小镇告别了：

最后的沉默/ 只能背对小站/ 虽行李不多/ 却移步艰难/ 载不动的/ 是最后的情感/ 还有无言的感叹

以后的日子，多是行走于城市的水泥丛林间，但却始终没有将小镇忘记。而且但有机会，我都会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到小镇的怀抱，然后走向小站，在那震撼周遭的铿锵节奏中回味着已逝的时光。

我深信，能够让心驻留的地方，绝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