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涅磐

（一）

当紫枫林的叶子第二次飘满了无落山谷的时候，我平生第二次毫无顾忌的大哭，不能抑止。

那一年我九岁。就像九年前我出生的时候，紫枫叶一样飘落，我的哭声一样洒下，溢满了无落山谷。

族人们敬畏的眼神伴着我九年的成长，同龄的孩子们总是离我远远的。他们从来不和我说一句话，甚至在他们捧不动淡雾河边的凤舞石时，他们也想不到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是不敢。

一切都因为族里的圣书《渊》里的一段话：墨历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夜，有紫光袭天，旋转墨，星月黯。叛者出，大哭。紫枫叶落，漫山谷。族之大劫。

族之大劫。

我微笑，泪水飞扬，将紫枫叶染得鲜红如血，好美。



族中只有我才能自由的穿过紫枫林来到无落峰。我常常彻夜不归坐在无落峰顶看月亮。星月交辉，那微光像无落泉水一样温暖。总是在天地静寥的夜晚，我才能安然睡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无落峰顶。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刚刚照射到无落峰顶的时候，我便飞回家里。晨雾里透过的柔柔阳光洒在我的双翅，我听到了沙沙的响声。那是阳光在燃烧它。我总是任由阳光吞没我的双翅，然后我急速下坠，然后在紫枫林的上空长出新的双翅，破空而去。

我九岁那年紫枫叶落我大声哭泣的那天夜里我依旧去了无落峰，只是在清晨飞回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新的双翅长出之后就飞回谷底的家。我在紫枫林上空不断的盘旋，任阳光一次又一次的吞没我紫色的双翅，无法抑止。我的泪水洒落，紫枫叶鲜红如血。

族人们惊恐的望着天空中盘旋飞舞的我，整个无落山谷像夜深时一样静寥，只有我在天空中无声的飞舞，泪水飞扬。

族人们不懂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浑身颤抖，尾羽无力的垂下。

他们不会懂的，永远不会，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族人们的羽毛都是金色的而我却是紫色的，为什么只有我能够哭泣而且洒下血色的泪。

我哭泣，微笑着哭泣，泪水鲜红如血。



我是一只紫色的凤凰。



我决定离开，离开无落山谷，离开无落峰，离开淡雾河，离开凤舞石，离开已经伴随了我九年的我那些金色族人们敬畏的目光。

我最后一次站在无落峰顶看无落山谷里的一切，也是第一次在阳光下注视它。阳光好热。紫枫叶依旧在山谷中飘漫。我让他们扬起，像一片紫色的云，遮住我的族人们注视我的目光。

然后我腾空而起，向着身后那片黑色的天空飞去。

只是我的心里，突的就有从未有过的疼。

（二）

在那片黑色的天空我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很冷。气流卷过，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摩着我的刚刚被阳光炙烧过的双翅，是那种无落泉水流过的感觉，好美。

可我知道这里绽着黑色的莲，他温暖而善良。我的长长的尾羽可以触摸到他。他静悄悄的在我们接触的一刹那告诉我不要害怕，他让我叫他墨莲。

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温暖。我感到我可以在这里安然的睡去，就如我在静寥的无落峰顶一样。心里有声音说留下，留下吧。

然而我不能，我不能啊，我是一只凤凰，我不想作为什么族之大劫而存在，我也不相信我会带来什么族之大劫。我要去解开一切。如果《渊》中所写的都是真的，如果我真的会给族人带来灾难，那我会用生命去阻止这一切，我要，逆天而行！

我是一只凤凰，一只紫色的凤凰，我的身体里流动着天地间最高贵的血液，我不会屈服。

墨莲悄悄的低语让我平静下来。他说可怜的孩子啊，难道你非要一直往前飞去？你是一个善良勇敢的孩子，你有着强大的力量，可是前面有着太多的未知，你留下吧。

我说不。

墨莲轻轻的叹气，然后说孩子，你去吧，也许，你今天所决定的一切，都是你的宿命，你无法改变。我该给你说说你将要到达的世界的情况了，那是个可怕的世界，那个世界叫做“人间”。

人间。

我是一只凤凰，紫色的凤凰，我将会来到可怕的人间。

（三）

我来到了人间。

这里的天空是蓝色的，和无落山谷的一样。这里也有无落峰那样的的山，也有无落泉那样的泉。可是却没有我最喜欢的紫枫林，没有飘漫起来遮了满天的紫枫叶。

墨莲已经告诉了我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他说这里最危险的东西叫做人类，这个世界正是有了他们才变的可怕。他们疯狂，阴险，贪婪，卑鄙，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

墨莲说人类中也有好人，他们善良而且勇敢，他们相信世间所有情义，热爱天地间一切存在的东西。

墨莲说的这些我都懂了，我懂得善良和勇敢，懂得离开时那一瞬间的疼就是我对族人们无法割舍的亲情，懂得在墨莲身边的安然中藏着的亲密无间的友情，可是我总也不懂，什么叫做爱情。

墨莲说总有一天你会懂，当你遇了你生命中的另一只妖。

妖？

是的，墨莲说，人类总这样称呼我们。他们怕我们。

我是一只妖呢。我想。



我幻化成一名人类男子，紫衣紫发紫眸。我站在那个世界最高的山峰，任呼啸的风卷起我紫色的长发，摔向身后。我微笑着，看着下面这个依稀熟悉的世界。

墨莲告诉过我无落山谷的一年相当于这个世界的一百年，也就是说按照人类的算法，我今年已经九百岁。

这并不可笑。我想。



那个夜晚我来到人类的京城，那是一个喧闹的城市。

我的到来让整个城市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静寥，就像是。。。。。。我那日盘旋飞舞下的无落山谷。

静寂后几乎同一时间，他们都从身上取出一本书，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几句话：星源历一六五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夜，天降异人，紫衣紫发紫眸，望之若妖。族之大劫。

族之大劫！又是族之大劫！

我大笑，伸手抢过一人手中的书，翻开来，整本书都在重复那一段话，一遍又一遍。

星源历一六五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夜，天降异人，紫衣紫发紫眸，望之若妖。族之大劫。

我疯狂的抢来他们手中的书，一本一本的翻看，可是都一样，所有的书都一样！

我腾空而起，化身为凤，我的双翅带起紫色的火焰，像那时在我身边飘漫的紫枫叶，绝美无双。

我在一个山谷里落下，幻化为人。那山谷里有一条小溪，溪边是许多有着淡淡清香的野花。他们拥在一起却又隔得鲜明，孤独的野花。

我取出那本书，我看到它的名字，《天命》。

天命。

可到底什么才是天命，什么才是！

我大笑，笑声中有我全部的不屑和冷漠。然后我的泪水飞扬，鲜红如血。

好美。

（四）

我喜欢我幻化的这名男子的躯体。我喜欢站在峰顶，让呼啸的风摔打我紫色的衣襟紫色的长发，然后我会迎风长啸。

或者，我只是那么静静立着，看着月亮。月光洒下，天地一片静寥。

那个夜里我依旧静静的立着，身后突然就有声音响起，天籁一般，像无落泉水流过凤舞石的声音。

你怎么了？我能帮你吗？

我转身，面对的是一张绝世的容颜。我微笑，然后轻轻的说，你不能。声音里有我一贯的冷漠。

然后我后退，让急速的下坠把我和她拉得越来越远。我的耳边响着她的惊呼。我看到她向崖边冲来，试图把我拉住。

可是紧接着她也掉落下来。

我啼笑皆非，只好迎上前去轻轻把她拥住，然后落下，在那条小溪边。

我将她放在那些野花中间，坐在旁边等晕过去的她醒来。我猜测着她的一切。

她突然就说起话来，除了墨莲，还没有谁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蝶舞，这几天总看到你一个人在峰顶，容貌打扮又那么奇怪，一点都没有那些人类男子的肮脏和龌龊。于是就试了你一下，没想到你还当真了，还“救”了我。噢，对了，为什么你的头发衣服还有眼睛都是紫色的呢，你也好喜欢紫色吗，那你就和我一样了嘛。。。。。你说呀，你叫什么啊，说呀。。。

我看着月亮，说，我叫无落。然后转身，向谷内走去。

蝶舞追上我，握着我的手臂不停的说话。从来没有谁会这么近的在我身边，从来没有。我感受着蝶舞手上的温度，心忽然就温暖起来。我静静的听着。

蝶舞说她是一只妖，她的本身是一只蝶。她说她修行了九百年才幻化成人形。她说这么多年都是她一个人在这个山谷生活，寂寞而孤独。人类无法进来，而她又找不到另外的的妖。

蝶舞问我到底是神还是妖，她说她总不能看透我。

我说我是一只凤凰，紫色的凤凰。

蝶舞兴奋的又蹦又跳。她说真好，我们是同类。能在这个世界遇见同类真是太不容易了，这里人类才是统治者。她说无落，你能陪我吗，在我寂寞的时候？

我看着月亮，沉默。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的。

是的，蝶舞，我会陪你，仅仅是为了你给我的那一握的温暖。



我把那本《天命》给蝶舞看，我说蝶舞，告诉我为什么。

然后我告诉她我所有的秘密，我所有的绝望。

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看她，我看着月亮。

蝶舞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走到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但于我，这已经够了。

而蝶舞去没有看见，我的泪已经落下，只是这次的泪不再鲜红如血，而是像无落泉水一样清澈，好美。

蝶舞说无落，你什么都不要去想，该来的总会到来。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你的宿命，你躲也躲不过。

蝶舞说无落，你答应了我要在我寂寞时陪我，你不可以离开我，而我，每时每刻都无比的寂寞。

我答应了她，我留了下来。



我们在月光下奔跑，小溪里映着我们晃动的影子。这时蝶舞就会幻化出她的本身，一只紫色的美丽的蝶。我没有惊讶，我知道如果她不是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她在我身旁飞舞，在我的发间歌唱。我平静的坐下，看着月亮。

我知道从此，我的生命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

（五）

那天蝶舞和我坐在小溪边，蝶舞在翻看着那本《天命》，我拥着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望着月亮。

我听到蝶舞叫我，无落。语气惊慌。我看到蝶舞的脸色苍白。

我拿过书，翻开。

下界墨历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夜，神使无落奉神主之命，降于无落山谷，化身为凤。墨历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九日，星源历一六五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往人间，寻寂灭峰，以峰顶寂灭石毁此罪恶之世。事毕，亟返天界。

我微笑。原来，原来我不只是我们族人的大劫，我是，整个世界的大劫。我的命运就是亲手毁灭我的族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

泪水飞扬，鲜红如血。好美。

我说蝶舞，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我说我在这个世上有很多深爱的东西，我的族人，我的家乡，我的无落峰，我的紫枫林，还有墨莲，还有最重要的你，我的爱人。我说神主让我毁灭你们，那是他的事，神主算什么东西！我不信奉什么神主，我是妖，和你一样的妖，我们只信奉自己，和，爱情。我说蝶舞，我不会那样做。

蝶舞说无落，那是你的命运，你没法躲过。

我说不，我要毁了寂灭石，用我的生命。

蝶舞说你不能无落，凤凰是永生的，你没法毁灭自己，纵使你用涅磐，你最后也会重生，而寂灭石，也会和你一起重生。

蝶舞说纵然你真的毁灭了我，我也不怪你，因为，我爱你。

我说蝶舞，我在这个世上懂得了善良和勇敢，懂得了亲情友情这世上最美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你让我懂得了爱情。

所以我和其他族人不同，他们总会重生是因为他们总也不懂得爱情，而我懂了。

不是所有的凤凰都会在涅磐里重生，我就是所有的凤凰里能够毁灭自己的唯一的一个。

我说蝶舞，我很幸福，真的。

我很幸福，一切已经足够。



然后我幻化为凤，向着我和蝶舞第一次相见的那座山峰飞去。因为蝶舞告诉过我，那座山峰叫寂灭峰。

我看到了峰顶的那个红色的圆石。

我站到圆石上，发动了涅磐。

我是一只紫色的凤凰，我的双翅带着紫色的烈焰。



最后的最后，在我和圆石一起濒于消散的一刹那，我看到了飞奔而来的蝶舞，那绝世的容颜。

她的泪水飞扬，就像无落泉水一样清澈晶莹，好美。

我听到我们同时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