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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四章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8 阅读:
(一)阿炳

阿炳的煤球店贴出了一张招聘启示。

“阿炳,你招了帮手,就要歇手了吧?”

“阿炳,你屋里灰伢不现成是个帮手么?你么子还要另招落岗的人?”

“阿柄——”看招聘告示的人多而不散,与倚在门板上的阿炳搭腔。

阿炳只一味地点头,并不言语。

阿炳是外乡人,流落乞讨到小镇时约摸十岁。一天,镇东头的炭爷背煤,脚下生绊,煤洒了一地,他便跑去用手拢煤,炭爷瞧他黑瞅瞅的手脸,心下生出几许怜悯,就收了他做帮手。两人相依过了十年,炭爷撒手西去,把个背煤的筐篓和镇东的这间狭窄的门面留给了他。

镇子上走东串西的倪媒婆看好了阿炳,就将自己的麻面外甥女与阿炳牵了红线。成亲那天,阿炳牵着麻面的婆姨给炭爷的灵位磕了头,又冲倪媒婆喊娘。

麻面婆姨踏进阿炳的煤球铺,四十岁上下开怀。年三十晚阵痛提前,就在屋里养得一伢,喜得阿炳炮仗放得冲天响,街坊邻居过来贺喜问伢名,阿炳望着灰落落的屋,顺口就说灰吧,叫灰伢。

灰伢十六岁上考取了铁路技校,毕业分配到单位一年,闷闷不乐地回转来。阿炳伊始以为是休假,并不在意,依然每日里为街坊们打制煤球。一日两日过去,日子晃得多了,灰伢没有回单位的迹象,就让阿炳着急起来,早晨他拉住又要外出的灰伢,“灰,你不回去上班么?”

灰伢拧着眉冲冲地答:“当真不晓得?我落岗了。”挣脱阿炳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一溜烟似跑了。

阿炳这天就被灰伢的话磨得难过。闷了一晌。晚饭时,对踩着点踏进屋的灰伢讲:“要不,你帮我打煤球吧,虽说现在居民点都盖起了楼,有煤气烧,但许多街坊都还在烧煤球。我年龄大了,腿脚都没有以前灵活了,你相帮着送煤球到屋就行。”

灰伢不吭气,麻面婆姨把挟了菜的饭碗塞给灰伢,讲:“答复你爹话。”

灰伢就期期艾艾地讲了:“首先申明我落岗是因为单位裁员,没得别的原因。这个我对姆妈讲过,不信可以去单位问的。现在,我落了岗,也不至于要干这种只出死力的活吧。”

阿炳涌在嗓子尖上的温良水酒蓦地就被呛着了,火气随着言语就冲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我这下死力的活低贱,矮人三分?——”

“我没讲。”灰伢有点怵阿炳的火气,就拿眼望他娘,“再说,上街的张老师已请我帮他跑货,我是应承了人家的。”

麻面婆姨望了阿炳一眼,问话:“你,那张老板为哪般请你跑货?”

“他讲我是铁路上人,上个车,找个位子什么的方便。”灰伢斜着眼望阿炳。

阿炳仍气咻咻地,正逮着灰伢斜过来的眼就讲:“街坊们对那张老板的蜚言挺重,他经营的药材生意名堂横直多。我宁肯你闲在屋里,也不想你和这种人搅到一处。”

“这种人?什么人?我又不是细伢,跟着他无非是想边干边学,摸摸生意经嘛。”灰伢被蛰了一样陡地提高了音调。他觉得阿炳已把他和张老板混为一谈,心下不乐意,就放下碗倔倔地出屋。

麻面婆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劝阿炳:“伢大了,自有主见,你就放他去闯一闯,碰个壁回来,就晓得轻重了。”

阿炳着实有些恼了:“么子主见?倒惯出一副少爷脾气来。他是大了,反倒看不起我干了一辈子的活了。也是,明天我就招个落岗的人。”末了,阿炳叹出一口气,踏出门去,请隔壁的许教师写好了招聘告示,怏怏回转来。

阿炳的招聘告示贴出那天,灰伢已和张老板出了远门。

看招聘告示的人新鲜劲过去后,又都各自忙碌开去。而经许教师介绍,阿炳收下了跛脚的高考落榜生相帮。

日子晃晃地过着。艳红的招聘告示已褪色得厉害,映在冬季里,瑟瑟作响。阿炳的煤球铺进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麻面婆姨赶制了棉衣给倪媒婆送去,“嗷”地哭叫一声告知众人倪媒婆躺在床上已经寿终。阿炳急忙去张老板铺子里催问了几次,终不知灰伢跑货身在何方,就恨恨地骂了一声,披麻戴孝为倪媒婆出殡。

丧葬忙来,跛脚的落榜生来辞工。他乡下的父亲帮人做事折了腿,需回去支讨生计。阿炳就多拿了两个月的工钱硬塞给落榜生,嘱他回家好生安顿,想回来就还来。

许教师不知怎地闻言,心下过意不去,就抽了空过来相帮。阿炳推脱不过,也就任了他来。

这天傍晚忙下来,阿炳捶着酸胀的腿,望着板桌上温热的水酒发愣。麻面婆姨便用手捅了捅他,阿炳醒过来,却讲灰伢跟着那张老板跑货,我这心里总是悬着,你去探探,看他们这趟么子时候回来,我要和灰伢好生谈谈。

麻面婆姨唔了一声,讲下午灰伢回来过,晚上可能要回来的。

正讲着,灰伢叫着“爹,姆妈”进了门。

麻面婆姨一蹁腿,去了厨房,端了碗筷进来,“伢,吃饭。”

灰伢就和阿炳面对面坐了,许久,灰伢终抗不过阿炳眼底渐渐浮生而交织着威严与关怀的期待,低了眼讲,爹,我想回来相帮。

阿炳是万没想到灰伢会这样讲的,疑自己耳背,就反问了一句:“么子?”

灰伢笑了:“真的,我回来做煤球送煤。”顿了顿,又讲:“这次张老板私下收购虎骨。我说这是违法的,反被他奚落一番,想想都气人,就把这底兜给工商所了,省得他再干这勾当。”

阿炳听了,眉头反挑了老高,“灰伢,这底可以兜。但做人要大气,按你讲的是受了奚落才赌气兜底,这小家子气了,做人没原则,轻重不分。”

灰伢张了嘴欲分辩,抬眼正看到阿炳的眼底,顿时泄了气,嗯了声,埋头吃饭。

阿炳亦端了酒杯望望麻面婆姨,又望望灰伢,将水酒尽数咽进肚里,水酒的温良习性便也尽数地在他的心底漫漾,暖暖地浸裹住了他。于是,他再说话的时候,灰伢就觉得了温和。

“那铺面上的招聘告示你明天揭了?!”

(二)缺席判决

不知老贤二十岁以前是怎样称呼的,反正他二十岁入路的时候,大伙就喊他老贤。直到在法庭上读他立下的遗嘱时,落款仍是老贤。“左括弧,文得贤,右括弧。”老贤的侄儿面目僵硬只字不漏严丝合缝地念。而陪同老队长来到小镇上探望因民事纠纷而成了原告老贤的江声,还是第一次听到老贤的大名。

“嗬,一条人命就这样算啦?老贤吃错药吧?”炮筒张接老贤的侄儿话音提起了嗓子。

“莫瞎讲,人都死了,吃错么子药?”打煤饼的王胜一扯炮筒张的衣角。

江声只能根据他们的表情揣测人们听完遗嘱的心态,但他最关注的是被告席上的培成。培成一直垂着头,这会儿听到炮筒张的话,耷着的眼皮飞快地掀起,眼底掠过一丝恐慌与愧疚交织的暗淡的波光,映出他的身子些微地颤栗。

“肃静、肃静”区法院刘法官的普通话更多地掺了小镇口音。江声歪头看老队长,就看见了淌在老队长眼睑下的泪痕子。老队长呶嘴:“早知道老贤会这样。瞧他说的跟在队上没退休前一样,‘安全生产,幸福万家,认真改过,不究其咎’。”老队长说后半句时突然模仿了老贤的腔调,一瞬间,让江声有一种幻觉,是躺在棺木中的老贤徐徐站起来,不紧不慢地在说。他的心神就不由地被紧摄住了。这时,被告席上的培成将头猛地磕在护栏角上,嘶喊:“抓我坐牢吧,抓我坐牢吧,是我打死老贤叔的。”额头的血顺着抽搐的脸颊滑动。

王胜一掏出一方已辩不出原色的方巾塞给炮筒张,向前推:“快,让培成捂住伤口止血,刘法官就要宣判了。”炮筒张跨了两步,把方巾搭在护栏上。果然,刘法官清了清嗓子,用半生的普通话宣读:“根据……,经法医鉴定诊断,原告老贤,不,文得贤,因支气管炎并发症及心脏病死亡,非因被殴打导致直接死亡。又鉴于文得贤立下遗嘱,被告培成,诉讼期间确有改过之诚,则不究其咎。现本庭宣判:对被告培成撤诉……”

炮筒张走出法院,看到江声和老队长,就走过来:“老贤好歹是单位的人,他侄儿子帮忙打官司不赢,你们怎么也不说句话,让培成那横小子脱了干系?”江声不知所措,望老队长,老队长冲炮筒张笑笑:“老贤自然有老贤的做法,他立下遗嘱就表明他心底自有公道。”

江声在老贤的丧事第二天,仍没见到培成。他和老队长吱唔了声,绕着小镇三转两弯地到了小镇造纸厂,培成果然呆在麦杆垛下,散乱的麦杆几乎漫过了培成的胸腔。两个男人无言地对视一阵,江声才低下头,去搬垒在培成身上的麦杆,培成对着麦杆自语:“那天,老贤叔打这儿经过,看见我们这样子垒麦杆,就吼:培成,要出事的,离电线太近。我不理睬他,招呼大伙继续干。他又吼,我就笑他:‘你在单位当安全员上了瘾,退了休还管闲事。’老贤叔火了,冲过来,从麦垛中间一下抽出三四捆麦杆,害得我们几个全掉了下来。呃,他打出一个足足的酒嗝。我心底蓦地也就窜了火,巴掌大个堆料场不码高行吗?说着说着就搡了他一把,老贤叔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昏了头,就挥拳打了老贤叔。”静默。“啊——”兀地培成嘶叫了一声,把江声唬了一跳,定眼看他,三十几的汉子毫无生气,脸呈死灰色,眼里吮着两颗泪,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浸没。江声就安慰他:“老贤是病故的,你别太往心里揽事。”“是啊,可老贤叔的遗嘱震慑人。”培成倒在麦剁上,泪就随身体一同跌了下来。

炮筒张最终没有理培成,尽管他们抬同一根龙杠送老贤出殡。倒是王胜一看不得培成的悲戚,从墓地回来,傍着培成走了一段,说:“这下子无论如何心底下都欠着一份债了,揪心呢,不过,也别太挂扯。”培成的泪就又在揉搓酸涩的鼻子时滚了下来。

江声归队的路上,和老队长讲培成说的话,老队长却问江声:“你知道老贤为什么没人称他大名么?”江声猜度:“大约是面相老成吧。”老队长端着茶杯用手指扒着茶叶填进嘴里咂巴,说出一段往事。老贤入路就干安全员,自然是沾了指导员的光。当时那指导员看他能倒背老三篇,是个好苗子。老贤对指导员更是言听计从,大伙就觉得他这人不实在,尤其是指导员问话,他都将他知道的全如实汇报,讨人嫌,就暗地里称他老嫌,与他的名谐音。真正叫开的,是有一次他抹了指导员的面子。指导员的一名近老乡进峒被石头咂了头,要报工伤。老贤逮着没戴安全帽的事实,据理办事:“这安全的事马虎不得,处理更得按章循规。你不是常教育我,安全生产,幸福万家,认真改过,不究其咎么?”指导员黑着脸半晌无语,末了一笑,甩出一句:“你真是个老嫌。”

“当然,后来大伙喊他都是贤德的贤。”老队长眯着眼诠注。

江声无语,却又觉得心中仍有文字的暗流涌动。他突然想到,法律程序上只存在对被告缺席判决,而小镇上的人们却顺利成章地接受了老贤的缺席,莫不就是对老贤心底的敬重么?

(三)老街

从嵋山上观望小镇,小镇极像一只耳朵。环镇而淌的滩河是耳廓,而咸五娘居住的老街就是鼓膜地带了。从滩河上掠过的点滴风讯都会汩汩地灌进老街,匍伏着浸漫到纵横交错串连成老街的七十二个天井之畔的居家。咸五娘的豆腐店就坐落在第四十九个天井之畔。

咸五娘是二嫁。十七年前,她一手牵着不满三岁的伢崽亚飞,一手端着镶有一张怪模怪样石墓像片的黑边镜框,进了老街咸五的豆腐店,依循老街相袭甚远的古风冠了夫家的名,而做了咸五娘子。一时间,街坊多以念叨她的咸淡为茶余饭后的磨牙。

“早。咸五娘子。”习惯了咸五的豆腐店堂一壁空落落的街坊,一面对正在拾掇豆腐磨的新嫁娘善意地打招呼,一面就眼直直地瞄上了挂在原本空落落堂壁上的黑镜框,宛若自言自语地试问:“这不是我们这儿的——,是你屋里的——”适可而止地省去了一些坟、死者之类的字眼。

“是先夫。”咸五娘子平平淡淡地接过话茬轻语。于是,老街很快就知道了咸五娘子本名叫仙草,二十岁嫁了一个铁路郎,二十岁就守了寡。铁路郎在援外铁路建设中开铲运机。夜里坡塌,翻了车,关键时刻铁路郎把一个黑人推出了车,自己被挤在了里面。“是哪条铁路?”有人问说话的人。说话的人不屑地撇撇嘴:“你讲是哪条铁路?不都在讲支援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么,坦赞铁路哩。看看像片,那圆拱拱怪里怪气的石头墓,也晓得是在赞比亚了”。说话的人顿了顿,压低了嗓门:“出事的晚上,咸五娘子带在肚子里的伢崽亚飞就哇哇啼哭落地了呢,只怕是轮回。”

咸五娘子眉眼细细的,俨然是着笔涂在白瓷瓷的脸盘上,着实有几分丰韵。咸五挑着豆腐挑子沿镇叫卖归来,总要买上几个火烧串或黄澄澄的油糍团,隔了天井就喊:“亚飞,亚飞,爹给你带好吃的哩。”而亚飞就从店堂里跑出来欢叫:“爹,给我,姆妈也吃。”咸五娘子亦上前来接过咸五肩上空的豆腐挑子。街坊们每日里见此情景,免不了要兴叹一番;咸五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哟。咸五面黑,小时候得天花,落了一脸的麻子,且口齿木讷。因他心扬好,街坊帮他提了不少亲,却都在和妹子家见了面之后亲事告吹。三十三岁上娶得咸五娘子,尽管是二嫁,街坊们还是觉得咸五定是前世修的缘。

“咸五,屋里的还没开怀么?再养一个崽哟。”街坊看咸五搂着亚飞亲不够,善意地打趣。咸五神情一僵,抱了亚飞一声不吭地进了店堂。咸五娘子就感到了街坊的尴尬和疑惑的眼神,她下意识地扯了扯平展的衣角,问街坊可不舀碗豆浆回去尝个新鲜。夜,咸五娘子和咸五有了第一次争执,她执意要求咸五若再有人讲养崽的话题,就说是她生亚飞时落下了毛病,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是咸五的名堂。男人是块天哩。咸五连掼了几把椅子后嗫嗫:“要不得,这要不得,冤屈你咧。”泪就从黑面上淌过。咸五娘子扶正椅子:“亚飞就是你养的崽,你供他吃穿,读书,不易。”很快,老街的人们就知道了咸五娘子的不孕。这并非杜撰,是她自己亲口讲的。

滩河水年复一年地淌,滋养着小镇,岁月的流失亦将新嫁娘的咸五娘子细细的眉眼纹上了皱痕,古朴的民风亦使得人们对不再年青的新嫁娘的称谓省去了那个“子”字。咸五娘子成了咸五娘。亚飞开始在家待业。有时望着十几年悬挂却一尘不染的黑镜框,他直觉自己长得像石墓里的爹,国字脸,直鼻梁,嘴角紧抿透着倔强。但爹的真实只有落到店堂里黑面的咸五身上才显得生动,亲切。打小,咸五就告诉他很多石墓里的爹的故事。“援外修铁路,非得是单位里拔尖的人物哩。你姆妈讲你爹是烈士呢,这是英雄。”英雄使得亚飞十分向往老街外的世界。一天,亚飞就在饭桌上边扒饭粒,边对咸五和咸五娘讲:“爹、姆妈,我打听了,我大约是能去铁路上顶班的呢。”咸五娘的泪就像滩河里的水,静静里淌。亚飞顿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姆妈。咸五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转而拽了面巾递给咸五娘:“仙草,莫哭,主见你拿嘛,哭得伢崽也难过。”

“就这一条根,他爹走得匆忙,搭帮你拉扯大,离得远了真怕有个闪失哩,”咸五娘抽泣,“老话讲,修铁路,走天涯,天光抹黑不归屋。修铁路的苦是可以想见的。他爹单位给的因公牺牲证书我一直藏着,也不晓得伢崽怎么就打听出可以顶班的事了。”“那我讲讲伢崽。”咸五出得灶屋就看到亚飞站在店堂里,凝望石墓。咸五蓦地感到了伢崽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念头了。“亚飞,给你姆妈搓把面巾吧。”咸五只说了这一句。

老街被亚飞想去亲爹单位的消息怔了一把。街坊不似以往直言直语地各抒已见,而是踏进踏出咸五的豆腐店,单等咸五娘拿主见。咸五娘始终缄默,偶尔也勉强地出来应承来买豆腐的赶集的乡下客。亚飞争着挑了咸五的豆腐挑子和咸五沿镇叫卖。咸五娘直觉伢崽在避她。又一个集日傍晚,她拾掇完店堂,搬了高凳,十几年来第一次取下镜框擦拭,她的手特别滞。

咸五和亚飞归来,愣在店门口,不敢惊动她。末了,咸五娘脸上晃晃地浮出一个微笑:“咸五,还是搭帮你把它挂好吧——”咸五娘扶了咸五,踩上高凳,又说:“伢崽,你想去,姆妈不阻拦了。你带上证书,快去快回,铁路上留你,你就留;不留你了,你也别难为单位。你爹在世时从没有难为过单位,那时候怀着你要临产了,单位让你爹援外修铁路。他二话没讲就走了。得咸五拉扯,日子过到现如今,做你爹不易。”咸五娘扭头扶咸五从高凳上下来。

“伢崽,快进屋,你姆妈同意了呢。”咸五招呼仍在发愣的亚飞,嘿嘿笑。

亚飞乘伐子过滩河出小镇的那天,老街的街坊都来了,直叮咛伢崽到了铁路上,一定要先报个信回来。河面上的水,依然是静静地流淌。

(四)虎皮豆腐

小镇的豆腐作坊呈井字形,一角一坊。作坊的布局是一样的,三间连环套的屋,里面两间一间用作堆放豆料、用具和店伙住宿,一间为点豆腐坊。外面这间即是门面,一排木扉清晨由店伙飞快地卸下,分两摞齐整地叠于墙角,夜晚又一块块地斗好,将作坊紧锁于风蚀雨潲日见斑驳的黄铜色门扉后,只漏出吱吱呀呀的石磨豆汁浆的韵音来。街邻们多在十点钟的样子,才踱到店坊来。店伙是早已熟稔了他们的脾性的,笑着招呼一声早啊,还是老样子,两块水豆腐,一张火烧?

这火烧豆腐其实就是虎皮豆腐,一张半寸厚的豆腐皮呈长方形,架在竹蔑的笼火罩上用谷糠火星子慢慢地熏,豆腐里的水奈不住热滴出来,滋在早已被熏黄的竹楞上,兹兹作响。这时候最需火候掌握得好,待那兹兹响声刚润竹而止时,就要翻面,而熏好的这一面因了笼火罩竹楞一格格的排布,微黄的底面上,深黄浅黄毗邻而隙,极似一张虎皮,小镇人就把这火烧豆腐谓之虎皮。而可为上乘佳品的只能数东南角的萧记作坊。故小镇人只去萧记作坊里买火烧豆腐时才有板有眼地说:“来两张虎皮豆腐”。

萧记作坊的主人,街邻们都称作萧坤爷。他的女儿带了一双同胞生的女儿早些年去了香港,只逢年过节寄些钱和日用品回来。小时候,我最爱去串萧坤爷的作坊,看店伙做虎皮豆腐。做的时候需早上七点以后,作坊屋顶的琉璃瓦才会透过清朗朗的光、照得这虎皮的黄色纯正。这年在外修铁路的父母回来。我端着瓷盘穿过南北走向的大街,右拐两道青石板路的巷子,跑到萧坤爷的门面上,模仿了街邻们的口气:“来两张虎皮豆腐。”

店伙就打趣:“姝姝的姨回来了么?”“不是,是我姆妈他们回来了。”我沉不住气,得意地拿眼横他:“要最好的两张。”

“哈哈哈”店伙笑:“原来是姆妈,不是姨呀!”

我恍然明白,他是早已知道我的父母回来了,小镇巴掌大,父母在铁路上工作,就是挣大钱的好单位哩,一年回来一次自然倍受关注。只是我在去年见到他们回来,仍不肯喊姆妈,只啜嚅着叫姨,又让街邻们感叹一番。

我着实有些恼了,端了瓷盘转身就走。却被一堵厚墩墩的身体挡住了道,萧坤爷不知哪时候已站在了我身后,他把手抚着胖嘟嘟的双下颌,眼睛弯成了缝缝问我:“那姝姝明天还来看虎皮豆腐么?”

我恼怒店伙的打趣,气冲冲地噘着嘴:“不来。我要和我姆妈转街。”萧坤爷挪了挪步子:“嗯,嗯,对是应该陪姆妈的。”

我诧异於他的语调跟平常不一样,有些喑哑,就抬头望他,他正掉转头去看店外。再看店伙,他使劲眨着眼,给我打眼色。我并没懂得他的意思,但在跨出店门时,想平日里他们都是待我和善的,就扭转头说:“我明天先来看虎皮豆腐。”“嗯,好,好,那就好。”萧坤爷点头。

第二日,我如常去了萧记作坊,眼睛上看着虎皮黄色的深浅变化,耳朵里也响着水滋滋的声音,鼻子里亦嗅着缕缕的豆香,但心神总是在跑,我瞅到坐在一角的萧坤爷,赫然发觉,他并不是在看豆腐,而是在看我,他的眼里竟噙着泪。我拿手捅店伙,店伙只眨眼睛,让我莫探问。但我毕竟忍不住了,我走过去拉萧坤爷:“萧阿公,你做什么要哭?”

“没哩,”萧坤爷拍拍我的头:“姝姝,你看虎皮豆腐的样子象极了我那两个外孙女呢,她们的姆妈小时候也这样看的。”

“你想她们啦?”我认真地问。

“是了,人一老就特别想。外孙女都成家了,不知哪时候能带细伢回来看看这虎皮豆腐。”萧坤爷嘘了一口气,蹒跚店外与街邻打招呼。

而我在这年的秋季被父母带出了小镇。走之前,我到萧坤爷的作坊告别:“萧阿公,我要去外面念书了,以后我放假了就回来看您的虎皮豆腐。”

“嗯,嗯,好。姝姝,在外面你要好生念书啊,念好了,等你回来,萧阿公为你做虎皮豆腐。”他执意卷了十张虎皮豆腐给我:“这个,你拿着在路上吃。”

我跟着父母随铁路漂泊而求学,辗转于浙赣、皖粤等地,多见过豆腐坊、却是不曾见到过小镇的虎皮豆腐。考上初中那年,父母拗不过我,让我回了一趟小镇。小镇如故,一角一坊的布局仍在,萧记亦仍在,却已物是人非。萧坤爷在去年冬跘了一跤,高血压引起中风、病故。他的两个外孙女携手回来奔丧,为感谢巷子里居委会的操持,就将豆腐坊无偿让给了街道,只提出一点要求:仍挂萧记招牌。

我听了,静默了很久,泪就潸然而下。当我再次离开小镇时,只将青石板上的足音轻轻地印在了巷子深处,而将关于虎皮豆腐的记忆留在了心里,可以细细刍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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