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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一梦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7 阅读: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洒血江汉身衰疾。

——杜甫《忆昔》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中国古代最繁荣的时代。

长安城内。三月天。

杨柳垂丝,桃花灼灼。

梦官黄幡绰正倚着窗口,映着桃红艳香,看《黄帝内经》。

梦官在朝廷只是一闲官,专司占梦。官虽不大,却是极受人尊重。在民间,许多人甚至把他们看作神人一般,认为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黄幡绰正看到心神领会处,忽听仆人在外轻声呼唤:“监察御史杨大人到!”

黄幡绰刚放下书,却见杨慎名已挑帘而入。

“不知道黄大人今天又在研究什么梦境呢?”杨慎名和黄幡绰一向熟稔,彼此之间也没有官场上的那一套客套礼节。

黄幡绰轻轻地掩上《黄帝内经》。

“又是研究《内经》里的占梦啊?”杨慎名拿过《内经》,随手翻了几翻,“我就奇怪,你平常的占梦真的就是根据这些梦书上面的一点论述?”

黄幡绰笑了笑,“尽信书不如无书。杨大人应该记得这句话吧。梦来去忽攸,内容无定,最是离奇怪异,怎么可能仅凭书上的那么一点就可以包解呢?当然要凭做梦人当时的情境来进行解析了。”

杨慎名摇了摇头,“也难得你每次都会说得对。黄大人,你能跟我说,梦到底是缘何而来?是不是真的就是神灵的召谕?”

黄幡绰哈哈大笑,“杨大人你也信这个?”但随即脸色一肃,“虽然说我多年潜心研究,认为梦更多的是人的心理上的一种自然反应,但有许多事情,或许真的就是天定,梦里的召谕,也就是未来的真实。”

杨慎名脸色也凝重了些,“黄大人,你能给我解一个梦吗?这是我昨晚做的,我总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

黄幡绰看杨慎名说得严肃,也不多言语,摆了摆手,要杨慎名坐下细说。

杨慎名喝了一口黄府仆人刚沏过的龙井茶,沉思了会才缓缓开口说:“我昨晚梦见自己立在冰上,而冰下却有着个人,两个人就那样地隔着层冰交谈。谈了什么是记不清了,但醒来后只是觉得怪异。你说这冰下怎么有人呢?如果真的有人的话,那么只能说是阴界中人。而我与他对话,是不是就说明我的大限已近,为日无多了?”说完,脸上汗水已涔涔而下。

黄幡绰喝了口茶,微微一笑说:“杨大人,看来你对梦的研究是有所进步了,但还是不够多。《内经》里是说‘少阴之厥,令人妄梦,其极至速”。梦许多时候是与人的生理状况乃至身体疾病相关,但也并不能一概而论。”

杨慎名焦急地问:“那黄大人觉得这个梦又该怎么解?是吉还是凶?”

黄幡绰呵呵一笑,“我觉得这一个是一个喜梦。”

杨慎名眉头跳了下,“怎么讲呢?”

黄幡绰说:“杨大人,你我相处这么久,也了解些梦的一些技巧。我个人地以为,梦是我们灵魂写给我们的信,只是大多数的我们不懂得它所用的语言,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就无法知解信的意思。而解梦的技巧,就是类似于这掌握这语言的能力。梦的语言与我们平常里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它显得混乱、离奇。或者说,梦就像一画师,它作出的画,超乎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意境。但它所采用的作画原料,却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所熟悉或知晓的,包括我们读过的书,我们看过的事物,听过的故事,只是它将这些我们所熟悉的原料打乱了来进行组合。”

杨慎名打断黄幡绰的话头,“但我从来不曾见过冰下人啊。”

黄幡绰微微一笑,“但你应该记得《诗•风•匏有苦叶》里有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士人娶妻,开冰以前)。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相接,自是男女婚姻之事。你在冰上与冰下人谈话,这是为阴阳两边说话,即是为男女双方婚事说媒。而到了冰雪融化的时节,你说的这门婚事就成了。”

杨慎名瞪大了眼睛,“说媒?我为谁说媒啊?”

黄幡绰哈哈大笑,“这我就不知道了。谁让你记不得梦里与人交谈的内容了?”

杨慎名虽然仍显得疑虑重重,但之前的忧虑阴霾一扫而空,“黄大人,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占卜这梦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占梦术?”

“天机不可泄露。”黄幡绰轻嘘了口气,“其实占梦之法,简单地,不外是由天地阴阳、日夜星辰这些星相古法延伸开去,或托鬼神预示,或触机生变,至于其他拆字、会意、象征等法,亦是各择其需,莫衷一是,全在于你自己的推敲判断运用了。”

黄幡绰犹豫了下,说:“但我觉得,有时候梦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而占梦者,也能够感受到那一种神秘的力量。就似乎心有灵犀一般,你可以知晓梦里所演示的内容和结果,但却不能在生活中改变什么。”

杨慎名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黄大人你就是那一种能和梦相通的人,能够未卜先知。”

黄幡绰正色道:“未卜先知的是梦,不是我。”随即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真的宁愿我自己不要有那一种通梦的能力。”

“为什么呢?”杨慎名奇怪地问。

黄幡绰苦笑了声:“很多事情,当它还没有发生时,你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结果。如果结果是美好的话,那么你预先已经分割了它到来时的喜悦;如果结果是不好的话,那么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到来却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那样只是让人更加痛苦。”

杨慎名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终又没有说出声来,只是陷入了一种沉思。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长安城内一片冰天雪地。

黄幡绰正独立庭院,看着梅萼吐芳,幽香袭人。

“监察御史杨大人来访!”仆人在身后轻唤。

黄幡绰转过头,却见杨慎名满脸喜色地穿过回廊过来。

“黄大人,我真的是佩服你了!”杨慎名高兴得有点忘形了,一把抓住黄幡绰的手臂说:“你还记得三月时为我占解的那个梦吗?”

黄幡绰微笑着:“杨大人真的为谁家说媒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杨慎名引向厅堂中坐下。

仆人沏上碧螺春茶。

“黄大人你还记得杨玄璬这个人吗?”杨慎名顾不上喝茶,激动地追问道。

“就是以前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后调到河南府的杨玄璬?杨大人你就是为他说的媒?”

“对,就是现任河南府士曹参军事的杨玄璬。他有个女儿叫杨玉环,不知你记得吗?”

“当年杨玄璬在长安与我们同朝为官时,我倒是曾在他府邸见过几面。长得甚美,而且长歌善舞。杨大人说媒的就是她吗?谁家相中她了?”

“寿王!上次咸宜公主成亲时,杨玉环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在婚礼宴会上,寿王对她一见倾心。寿王知道我和杨玄璬相交甚好,后来就让我过去说媒。现在婚事已定,本月24日即册皇子妃,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份,即是冰销雪融、春暖花开时。

“黄大人,这说媒的事、这婚期都与当日你说的一模一样!你真的是神了!”杨慎名一脸的兴奋,“上次我过去杨玄璬宅府说亲时,与杨玄璬谈起当日你为我占的这个梦,他也是佩服万分。然后他同时也告诉了我一个梦,就是我前往说媒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做的。他说梦见一条彩虹挂在空中,彩虹的两端,一头搭在一棵杨树上,一头搭在槐树上。我当时与他一起分析了点这个梦。嗯……”

杨慎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借用黄大人你教我的一点皮毛之术。我个人肤浅地认为,这个梦就是预示着杨玉环与寿王之间的这门婚事要让杨家飞黄腾达,光耀门楣。黄大人你说是吗?”

“玉环当空挂,杨树槐树……”黄幡绰口中念着,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黄大人有什么见解呢?”杨慎名看黄幡绰如此严肃,之前的兴奋不禁淡去。

黄幡绰叹息了一声,“我总觉得这个梦内大有玄机。杨玉环能耀照天地,并不只是一个寿王妃身份能做到的。而且她虽然能耀显杨家,但个人却未必能善终。”

“黄大人的意思是……难道她会成为另一个则天女皇?”

“那倒也不是。武则天当年是曾梦见日月当空,后来才称帝,而如今杨玉环仅是彩虹,应还是后宫一带吧。只是这样才让人奇怪了。她已做了寿王妃啊,难道皇上会重新策立寿王为太子?或是皇上自己将杨玉环册立为妃?”

“黄大人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杨慎名一脸的紧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啊。哪有皇上抢自己儿媳为妃的?”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梦说的。我也宁愿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黄幡绰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其实做皇帝的****,又不是没有什么前例。前朝的隋炀帝不就曾迎娶父亲的妃子陈宣华吗?”

“但当今皇上可是有名的明君,不似隋炀帝那般荒淫啊。”

“我也不知道了。有些事是冥冥之中注定,我们现在谈论也并无什么意义了。”

杨慎名默然,啜了口茶,抬头问道:“那你之前说的杨玉环不能善终,又是作何解释呢?”

“梦中彩虹的另外一端连着棵槐树。槐,木鬼也。杨玉环以后应是死于木下,而不是安死床上。”

“唉,也不知道是红颜祸水呢,还是天妒红颜。算了,不理他人的梦了。黄大人,你为我再占一梦吧。这是我从杨家归来后当天晚上做的梦。我梦见自己骑马过河,那马突然失足,我掉入河中。但从河中爬起到了岸上,却发现靴子一点都不湿。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呵呵。足下不沾,足下不沾。”

“什么意思呢?”杨慎名一脸的莫名其妙。

“杨大人,你对应一点你当时经历的事,还有你今天的高兴原因,再想一想吧。”黄幡绰有一种戏谑。

杨慎名想了想,脸上突然一红,“你是说,说媒这件事,喜庆的是他们,我是一点都沾不上边?”

“这是杨大人你自己的领悟,不是我说的。不过一点都不沾边应当是不会,至少你是卖了他们一个人情。”

杨慎名不禁有了一种恹恹。本来还想再坐会向黄幡绰请教些解梦的技巧,一时都没有了心情,转即起身向黄幡绰告辞。

黄幡绰也不多挽留,将杨慎名送至门口,叮嘱说:“杨大人,今天谈的话,只可你我两个人之间知道,不必再向第三人说。”

杨慎名笑了,“这个我自然明白。我都还想留着这项上人头多吃几年饭呢。”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黄幡绰开始留意与杨玉环有关的消息。

开元二十四(716年)春,杨玉环成了寿王妃。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冬,唐玄宗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太真,从寿王府中请了出来,接入宫中。

天宝四年(745年)八月,唐玄宗“父夺子妻”,册封杨氏为贵妃,另立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寿王妃。

天宝五年(746年)初春,杨玄璬病故。唐玄宗追赠为太尉、齐国公。

天宝七年(748年)冬,杨贵妃三个胞姐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出入宫中。

天宝十年(751年),杨玉环的远房兄弟杨钊(后赐名为杨国忠)代李林甫而为右相,同时身兼支部郎中等十余职。

一时间,杨家盛极,权势倾国,成为地位仅次于皇族李姓的家族。

但黄幡绰隐隐地感觉到有一种危机,他还是惦记着杨玄璬的那一个梦。如果梦景属真的话,那么杨玉环现在应该是一点一点走近她宿命中的槐树吧。而杨玉环的境遇,又似乎与大唐王朝的盛衰息息相关。

而让黄幡绰直觉到大唐危险气息的,却是直接来自范阳(今北京西南)、河东(今山西太原)、平卢(今辽宁锦州西)三镇的节度使安禄山。

对安禄山的警觉并不是来自于军事与政治上的敏锐。黄幡绰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的兴趣来自于安禄山的一个梦。

这个梦是朝廷有人上报给唐玄宗的。据报安禄山曾梦见自己化成一只龙头黑猪。上报人原来是要唐玄宗防备并削减一些安禄山的权势。因为龙头黑猪昭示安禄山称帝之野心,而现实中,安禄山虽然一直貌对朝廷极其恭顺,但暗地里却一直在招兵买马。

但唐玄宗一直视安禄山为胡儿,闻言并不认为是安禄山的谋反之心,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猪龙嘛,不过是一无能之物罢了。”

但黄幡绰听后却暗自怵惕。身为猪,却想为龙,这叛逆之心已昭然若揭。但他却不能对皇上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是没有用的。他只是一梦官,一在朝廷中无足轻重的闲官。

心底下,或者也有一种明哲保身的想法。史书上大臣因直言解梦而被杀的不是没有。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夜梦见三只黑狗从南嗥鸣到北,而做饭的炊甑也没了气。大臣公孙圣直言道:“梦不祥,国家的颓败已成定局。黑狗嗥鸣,是因为宗庙无主。炊甑没了气,说明我们都吃不了饭了。”夫差听后大怒,一气之下便杀了公孙圣。但不久后吴国果真就被越国灭掉。

最重要的,黄幡绰觉得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天意,一饮一啄,冥冥之中皆已前注,他不该过于泄露天机,违抗天命。

黄幡绰见过安禄山一面。安禄山肥胖如猪,据他自称有三百斤。不过也真是奇怪,那么肥胖的身材,跳起胡旋舞却是旋转如风。也许这也是很有音乐才华的唐玄宗喜欢他的一个理由吧。

在历史上,唐玄宗应是最有艺术才华的一个皇帝。他精通音律,能自谱曲调。据称《神仙紫云回》、《凌波曲》和《霓裳羽衣曲》都是唐玄宗梦中得仙人所传授而谱就的。

黄幡绰曾亲见唐玄宗得《神仙紫云回》的经过。那是一次早朝,唐玄宗不停地用手指在腹部上下地拂动。文武百官还以为是皇上贵体有恙。但唐玄宗却笑着说他昨晚梦见十来个仙女拿着乐器当空演奏,其曲清越曼妙。他现在只是在回味那缭绕余韵。后来黄幡绰有幸聆听过一次《神仙紫云回》,确实寥亮清越,为上清之乐。

但所有的歌舞升平都掩盖不了兵马灾乱的预兆。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月,太史局的天文官报称观测到彗星扫过天空。顿时朝廷上下一片惊乱,因为彗星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主刀兵灾疫。

十一月,唐玄宗夜里梦见一大山压顶,顿时宫殿房梁断裂、楼宇将倾。正心惊之时,突然一神人平地里筑起一墙,将宫殿擎住。

对这个梦,黄幡绰第二日给予的占解是:“此梦甚凶。前半部分应是昭示有人觊觎我社稷,而且此人名字里当有个山字,他将掀起兵乱之灾。而后半部分神人平地起郭,擎住将倾之宫殿,应是昭示能力挽狂澜,挽救我大唐将颓之势的,是一名姓郭的将领。”

唐玄宗听后默默无语,只拂了拂手让黄幡绰退下。

这天晚上,黄幡绰也做了个梦。他梦见山上倒挂着两束丝,山下一头黑猪在追赶着一白衣人,追逐中,黑猪一头朝白衣人撞去,却是撞上一宫墙,墙上双瓦掉下,化作两只鸳鸯,各飞东西。

醒来后,黄幡绰在心里默默地占解了一番,心中不由地一沉。双丝倒挂山中,那只能说是幽(州)反了,而幽州正是安禄山发家之地;黑猪更是安禄山无疑,而他追逐的白衣人当是大唐的帝位,只是安禄山最终并不能摧毁大唐的根基,只是会毁掉后宫中的一段情缘。

黄幡绰突然想起杨慎名之前说过的那一个梦,心里不禁一紧,暗叹叛乱在即,杨玉环这次怕是难逃此劫了。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大唐的盛世与太平走到了尽头。在唐玄宗还在迟疑要不要接受宰相杨国忠的建议,削减安禄山的势力时,安禄山已经先下手为强,以“清君侧”除杨国忠为名,串通部将史思明,率十五万大军向长安进犯。历史上的“安史之乱”爆发。

当时天下太平日久,各地根本没有预料到战争,防备极为松弛,叛军所到之处,各地守军望风瓦解,或降或逃。叛军所向披靡,很快就占领了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叛军军锋随即迅速指向大唐东都洛阳。

唐玄宗大为惊恐,派遣大将封常清到洛阳招兵六万。但这些兵未经训练,很快就为叛军击败,洛阳失陷。封常清与驻屯陕州的大将高仙芝一起退守潼关。

潼关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一旦潼关失守,大唐再无天险之地来阻击叛军。

潼关虽然尚未失守,但长安城内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这天,黄幡绰在屋里闲翻王符《潜夫论》的《梦列》篇,但心情烦乱,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忽然仆人在外高声宣唤:“监察御史杨大人到!”

黄幡绰连忙走到门口,一把将杨慎名迎入房中。

杨慎名给寿王做媒后真的一直都是“足下不沾”,多年了,还是一直挂着监察御史的官职。

“杨大人最近是否有听到关外的战事消息?”虽然生性淡泊,但对于国家势局,百姓兴危,黄幡绰不能不有所关心。

“黄大人,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告别的。而且这一去,怕你我再无相见的机会。”杨慎名有一种黯然。

“怎么了呢?”黄幡绰不由地一惊。

杨慎名苦笑道:“皇上听信宦官之词,已以战败、弃地罪杀了封常清和高仙芝两将军,现在起用哥舒翰将军统兵赴潼关,而我将跟随哥舒将军督军潼关。”

黄幡绰仰天长叹,“时至今日,正是用人之际,皇上竟然还听信谗言,诛杀大将。看来大唐的气数也为去不远了。只是杨大人你一介文官,不懂兵法,又如何去督军作战,那岂不是白白送死?“

杨慎名摇了摇头,“看来黄大人对朝中的军事用兵还是不甚了解。不知道黄大人是否还记得开元三年(公元715年),监察御史张孝嵩与安西都护吕休璟击败吐蕃大食联军,威振西域这件事?监察御史上阵可不是自我杨慎名第一个开始的。”

杨慎名语气转至慷慨,“何况男儿怎能坐视叛军横扫城郭,烧杀抢掠,涂炭生灵?国难当头,我等热血,自当冲锋陷阵,就算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

黄幡绰肃然起敬,“没想到杨大人竟然如此丹心碧血,我黄幡绰真的自惭汗颜。不知道杨大人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地方,也让我黄幡绰为国尽一分力?”

“黄大人,我今天过来一个是与你告别,另外也是想请你再帮我占一个梦,看看此行是吉是凶。”

“杨大人请直说你的梦境。”

“梦是接到军令的当天做的。梦的大部分也都已经遗忘了,只记得一个片段,我梦见自己头上突然长出了个角。黄大人你能帮我占卜一下这梦是什么含义?”

黄幡绰低头沉思了一下,脸上露出喜色,“恭喜杨大人将旗开得胜,大破敌军!”

一丝欣喜掠上杨慎名脸色,“黄大人如何作解呢?”

“麒麟有角而不用。而今杨大人头上长角,自是意味着杨大人此次行军将不战而胜,而叛军将不攻而自破。”

杨慎名紧紧地握住黄幡绰的手臂,满脸笑意,连声说道:“好!好!好!有黄大人此番吉言,我心里塌实了许多。我个人的功败无所谓,只是百姓的兴危系于此行一战。如果真的能够击溃叛军,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则是莫大的功德。到那时候,我回来京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大喝三百杯!”

黄幡绰哈哈大笑,“好的,到时就算你不找我,我也会找你,好好为你庆功一番。”

杨慎名出去后,黄幡绰的脸色马上低沉了下来,独对着窗外寒梅枯枝长吁短叹不止。

仆人小心翼翼地问,“杨大人即将大破敌军,大人你为何反倒如此叹息了呢?”

黄幡绰目光凝滞,许久缓缓地道:“我怕杨大人此行是凶多吉少,不仅自家性命难保,恐怕潼关也要失守。”

仆人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呢?”

黄幡绰的脸上划过一丝苦涩,“角,刀用也。现在杨大人头上悬着把刀,你说这情境会好吗?”

仆人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大人刚才为何不与杨大人直说,而要说什么麒麟呢?”

黄幡绰痛苦地握紧拳头,“天意、皇命难违啊。就算我告诉杨大人梦中真意,他还是逃不脱潼关督军的使命,那样反倒是让他终日惶惶,徒增痛苦罢了。还不如给他留点希望,让他多快乐几天。”

仆人默然不语。

黄幡绰复将目光投向窗外。屋外已是暮蔼沉沉,天空低压得几乎贴近于树梢,一如大唐的命运,仓皇而又灰败,坠得人心发疼。





天宝十五年(756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同时令部将崔乾佑全力攻打潼关。

哥舒翰认为潼关利在守险,而且敌众我寡,只宜防守,不利出战。因此坚守城池,以逸待劳,等待时机成熟再出击与叛军决战。无奈唐玄宗再次听信宰相杨国忠的谗言,催促哥舒翰出关速战。哥舒翰无奈之下,被迫于五月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关,迎战崔乾佑军,但却在河南灵宝西原遭遇崔乾佑的伏军,十五万大军死伤无数,杨慎名也在混战中被砍死。哥舒翰仅率百余骑逃入关内。

六月四日,崔乾佑攻破潼关,哥舒翰逃到潼津驿,随后被部将火拔归仁绑献给安禄山。

潼关失守,使关内无险可守,朝廷无兵可调,安禄山叛军长驱直入,逼近长安。

唐玄宗只能带着杨贵妃等人起程仓惶逃离长安,躲避四川。

黄幡绰在听到杨慎名死讯时,心中不由地掠过一阵的刺痛。他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何要能够占梦?为什么可以看到事情的结局,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不幸的到来?

他一度想不要再占梦,只是如普通人一般,平平淡淡、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但潼关失守,却直接打碎了黄幡绰的愿望。因为他直接面临着一个逃亡还是留在长安的抉择问题。

黄幡绰不能不再一次求教于梦。

黄幡绰许多时候觉得,人除了肉眼之外,似乎灵魂深处还有一双眼睛,它看得远要比人的肉眼更细致更深入,因此它得出的结论也远要比人的思维更全面、更深刻,甚至能够预知到未来的事态发展以及结局。

黄幡绰祈梦的方法与一般的梦官不太一样。他不会借用梦草(就是一种类似蓍草的一种植物,许多梦官认为把它安在怀里可以占梦,可以预测吉凶),更不会去念那些梦咒,举行道家法式般的仪式。他一般就是当天将自己放松些,吃得清淡点,去郊外走走,或是弹弹古琴,静坐看点闲书,尽量让自己的身心处于一种放松状态,不要有什么劳累。而晚上他一般会在房内点一炉檀香,在上床就寝后,再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祈求的梦的主题,直到入眠。而一般他所祈求的主题的梦会如期而至,只是往往多了一层朦胧和晦涩,需要他醒后再去占解。

这天晚上,黄幡绰还是如以前一样,先净身焚香,然后看会《论语》,随后上床安歇,同时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离开长安,还是留下来?迷迷糊糊之中,他慢慢地跌入了梦乡。

梦先是有一个杂乱无章的片段,随后渐渐地清晰起来。黄幡绰惊奇地看见孔老夫子被一堆人围困在马车边,旁边散坐着他的几个门徒,那情景像极他之前看的《论语》里的陈蔡之厄的场景。梦中孔老夫子慢慢地举起手来说了一句话,却不是《论语》里记载的当时孔子说的那一句“天将之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而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紧接着孔子就变成了周文王,旁边的人也都消失不见,周文王独自一人在渭水边侧焦急徘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同时口中不停念叨着:飞熊怎么不见了?飞熊怎么不见了?

醒来后,黄幡绰略一思索,孔子的那个梦境联系到他晚上祈梦的主题,就是很明了了,梦告诉他可以留在长安,虽然会有一时的困厄,但却会如孔子经历陈蔡之厄一样,最后脱困而出,“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个梦却让黄幡绰很是困惑。他大概可以猜得到之所以出现第二个梦,是与前一个梦有关。因为《论语》中记载,在陈蔡之厄时,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一向以恢复周礼为己任,而周礼则与周文王相关。梦中出现周文王的场景应是《史记》里记载的,周文王夜里梦见飞熊,占卜得到的结论是“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来周文王过来在渭水之阳碰上了姜尚(字飞熊,后称姜太公),遂成天下霸业。

但这梦与去留长安有何关系呢?梦似乎就是讲述周文王因为少了梦官的指引,找不到飞熊。那是否也就是意味着他黄幡绰还要留在世间,以备大用呢?

但不及黄幡绰多想,时局的变化就将他拉入现实的残酷之中。

六月十四日,大唐皇帝的逃亡者群抵达兴平县境的马嵬驿。六军将士突生哗变,先是杀了称是私通吐蕃的宰相杨国忠,又高呼着要唐玄宗赐死杨贵妃。混乱之下,面对唐玄宗的为难与危急,杨贵妃挺身而出,甘受白绫,做了安史之乱的替罪羊,自缢在梨花树下。一代红颜为君绝,从此死生离别两茫茫。

黄幡绰听到杨贵妃的死讯,不禁有一种惘然。也许一切都是宿命吧。无论怎样的荣华富贵,无论怎样的三千宠爱集一身,终究还是逃不过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

心中隐约地也另有一种悲叹。想起杨慎名当年说的那一句:红颜祸水还是天妒红颜?而唐玄宗身为一国之君,在位44年,开创了大唐盛世,最终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要靠那个女人以死相护才得以偷生,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嘲弄啊!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一场大梦吧!

黄幡绰心里明白,那一个繁华富庶的大唐皇朝,太平盛世的大唐皇朝,是从此一去不复还了。







六月二十五日,安禄山攻陷长安。

长安城内一片混乱,文武百官多已闻风而逃。只可怜普通的百姓,拖家挈口地踏上逃亡之路。战乱,离难,饥谨,困顿,血泪染遍长安古道。

而那些不曾逃走的,则面临着更深的苦难,或为叛军所掳掠凌辱,或成为叛军阶下囚。

黄幡绰目视这一幕离乱悲惨景象,心中却来不及叹息。因为叛军一入城,就将他抓献给安禄山。

安禄山当初往来长安觐见唐玄宗时,早有耳闻黄幡绰占梦如神断。面对天命,纵使安禄山骄奢胡蛮,却仍存有一种敬畏之意,因此对黄幡绰倒也算尊重。他将黄幡绰抓来,也是为了急于想让黄幡绰为自己占梦一些,算算他的称帝是否顺应天运。

黄幡绰早已预知会有这样的一段厄运,心中倒也没有丝毫慌乱。

只是在看到安禄山那张肥胖而又骄扬的脸时,黄幡绰心里忍不住地有一种厌恶。他不禁想起了那一个为这场战争背负起千古罪名、也成为这场战争殉难品的杨贵妃,还有那万民颠沛流离的伤痛欲绝表情。这些都是这一个肥胖如猪的人仅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点政治野心而让天下无辜人群付出的惨痛代价啊。

“黄大人,我以前在长安时,已听过黄大人天赋异禀,能通神人之境,占梦如神。”安禄山强从那堆肥肉中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脸。

黄幡绰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默然无语。在被押解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决定了三缄其口,可以沉默的就尽量不说,一定要说的就简短。

因为在心里存有了生存下来的希望,所以黄幡绰并不想自己与安禄山太决裂。

其实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梦官,一个微渺的小人物。黄幡绰并不想自己名垂千古,震烁古今什么的,他只想在有生之年里能够管窥到梦的真义,以自身的经历来多体验一些梦的玄妙之处。

或者说,黄幡绰他只是想活在自己多彩的梦的世界里,而不想活在浩瀚枯黄的历史史册上。

安禄山呱噪的声音将黄幡绰拉到丑恶的现实中来,“黄大人,我日前做了一个梦,想请黄大人为我占解一番,看看是凶是吉。”

黄幡绰微微挑了下眉毛。

“我夜里梦见我的衣袖不断地长大,一直垂到殿上。黄大人你说这梦要昭示的是什么呢?”安禄山问到最后,已目露凶意,死死地盯着黄幡绰。

黄幡绰抬头看到安禄山那死鱼一般凸出的眼睛,心里不由地一颤,心里叹息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此梦甚吉,当是昭示你垂拱而治,不必费心力而天下太平。”

“哈哈哈……”安禄山仰天大笑,声如怪枭,“看来天意要我安禄山做这皇帝。垂拱而治,天下太平,看来也是万民之福哪!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撞击在殿上梁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黄幡绰心里不由地收缩了一下。

“黄大人,我要重重地赏赐你!”安禄山竭力地收起之前的狂妄与得意,将一堆肥肉抚平成和缓之色,“来人哪,赐黄大人黄金五百两。另外,要好好保护黄大人,不许任何人骚扰冒犯黄大人!”

安禄山又露出那一种假惺惺的笑容,“黄大人,现在世局还比较乱,还请黄大人自己多保重,不要随便出外,以免有人身危险。”

黄幡绰听到这言外之意,心里反倒一晒。软禁对于黄幡绰来说,虽然是第一次,但对于他喜好清净的生性而言,却是无足轻重。他只是轻视安禄山既然有种起兵作乱,篡夺皇位,却如今惶惶不安,连对一个小小的梦官也心怀怵惕。

在随后的岁月里,黄幡绰主要就是呆在书房里翻翻一些闲书,偶尔打听一点时局变化。

天宝十五年(756年)七月,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西南)即位称帝,是为唐肃宗,尊唐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

肃宗即位以后,马上派遣兵将镇压安禄山。他调任时任朔方节度使的郭子仪到灵武,并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兼宰相,全力攻赴长安。而郭子仪在民众的支持下,率军节节击退叛军,逼近长安。

安禄山战事吃紧,也就把黄幡绰抛在一边,前后只再召见了黄幡绰一次,也是为了占解一个梦。原来安禄山夜梦宫里纸窗破碎,心生不祥之兆,找来黄幡绰占解凶吉。

黄幡绰依旧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此梦为照临四方之兆。”

一席话说得安禄山大为欢喜,又赏赐了黄幡绰两百两黄金。

但梦并没有给安禄山带来任何的转机与好运。

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安禄山被他儿子安庆绪杀死。

安庆绪登上帝位,却改变不了战局的颓势。

九月,郭子仪率唐军和回纥骑兵收复长安。接着,又收复东都洛阳。而在其后的日子里,郭子仪更是为大唐朝廷南征北战,于宝应二年(763年)正月平定了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又于两次击败吐蕃作乱,真正成为再造大唐的最大功臣,也应了黄幡绰当年的占梦预言:挽救大唐将颓之势的,是名姓郭的将领。







郭子仪收复长安之后,黄幡绰也恢复了自由。

三个月后,唐玄宗也回到长安。只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长安经历了战火洗劫,已失去了以前的繁华兴盛。

而让唐玄宗倍感物是人非心酸的,一个是杨贵妃不再奉伺君侧,还有的,就是他已经不再是那睥睨天下的大唐君主,而是无足轻重的太上皇了。

不久,唐玄宗在甘露殿召见黄幡绰。

黄幡绰踏进甘露殿里,心头不禁有一丝黯然。荒草爬上墙头,满地的黄叶堆积也没有人扫,荷花池里只残剩枯枝败叶。一切的景象,如同大唐如今的命运,风雨飘摇之中的颓然凄凉。

一年多时间里,唐玄宗苍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睛里再无以前的锐利锋芒,只剩下老人的昏浊与软弱。而宫墙上,挂着杨贵妃的画像,鲜艳的服饰,妩媚的笑脸,含情的眼睛,点示着曾经一段岁月里的风情与风流。

黄幡绰默默地跪在阶下。自被安禄山软禁后,黄幡绰就变得沉默寡言,也闭口不再谈梦,即使偶尔有人再请他占解梦境,他也是一种推辞。他只是觉得累,更有一种深深的虚幻感觉。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一切景象际遇都如幻如电,中间却又夹杂着如许的血腥与无奈。他有一种身为梦官、甚至为人的刻骨悲哀。

良久,唐玄宗示意黄幡绰起身坐下。

旁边站着的内监冯神威咳了一下,开口说道:“黄幡绰,太上皇上这次召你来,是想跟你核实一件事情。有人报说你在安禄山那叛贼占领长安的日子里给他圆过梦,并且是顺着叛贼的心意而忘了太上皇上的多年恩宠。可否有此事?”

黄幡绰嘴角掀动一丝嘲讽,“朝廷数十万将领,都抵抗不了安禄山,将诺大的江山领土交给了安禄山,而我黄幡绰不过一介梦官,落入叛军手中,又有什么能力反抗不给安禄山圆梦吗?再说了,陛下不是也在兵变中缢死杨贵妃以求保自身吗?”

唐玄宗身体一颤。

冯神威尖声叫了起来,“大胆黄幡绰,竟然这样跟太上皇上说话!”

唐玄宗脸上抹过一丝痛苦,他摆了摆手,禁止了冯神威的发怒。他盯着黄幡绰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两次给安禄山占梦,两次都是说错,这并不合你黄幡绰的盛名。我相信你有隐情,你可否对我直说?”

黄幡绰苦笑了一下,“占梦的曲直是非,吉凶祸福,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理解和发挥。不过我确是知道安禄山不得善终,那样与他占梦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哦,说来听听吧。”

“安禄山梦见袖长,预示出不得手;梦见窗纸破碎,这预示着糊(胡)不得也。安禄山身为胡人,这梦自然意味着他的失败。”

唐玄宗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这才是你应有的风范。我今日召你来,并不是想对你问罪。”

唐玄宗的脸色转为一种枯索苍凉,“我召你来,是想要你为我祈梦。”

“祈梦?为何祈梦呢?”

唐玄宗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下,颤声道:“为杨贵妃!”

黄幡绰当下心里明白,不由地叹息了声。

两行清泪自唐玄宗枯瘦的脸上滑下,他以一种喃喃自语的口气幽微说道,“自马嵬驿赐死贵妃以来,我心中一直都愧疚难安。都是我无能,害得贵妃一代红颜,最后命丧荒郊哪!若不是我亲信安禄山,怎由得他起兵造反?若不是我听信谗言,斩杀封常清和高仙芝两将军,逼迫哥舒将军草率出兵,怎会由得安禄山攻陷长安?”

黄幡绰眼前浮动出好友杨慎名身首异处,血染战场的一幕,还有万千百姓在叛军的铁蹄下哀号逃命的凄惨景象,不禁对眼前的这垂朽老人生出一种厌恨之情。这个曾经励精图治、开创一代盛世的君主,晚年却是那样的昏庸怠惰,将一个史上最强盛的王朝拖入战争的泥沼,走向衰败。

但看着唐玄宗脸上的那两行纵横老泪,他不禁又有一种悲叹。这是堂堂一国之尊啊,曾经歆享尽人间的权势与荣华,而今却为着一个后宫女子的命运而流泪悔过,还要忍受着思念的折磨。

唐玄宗接过冯神威递过来的丝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继续说道:“黄幡绰,我要你为我祈梦,召贵妃入梦。一年多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贵妃。可是她却少有入梦来,即便有时候梦里相见,也是匆促即逝,而且多半是她临死前那样的满脸泪水与凄楚模样。我真的心里好痛哪,我只想看看她现在的生活,问问她是否怨恨我当时不能救她?”

唐玄宗突然激动地抓住黄幡绰的手臂,“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一个阴间?我们阳世的人能否与阴间的人相见?我知道你知道的,你也一定能够帮助我和杨贵妃相见的,对不?”

黄幡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否有阴间存在。而且陛下你要求的是招魂,而不是祈梦。那是道士方士们做的事情,请恕我黄幡绰无能为力。”

唐玄宗脸色变了几变,终于颓然地跌回座椅,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黄幡绰退下。

黄幡绰看着唐玄宗的失魂落魄,突然有一种愧疚的感觉。他上前一步说:“我还是相信孔圣人的那一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陛下这么思念杨贵妃,一定可以在梦里与杨贵妃团聚的。”

唐玄宗凄然地一笑,不复言语。

黄幡绰心事沉重地退下。







从宫里出来,黄幡绰就离开长安,迁徙到洛阳的一个小山村。

在这小山村里,没有人知道黄幡绰以前的身份,没有人知道黄幡绰他会占梦,更没有人来求黄幡绰根据他们的一点梦来预测他们未来的命运脉络。

生命中,除了童年,黄幡绰第一次地不再与梦结缘,他甚至许多时候都忘记了前天晚上是否做过梦,又做了什么梦。

黄幡绰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与平静。

曾经他是不相信庄子说的“至人无梦”,他相信梦是每个人正常的身体反应。就好象庄子曾经梦中化蝶,孔子梦见周公相托而做《春秋》,以复周礼。

但如今黄幡绰却开始有点相信无梦说法。当一个人心无了滞,不为外物所拘囿时,他也就不会再为梦所困扰。

黄幡绰喜欢这样的无梦生活。不去想明天,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看着生命的年轮划过,再等待着流星陨落的那一天。

不过,黄幡绰倒听得唐玄宗终究还是难捱思念之苦,在七夕之日请了方士为杨贵妃招魂。

不知是招魂之果还是心智之至,当夜里,唐玄宗果真梦见杨贵妃飘然入梦。云鬓半斜,衣冠不整,长风吹着她的裙踞飘飘,宛若当年跳霓裳羽衣舞的样子,但却再无了当年的娇媚与甜醉,多了凄楚与泪痕。

杨贵妃一脸幽怨地问道:“陛下为何当日不能保护我,任那些士兵折销了我的如花年眷?难道陛下就是忘了当年七月七日长生殿里许下的‘愿生生世世为夫妻’的诺言了吗?”

唐玄宗抱住杨贵妃,泪流满面,“是我无能,是我辜负了贵妃你的深情厚爱啊!只是这日日夜夜里,我都无一时刻不在思念着你,贵妃你能够感应到上天对我的这等惩罚吗?贵妃你能原谅我吗?”

杨贵妃抽泣着说:“皇上,我不怨你。当日也是我自己甘愿为你去死的啊。我只是想,为什么他们将士自己无能,不能抵挡得安禄山叛军,却将兵败之事推给我一个弱小女子?而皇上你贵为天子四十多年,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军缢死我,我真的好痛心。是否人间就是一定要拆散你我这样的一段平凡爱情呢?”

唐玄宗还想说什么,杨贵妃已用手封住他的嘴,“李郎,若你真的还惦记着玉环,真的还记得我们当日里的诺言,那么以后就到蓬莱仙岛找我吧。我相信,你我天上人间总有一天会相见的,会有一个地方可以容许你我安安静静地做一对夫妻的。”说完,杨贵妃就飘然而去。

黄幡绰听到的,是民间中流传这样的一段。他虽然一直都不肯相信方士招魂之事,但如今,却开始有点相信起天人感应一事。

只是,纵然天人显灵,梦里相见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徒增数茎白发,一段心碎而已?曾经的在人间比翼齐飞不能珍惜,直到一天痛然失去了又要百般相求,唯愿见上一面。这生死,这情劫,人世间谁人可以真正勘破呢?

聚时多加珍惜,散时也就平静以待。世相万般如流水行转,该欢腾畅流就尽情欢唱,该曲迂激扬就扬兴起意,而到了最后该归于山岑水寂的大平静时,那就安然顺之。

黄幡绰,现在就是走在归于山岑水寂的大平静的路上。他的心,没有欣然,没有泫然,只有安然。

这一夜里,黄幡绰做了个梦。这是他搬离长安三年里唯一一个醒后还记得的梦:渭水北岸,长髯银发的姜太公抛开手中的鱼杆,笑着对立在身侧的周文王说:“你来了呀。那这鱼儿也就是没有用了。”随即倒掉桶里钓上来的鱼儿,和周文王大笑着携手而去。

黄幡绰终于明白了当年那一个梦的寓意。是呵,飞熊找到了,那么他这个梦官也就是多余(鱼),也该回归于自然了。人生百年,浮生一梦,他是到了这一场混沌大梦真正醒解的时候了。

没有哀伤,没有惊慌,没有依恋。

白日里,黄幡绰平静地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夜里,他净沐了身子,喝了一盏新采的碧螺春,翻看了《庄子》几章。看到《大宗师》里“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一句,不禁微微一笑。放下卷册,吹熄了灯焰,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天命的到来。

突然黄幡绰心中有一种无限的感激,对上天赐予自己通梦能力的深深感激。

诚然,很多事情,当它还没有发生时,你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结果,确实会让人感到一种圆满结局的喜悦被提前分割、厄运只能眼睁睁坐视其到来的无奈和遗憾,但也因为知道了最后那样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在你就可以摆脱那一个结局的羁绊,专注地享受那一个过程的奇妙,察看着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如何地迎合向那最后的结局,从而让自己的心灵变得更为敏感,更为细腻,也更为包容。

就好象人生,人们因为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死亡,所以会专注于逗留在人世间的过程,珍惜自己身边的点滴幸福。只是同时人们不知道这最后的结局何时到来,所以人们许多时候也就是会去糟蹋自己手中所握有的时间与幸福。

而上天赐给了黄幡绰更多的把握结局的能力,让他在一切的结局到来之前,洞悉到未来的格局,保持着淡然无惧的心态。因为有知,所以无惧。因为无惧,所以不去抗拒。因为不去抗拒,所以生命中再无多苦难。

黑暗中,黄幡绰挂着恬淡的微笑,沉沉地睡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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