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今生来世的美丽谎言

1

甄不虚其实既虚又假，十足一个骗子。一般的骗子只骗别人，他连自己也骗，所以在骗子里头，算得上正宗。骗人委实不好，被骗更是不妙，自己骗自己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所以我无情地揭发了他。

济世堂，这是我揭下甄不虚画皮的地方。十二月十七，未时，堂内有两人，一个躬腰，一个躺着。躬腰的是他，躺着的是我，我叫米无田。那日，他作势往我腿肚子上敷药。那里的血肉，一派模糊。之前须清创，一清清出一寸白骨。痛上加惊，我连连滚落黄豆大的冷汗，差些虚脱。见状，他又骗我，说：“扶锄，稍安勿燥稍忍片刻，这就妥当了。”

这个片刻，连清创加敷药，至少三刻。孰可忍不可忍我终于忍于可忍，脱口而出：“甄不虚，你是骗子！”他听了一楞，忘了手上还沾有我的血，捋了捋山羊胡摇头晃脑道：“稍许早了，稍许早了。”言下之意，深表遗憾。在他的棺盖板没有合上之前，最好不要对其一生行迹，作出如此精典评判，否则，不合时宜。

果不出我所料，甄不虚不肯承认是骗子。事实上，骗子也从不认为自己是骗子。而我因一度受其蛊惑，惨遭了几番荼毒。缘此，我决定进一步揭发其本来面目。

2

十二月十七日未时，在济世堂，我直指甄不虚是个骗子。他表示异议，认为如此定论稍许早了。这个态度，令我甚是气愤。气愤之下，我一言不发不付分文，扬长而去。

实际上我不可能扬长而去，因为我的左腿有几处创伤，有的深及见骨，刚刚由甄不虚这个骗子，敷上草药用条烂布扎了扎。一路上，我咬牙切齿艰难往家挪移，并决计拿出些过硬的让据，让甄不虚的骗子行径，大白于世乃至后人知晓。

这个骗子，着实把我坑了。当然，他也坑了自己，为此还送了命，不过这是后话，要再等五个月，我才知晓。

3

一间茅屋，长八尺宽七尺高六尺三，这就是我的家。小是小些，所幸天地宽阔、家当俱全----锄头镰刀泥灶和床板。遗憾的是，谈笑有胡须，往来无脂粉，它，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见过，因此只好叫窝。窝前有块菜地，适时种些萝卜白菜。看见了菜地，顿时，我想起甄不虚自欺欺人的事来。

他曾穷困，差些饿倒。活到现在，幸亏口是心非地，吃了一阵子我的萝卜白菜。口是心非，这是骗子一惯的伎俩。他既是骗子，行此伎俩很是正常，不足为怪。

4

靠我的萝卜白菜勉强活命的甄不虚，还是个书生。其实书生也是他自封的，可见其确实是骗子。四十年前，他读过一点书，一读读到鬓发见白，却连个秀才，也没混上。读书人混不上秀才，好比农夫不能独立扶犁耕地。由此看来，就算他正经读书了，终是蠢才。不过，他当不了秀才也属正常。别人尊孔圣作八股，他却发烧似地哼叽《蝴蝶蝴蝶慢慢飞》。据说，这首歌是一位姓庄的青铜级男人写的。此外，甄不虚见天价吟诗作调，就碗白菜喝次寡酒，也要写下十首八句的咏物诗。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活该他混不进秀才堆里。

混不上秀才，举人进士之类的头衔，自然快活地伏在地下三千尺，放出手段打情骂俏兼春困冬眠。如此这般，即便就算甄不虚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只好比照有关标准执行，打上个三五不定的折扣。原因委实简单，盖因其名不正才不顺也。由于读了点所谓的书，地是种不了的，甄不虚若想三餐有稀饭、六年一新衫，唯指望撇几撇兰草。倒底名不正才不顺身上缺个银打金镶的马桶盖，他的字画生意，一如我仅在梦中，与女人温存。

5

甄不虚纯属骗子被揭发出来的一年多前，某日，我弯腰撅臀，在菜地里拔萝卜。拔着拔着，他装文作雅沿着溪边的小路，晃了过来。隔了丈余，一股酸气逆风而至：“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了不得！明明是艳阳高照清晰可见他的青衫烂了前襟，他竟有本事说是长夜！据此，当时我怀疑他或已疯了。现在看来，这也是他的骗术之一----引起我的注意，方便他图谋我的萝卜。此外，因饿昏了头故而昼夜不分一色星星，也是有可能。

“钟老先生，好雅兴啊！”我立定菜地手握枚白白胖胖的萝卜，似笑非笑似叹似讽。

“哦，无田。田无而人勤，农事如何？”这骗子，实在居心叵测，为点萝卜也绕这么大的弯。

“还行吧，年成好，交了官家和王员外的，也能一饱。”

“如此，甚好，甚好……”他的双目炯炯，死死盯着我手中的萝卜。

“若不嫌弃，拿点萝卜换换口味？”见他因萝卜放出眼中的异彩来，我理解，我客气。

“种菜日当午，汗滴菜下土。谁知盘中餐，样样皆辛苦。虽说萝卜煞是鲜美，你又这般地盛情，然君子之辈，岂可无功受碌凭空得食呢？”如今想起，他的这番假惜惜，实在令人呕吐。“不过，古人云：助人乃快乐之本。你既有这番好意，我又岂能坐而视之使之夭折？罢了罢了，成全之。”

那天，七枚最大的萝卜，被他成全走了。

6

成全了七枚大萝卜后，甄不虚便隔三差五地，来成全我的菜地继而成全了我。为让我不吃亏，他一定要送我一个号----扶锄山人。且不说这个号狗屁不通，只我一个庄稼汉，要此玩艺有何用，除了平添滑稽白白惹人笑话！这个骗子，无非是为成全我的萝卜白菜，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他一心安理得，我的萝卜白菜便日渐吃紧起来，这不得不提醒我想点办法，以免菜尽粥淡抑或陪着挨饿。一日黄昏，当他推开门，我连招呼也顾不上了，张嘴就问：“钟老先生，你读了这些年的书，有没有读过医书？”连插枚绣花针的缝都省了，他立时张狂起来：“这是自然！《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医宗金鉴》、《寿世保元》诸多名典烂熟于胸，杏林医理略通八九。”

“那你怎不济世悬壶当郎中呢？”

“不便为之，不可为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大功德啊！”我必须一劝再劝，令其动心。

“说的也是。容再议，再议……”

议了七八回，他倒底作了郎中。既作了郎中，便要改改名号，幽思斋主人遂成了济世堂主，他的幽思斋也就成了济世堂。说来可笑，称斋名堂的，其实也就三间茅屋，比我的草窝，大不小多少。

闲话少叙。从此，他悬他的不虚药壶，我无须蹑藏白菜萝卜。只是十二月十七这个日子，向后又向前地警示我：在我们之间，存有一个骗与被骗的关连。

7

十二月十七，未时，还未到来。我在地里，伺弄几垄麦苗。麦苗伏在土中，贪婪地吸着阳光下的雪水。四际无风，天气不错。

天气不错，心花怒放。我，看见麦苗瞬间长成高梁般，麦穗饱满垂及泥土。高梁般的麦林里，一派金光，还有一点白与红。白的是我的衫，红的是王小姐裙裾的绸。白衫红裙缀金光，麦子林立如高梁，由此，我们应有些事要做。结果是这样的：小姐扭扭捏捏半推半就，而我雄姿英发一展身手……

我在麦地里，无限专注地与王小姐做些应做的事，故而两耳不闻林外事，一念只问白与红，以致王员外带着一众家丁前来享冬阳赏麦图，都未察觉。

“喂，小子，速速过来给老爷请安！”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家丁，心地居然如此歹毒，生生坏了我的青天白日梦。

“哦，员外来了。”我随口敷衍，身子纹丝不动。

“大胆！忒无礼！还不见礼下跪！”声厉色荏的，是吴良吴管家。

礼是可以见的，下跪便免了。当然，若是王员外当了我的岳父，则另当别论。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之所以这样想，全怪甄不虚这个骗子。他一而再再而三青口白牙地告诉我：夫三千世界六道众生乃至花草等物，无分高下一般平等；天地之间，皇帝百姓、状元白衣、员外佃农，无非分工不同。缘此，我对王员外，只添了浅浅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是我的想法，事实上王员外的脸色煞是难看，好比猪肚。猪肚是有腥臭的，吴管家一嗅之下二话不说，右手猛地切向虚空，大喝一声道：“放狗！”

滑稽至极，惊诧至极！刚刚还是团团围着王员外的一干家丁，转眼间，真真切切均摇身变为狗，紧贴地皮嗖嗖地向我扑来……

8

我被王员外的家丁或说眷养的狗，咬伤左腿前的一段时光，甄不虚这个骗子，一再地骗我。只是被骗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这个骗子只招待一盏鬼火般的油盏，便好意思死皮赖脸地紧拽着我，听他卖弄所谓绝世的才学、梦中的蝴蝶。依他看来，这些，连同悬了壶之后“证得”的“众生皆平等”，都涉及到生之大境界。按说我一个伺弄泥巴的农夫，是不配与之探讨理想境界人生的。面对该疑问，甄不虚解说为礼贤下莽夫慈悲为怀助人为乐。我却不这么看，一来绝对与成全的萝卜白菜有关，二来与他的蝴蝶难以振翅不无关系。总之，他所谓的大境界，翻来覆去地将我的耳朵磨出一层茧。

无数个我直打瞌睡的夜里，甄不虚眉飞色舞亢奋的如同服了福寿膏。比如说到他的才学，大抵与舍身救嫦娥而有幸升天的李太白，可有一比。这个李太白是何朝何代的古董，我是记不住的。记住了也没用，既当不了大米小麦萝卜白菜，更替不了王小姐的香艳温软。勉强一记的，不过一句“天子呼来不上船”。因为甄不虚屡屡提及每每赞叹：“此公乃读书人万世之楷模！”一个古董在他的眼里，竟成了万世穷酸的典范，实在夸张！好在我不是读书人，不必涮洗古董的夜壶，但皇帝老儿的帐都取不买，这番作派，我甚钦之慕之。

而他所痴迷的蝴蝶，事实证明，不过是为四十年如一日地读书却连个秀才也混不上，找得一张遮丑的狗皮膏药。蝴蝶飞啊飞，物我应一体。可他跪着为王小姐把了把脉，便惦念起她的纤纤玉手。只要我一提及王小姐，他就背转身去咽口水。这一点，灯影里被我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我的夜，我的梦，就这样被甄不虚成全了。当然获益也是有的，计两句话共十二个字。正因得了这十二个字，我方敢把王小姐对应成麦林里的一点白一点红。也正是这十二个字，使我连连倒了大霉。有得有失，不好计较，须计较的是钟子虚是个骗子。

9

十二月十七，未时，甄不虚的骗子本色，被我无情地揭开。此前的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也可证明甄不虚是个骗子。

初二的子时时分，我做了一个梦，梦是这样的：鬼节，午夜，距我草窝不远通向溪边的小路路口，有一孝子正给先人烧纸钱。火光弱弱，青烟袅绕。突地一阵阴风生起，四下的孤魂野鬼一片嚎叫，吓得这孝子跌跌撞撞夺路狂奔，一头撞入我的草窝。我问：“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下溪偷鱼失手了？”孝子嘴唇发乌，裤有湿痕，“不不是，是，是鬼，溪边都是鬼！”“怕鬼？哈哈！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子。”于是我开了门出去，赶往路口。

途中，溪边传来记记骇人的犬吠声，随即有一白影离地半尺许，边嚎边回首急急地窜了过来。白影空中，脚不沾地！我的汗毛根根直立，不免战战栗栗，但仍壮着胆作势挡：若想从此过，说个理由先。鬼可不管这些，哇地一声错身而去，眨眼间便扑进我的草窝……

这个梦委实算不上好，以致我撑大双眼直到天亮。喝了碗依晰照影的稀粥，我便去敲甄不虚的门，让他释梦。这个骗子居然煞有其事地告诉我：“人鬼共投于你，看来要娶亲添丁了。”我又问狗叫是怎么一回事，他答：“无妨，狗乃看家护院之物，好的很。总之，多为吉兆。”说完，定要送我一偈：梦也境也。心也念也。惊也喜也。否也泰也。

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读佛经也就七八个月，却活活扮装得道高僧作偈，真是个实打实的骗子。

10

月圆月缺，十二月十七之后的第三个月，天地交合，阴雨绵绵。这种天气，总有一些不妙的事情上演。我的预料一点不虚，王员外就是在这种天气里，派了家丁传我去问话。而甄不虚这个骗子，也是这种天气里送命的。

家丁来时，我在草窝内收拾蘑菇。它们长在窝内的四角甚至床脚，朵朵肥白。因为蘑菇较多更因我兴致勃勃，所以我的意思，让来者先行几步。我想，这与李太白抗旨不从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料家丁大恼，汪汪两声又即变身，对准我的左腿肚结结实实地咬了数口。血先似蚯蚓再如桃花，艳丽的触目惊心，所谓旧疤依旧在，如今添新痕……

“米无田，你的租，打算什么时候交啊？”王员外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冷冷地问我。

“去年的，我早交了。”我纳闷，尽力挺直身并小心防备着一旁的或人或狗。它们舌头拖得再长，磨爪擦齿跃跃欲试。

王员外的一对猪眼泡，死盯着我：“今年的交了吗？”

“今年的还不到时候。再说眼下青黄不接的，用什么交？”我是有道理的。

“哦？哈哈！地是我的，我想何时收租，你多得听从老老实实！你也知道青黄不接，难道我家就有余粮？”他生气了，桌子拍得啪啪响。

桌子一响，狗爪犬牙立马搭了上来。痛，巨痛，在我的身上四处蔓延，一刻不停。

“一个佃户，见了老爷竟不下跪，传你来问话也敢摆谱，莫非反了不成？！”痛中，地上，我看见吴良的柿饼脸，大如洗脚盆……

11

我揭开甄不虚骗子画皮后的某个日子，阴雨绵绵没完没了。离集贤庄七里地的溪边，头枕溪石身在溪中，我打了三四喷嚏，醒了。由此看来，我是顺着溪水来的。至于为何到了溪里，略去不表。

两个月后，当我终于能走着回到我的草窝时，那里，唯有点点灰烬的痕迹。而甄不虚钟骗子，早一命呜呼业已是过了五七。据说，他是误诊了王小姐的病畏罪自杀的。而王小姐倒底得了什么病，不得而知。可知的是她服了甄不虚的一剂草药，便失血不止魂归来处。闻讯的他于是捷足先登赶在众犬利爪之前，取了老婆的一根裙带，把自己悬在了一株树上。那株树，在溪边，离我曾经的菜地，十丈余。

这日，我寻了些稻草且垫且盖，在树下睡了一夜。夜里，甄不虚蹒跚着向我走来。他说：“扶锄，我去了一个好去处，真正的自在快乐。你随我一道去，何如？”

这个骗子，死都死了，还想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