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来记念你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7 阅读:
汽车在山腰的公路上九曲十八弯地绕来绕去时,我的心揪紧了。路,实在是太险了,很多转弯处超过了90度,车身几乎帖着岩壁行驶。父亲不再对我们说话,只盯着前方喃喃地说:快了,快到了……

父母一直以来都在念叨着,说什么时候带我们几个孩子回老家看看,不能忘本啊!2002年的初春,母亲夙愿未偿就去世了,深秋的时候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带着我和姐姐一起,还乡。这一天,我与家乡已阔别20年。

我已完全不记得家乡的模样了,父母常常会和我们讲起那个小山村的故事,在我的心中,故乡只是记忆中的一个想象的概念,无论如何,难以具体化。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我记忆中那样的村庄,不完全一样,但可能有些相似。永远带着童年快乐、宁静的气息和形形色色在那里存在过的人物的剪影,只是后来,在远离家乡的都市里,我们行色匆匆,为生存咬牙奔波,日复一日,记忆中的村庄早已不知下落。它是在一夜之间就被失落,还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消失?谁也说不清,在成长的岁月里我们甚至已将它彻底遗忘。

无论你记忆中的哪一片场景都会被时间掩埋。我不知道为何我的童年没有记忆?我曾经在那个叫家乡的湘西小山村里生活了五年,九岁时离开,九岁,已经是该记事的年龄了,可是为什么我也想不起?难道我从来不曾拥有过那个村庄?或者是在后来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我无法再找到?在与父亲还乡的时候,我一路上顽强的在回想,或许我要建立一个新的村庄,只属于我童年的村庄,在我今生的心里。

这个念头我不敢告诉父亲,因为父亲在临行的前几天就兴奋地絮叨不休。

清晨出发,奔袭千里,于傍晚到达。

当我们站在村口的土地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伯母一家人伸长了脖子接我们。快80岁的老伯母颤巍巍地不停抚摩着我的手和头发,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儿啊,我的儿,长这么大了呀……

跟着伯母和父亲去拜附近山上我家的墓地。村庄只有一条不太宽的赶集的街道,从东向西用上10分钟就能走完。倾听村子里传来的流水的哗哗声、猪吃食时的哼哼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鸡鸣、骡嘶……还有见我们路过对我们热情的招呼声,父亲一一哈哈地应答,笑得那样畅快,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是了,这是我的村庄,是我父亲母亲肉体和灵魂的源头。这个村庄如此真切地存在着,做为背景的山和稀落的农田几乎没有改变,而它们也恰好被我在那个不知忧虑的年龄里踏过。望着背后伫立的大山,小桥,溪水,我的记忆电光火石般的恢复,原来,我从来都不曾忘记,只是熟悉的生活环境将这些遥远的记忆严密地封存,一踏上这片土地,所有的一切自然回归。也许我心里已抱定一方山水,也许我对养育我的这方水土迷恋得过于深厚过于久远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会有那些个无眠的夜晚,我如痴如醉地听父母亲讲故乡的人和事,听他们如数家珍地清点着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披风饮露跋山涉水的日子,我仿佛看到傍晚山尖刺破蓝天的一襟晚照,漫漫寒夜那一声连一声总啼不出日出的凄婉的鸟声……

我记起了,童年时,我也曾在村口的老板栗树下,眼巴巴地盼着在外地工作的父亲身影从山的背后钻出来,渐渐清晰高大,还会看到鼓鼓囊囊包里装满了心爱的学习用具和吃食。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那山。我记起了,母亲在地里翻着红薯叶子;我站在院子里咕咕叫着撒着苞米喂鸡;舅舅拎来一片过年时攒下的蜡肉……

弄不清最初我的祖先谁第一个在这样深远的山水间开始了原始的刀耕火种,一代一代地繁衍,然后才有了我们。但我是和这方山水缠结在一起了,尽管我居在城里,不能与她以沐相濡。我于是对自己的说,这是父亲母亲的山水,心要永久地栖在这里了。

现在,我的村庄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被一些泡桐老槐衬着,静卧在湘西这片大山的臂弯里,象一个安闲的新婚少妇,在山的篱笆里,翘盼情人的归来,也象随手撒着一些米粟在翦翦风中给那些鸟儿和鸡们,远处的不知那个角落,还会飘来一曲现在是只有少数长者会唱的不荤不素的山间野调,弄得少妇的一脸赧红和嗔骂。

除了空无一人挂着一把旧锁的三间老房,除了我的姨妈、伯母和堂兄,这座村庄里与我有联系的人物、事物正在一年年减少。唯有血液不动声色地指引乡愁的方向。我的精神与肉体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道路上奔波流浪,离村庄越来越远,还是愈来愈近?童年的月光和歌谣已渺茫不见,今夜能否重新降临我的头顶和耳旁?这是我的村庄,也是给予我肉体和灵魂的父亲母亲的养育的源头……阳光渐浓,我站在我家的墓地。

2002年秋天的某一个上午,我提着酒,被伯母和父亲领着来到这里为祖父、祖母祭墓。拂去墓碑上的尘土,黑色的墓碑,油漆还很明亮,上面的字迹雕琢得很是工整,我和姐姐接过堂兄的镢头,在坟墓的右侧象征性地挖出一锹泥土,然后倒在祖父祖母的坟头。父亲叫我们跪下来磕头,然后他蹲下来,把酒撒在碑前,再一下一下地拔着坟头的荒草,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这种民间仪式,是不是在证明:我也是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多年以后,当我在某个地方倒下,谁能把我送回故乡安息?谁将在这片墓地里为我挖出第一锹泥土?我忽然觉悟到:我这么多年来在白纸上的写作,多么类似于黄土地的埋葬!我用笔这一把镢头埋葬着自己的痛苦、幸福、安乐、希望和幻想。我在这一个个看不见的墓穴中,为后来的子孙们保存着一个他们可能渐渐不再涉足的故乡。

回来的这些天,我多次爬上周围的山冈,从前后左右远近高低各个角度,打量我们的村庄。

那一弯剪月已挂上树梢,天空一抹淡淡红霞,好似一条嫣红的绸带环绕,雪也染了霞彩,妩媚着了,田渠上的小树,已经长大,一棵一棵地,立在薄暮里,雅致而清灵。高大的板栗树,长在我村庄的上空,张扬的枝条伸向灰蓝的天空,不动,却若隐若现枝叶间渐渐长大的刺包。也许一阵风吹过,它们就会掉到地上炸裂开来,露出胖胖的褐红色的板栗;还有那些半空里的,是一杆杆长在房顶的炊烟,我曾多少次醉在这炊烟里呢?那不绝如缕的白烟啊,从房顶一直长着,长到水色的天空里,然后飘散,然后融化在灰蓝的暮霭里,如生生不息的乡愁,长在心上,醉在酒里。

一些房屋和农田零乱地散落在山腰或山脚的平地里,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碌着,村里的很多半大的孩子也早早学会了挑粪、插秧、除草等谋生的活计,或许,他们一生中想得最多的是结婚、孩子、吃饭的问题,那都是非常实在的事情,幸福和安宁等抽象的问题他们也都会具体化,他们把大地的事情都背在肩上,我却把它轻轻卸在一边。是不是我曾经轻易地背离故乡,也就被一个村庄慢慢遗忘。

博尔赫斯在阿根廷说:“写作使我逝去的岁月变得安宁。”故乡的天空,亮了,又黑了。

我家的那三间老木房,早就没有了祖父祖母的灯光,如今,早已荒败废弃。今夜,我要在故乡的一张床上入睡。今夜,我必将辗转返侧,难以安眠。今夜,这出了贺龙、廖汉生两位名人的属于湘西桑植的一座小山村,又有多少与我一样失眠的人?有多少收拾好行囊,准备在明晨悄然上路的人?昏黄的台灯,照我半眯着的双眼,照亮我渐渐启封的心。天亮,我将启程,离开二十年前居住了五年,二十年后回来居住了五天的山村,回到我生活的都市里去……在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我平平凡凡地生活了二十年,我勤勉地读书生活,快乐或哀伤,我失恋又热恋,像一只蜜蜂或者蝴蝶,偶尔翩翩飞翔,但不会嗡嗡作响。在这座城市,我认识了可以托付的男人;在同一所医院里,我万分悲哀地托着临终的母亲和父亲———抱起我生命的上游;在一个研究所的某间办公室里,我白天以本名填写各种财务报表,夜晚以笔名为陌生而亲密的灵魂们书写文字;在一个女子的少年、青年这一序一跋之间,我咀嚼着一卷卷成长的悲哀和欣悦……

告别故乡,不是永别。我,是否能够像一只长期生活在大地之中并吸食树根的幼虫,终于蜕变为蝉,在异乡的枝头呐喊出关于原野的感恩和关于生命之夏的发现?窗外,起风了。有辆车停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带我开始新生活……

200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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