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名字叫黄蓉

我很害怕别人提起我娘的名字，因为那两个字和耻辱连在了一起。直到有一天，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热播。我从此知道，有一个武艺高强、侠义心肠、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和我娘同名，我曾经因此扬眉吐气好一阵子！同龄的小孩甚至羡慕起我来，那是我童年一段极为短暂却最为风光的日子!

我娘名字真的叫黄蓉，但她没法和《射雕英雄传》里的那个聪明活泼、古灵精怪的侠女相提并论。她很木讷，整天只会低头做事，逆来顺受，只有别人羞辱她，她从来没有也不敢得罪过别人。

到了七岁，我才听到她一句比较完整的话——“老不死的东西！”，那是在说我爹，声音很小，但她这一骂，表情很复杂，带有很多的哀怨，好像憋了几十年的怨恨，一下发泄出来似的！我真的很喜欢看到这情形，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我的娘十天甚至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会像别人的妈妈一样，狠狠地教训我一顿，哪怕打我都行。可我一次都没有等到。她那种不善言语的方式让我受不了，我八岁的时候，就有大人或小孩欺负她，总喜欢在她背后扔小石子，或者指指点点，有时甚至骂起她“疯婆”来。我记得小时候很多次打架都是因为这，但我总是输得最惨，不是头被砸烂出了血就是衣服被人撕破，或者鼻青眼肿的！但我从不让娘知道，爹要是问起我为什么弄成这样，我就说摔跟头！

我曾经把那把早就锈迹斑斑的菜刀磨得亮亮的，发誓谁要敢欺负我娘我就跟谁拼命。

随着《射雕英雄传》剧情的发展，特别是梅超风出现，他们再也不喊我娘叫黄蓉了，而是在娘或者在我的背后嘀咕起“梅超风”来了，有的干脆远远见到我娘就喊：“梅超风来了！”。

小石子又开始疯狂地落到我娘的身上。

我心更加难过起来，埋在心底的仇恨像春天的野草，一天天的疯长！成绩一落千丈，开始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赌博、打群架、课堂上用不阴不阳的语气与老师对着干……有一次，我竟敢当全班同学和老师的面，从七八米高的树丫上往下跳，吓得老师差点尿裤子！

我曾把在背后骂我娘最凶的那个小子，狠狠地揍了一顿，并往他的脏嘴灌牛粪。

从那时起，我得了个西毒“欧阳锋”的恶名。但我不怕，既然好人总是被人欺负，那么我也当一回恶人，只要没有人敢再欺负我和我娘就行！

我没曾想到，那些平时干惯了伤天害理、出口恶毒的人，居然也会害怕更坏的人。从那时起，我甚至故意做一些更坏的事，让村里那些长舌妇们对我望而生畏才好！免得总是在我娘的背后叽叽喳喳。

仇恨让我的童心渐渐地扭曲起来，有时甚至连可怜的娘我也骂，可每当骂完，看见娘呆呆地望着我，心比被刀割还要难受。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到从此以后，我只能在别人看怪物般的眼神中度过，我不寒而栗！

我也曾想，娘真的傻就好了，她不会懂得别人的对她的欺辱。可她不傻，有几次我见到几个小孩追赶着她，往她头扔石头，在外面她不吭不响，可回到家里就躲在屋角嘤嘤地哭，像受一个委曲的小孩！

每次进山，摘到几个果子，她舍不得吃，忍着辘辘的饥肠，把果子留下来给我们。每次她一回到家里，就饥渴得猛灌米汤，我看了都心酸！

她从怀里掏出野果，那姿势与众不同，她一个一个地把果子掏出，在空中画一个圆圈，然后才一一地把果分放到我们兄妹的手里。我们很懂事，最大的那个给她，可她总是摇摇头，结果给4岁的小妹抢着吃了。此时她的目光非常的祥和，没有往日的茫然和哀伤。我总喜欢在那时候当她的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果子，她难得的微笑此时也会挂在脸上，我就知道此时她是幸福的！

记得那一次，我和娘坐一辆手扶拖拉机去赶圩，因为人太多，很挤，加上山路的坑坑洼洼，我的身体压到了村长的儿子，村长就发起大火，要拖拉机停下来，要把我扔下去，嘴里还夹着很难听的脏话，说什么“野狗竟然欺负到主人的头上来！”之类，之后，用力抓我的脖子，那架式要把我从车上扔下才解恨！

此时，我娘从身上拨出那把我磨得橙亮的菜刀（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我记得我把它藏匿在阁楼的上面），在村长的面前一晃，目光着了火似的盯着村长，那家伙被吓软了。最后，车上的人都劝着村长说，不要与“傻子”一般见识！一听到“傻子”二字，娘终于愤怒了，用菜刀狠狠向铁栏杆砸去！说了一句至今我仍觉得惊天动地的话：“我不是傻子，谁要想欺负我儿子，我与他拼命！”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那时，我真佩服起她来，那么多年来遭受到多少的欺辱经历多少苦难都没暴发的她，而在那天，为了她那不怎么争气的儿子，居然真正地做了一回黄药师的女儿——黄蓉！！

那次，老师家访， 说我是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最让老师头疼的“恐怖分子！”，受不了别人半点误解、半点批评、半点指责。像刺猬一样，同学稍微语气重一点就与人拼命，老师善意的批评也受不了。甚至，有时做出一些远远的超出一个初中生正常的行为来。最后老师委婉地说，是不是先让我在呆家里先调节好情绪，家长教育好之后再回校。并且强调说，那是学校的决定，他也没有办法！

我娘像做错事的孩子，头埋得很低，眼神更暗淡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我的学生时代就要结束了，那时，受到学校如此重的处罚是再也没机会返校的！我何尝不想成为老师眼中的乖学生，父母心意中的好孩子呢，但我不能！我必须像刺猬一样，每天都竖起锋利刺来，这样自己才有一些安全感。

娘突然“扑嗵”一声，在老师的面前跪了下了，自责地拍打自己的头部，天昏地暗地哭了起来，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都是我给害的！”

我没想到我的所作所为，除了折磨自己，还会给娘带来如此沉重的打击！我开始痛恨自己，那种自责好像不经意吃到毛毛虫，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便也“扑嗵”一声，陪着娘跪在老师面前。

当娘和老师面，我毒毒地发誓，只要给我机会，我会痛改前非，就是让我脱三层皮或者掉十斤肉，也不再辜负娘和老师的期望！

也许老师见我娘可怜，也许是我的话让老师觉得“儒子尚可教也！”老师说我还有许多优点，我的作文全班最好的，他也舍不得我走。接着便拿出了一张报纸递给我，说上面有我的文章《爱，是用心去领会才感觉到的》，并把那本红红的获奖证书放到我娘的手里。

我才想起那次“写给母亲”征文，老师让全班的同学都写了，但他说只有两篇被选送上去！我从来都没敢指望，一向只有受惩罚的我会得到老师的青睐，我的作文只是写了一个真实的可怜的母亲，没有想到会被选上，更没想它能发表！望着老师真诚的脸孔，我知道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娘抬起头，感激地望着老师，接着又不停地磕头，眼泪已弄湿一地……

考上师范那年，终于让我等到娘久违微笑了（因为我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的中师生），她虽然还是不善于言语，但她走起路来头也敢抬起了，看看面前，看看天空了。快要放寒假时，姐姐来信了，信里姐姐兴奋地说，娘现在喜欢说话了，偶尔脸上还带微笑，当头上的大雁往南飞过时，娘天天都到村口去等我放假回家，她把田里的收割来最好的糯米准备好了，包我最爱吃的粽子，那一次我放纵地哭了——为我娘也为我自己！我没想到“我的争气”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转眼间，奇迹般把我娘荒凉的心田变成绿野。

为了攒够我上师范以及妹妹们读书的各种费用，娘每天起早贪黑，一个女人家，居然干起男人们都望之生畏的工作——上山割松脂。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长期的营养不良，脸土灰一般，五十来岁背开始有点驼了。我和妹妹们都很心疼，只要我们放假回家，就抢着帮她干活。后来为了她开心，我干脆对她说了最为让她开心的大话：

“黄蓉，我最亲最亲的娘！我将来不仅要做个好老师，还要混个作家来当当，挣很多很多的钱，娶个媳妇为您生个大胖孙子，把您接到城里，从此别再让您割松脂，别再受那野蚊的罪……”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么开心地哭过，整整一个上午！

可如今，我的作家还没来得及当上，甚至家长也还没能当上，还没来得及让我的儿女在她面前奶奶长奶奶短地叫上半声，她却走了……

送娘入土的那天，我又拿出了那篇文章——《爱，是用心去领会才感觉到的》在她的坟前悲痛地朗读起来：

“我娘黄蓉，不会用武，只会用心，不善于言说，只热心于做，心有拳头般大，爱却像海洋那样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