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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飞翔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7 阅读:
每当深秋季节,数不清的蜻蜓、蝗虫和飞蛾总是成团状地在宿舍边的农田上空萦绕,它们似乎不忍离去这片几天前还是快乐家园的栖息地。蜻蜓是飞翔的好手,上下翻飞,自由自在,或贴地飞翔,像一架即将着陆的飞机;或是一鹤冲天,像是发射火箭……每当这些景象透过宿舍的玻璃窗映在我的视网膜上时,我总是疑心它们的飞翔和深秋的某个故事有关。我有时候觉得人死后魂灵肯定存在,它们本身也是一种物质存在,或许由看不见的存在幻化为某种具象,比如蜻蜓。

唐剑走上七楼阳台,他再一次把校园的全貌浏览了一遍。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阳光有些阴郁,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罕见的湿气,他觉得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他的那个阳台是全校乃至全镇的制高点,他带着俯视众生的沉重心情跨越阳台,飘然而下,我似乎能听见他一边向下飘一边叹息:天要灭我……

其实对于唐剑之死我是早有预感的,况且他自己也曾经多次说过,考不取就只有跳楼。用这种方法来解决一切倒也符合它的秉性,他是那种赖着活不如好死的人,并且无牵无挂。要么他当初就不用书本给自己垒这么高的台阶。唐剑飞翔时我正在窗前读一本破书,我有些心不在焉的瞥见窗前飘过一团阴影,我初始以为是一件被风吹落的衣物,但猛然间惊觉,衣物的飘落没有这么快的速度,我心中迅疾燃烧起一团火光:是唐剑在飞翔。

那年鸭子(似乎天下所有姓唐的都免不了被人叫唐老鸭)分到学校里来, 我战天斗地热情万丈,校长吩咐我带着唐剑,说他读过两所大学,引上路了会成为学校的台柱子。我说校长你放心,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不怕他不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当晚我就找鸭子谈心,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现在是我们的,五年八年之后是你们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敢把日月换新天。他受宠若惊的表示决不辜负领导老师的期望。后来和他熟识了,了解到他以前的一些情况,他读过两所大学,第一所大学是民族学院,学水利工程专业,大三时他的一个把子和另外一个系里的某男生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鸭子血气方刚,“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句话害了他,他用砖头一下就把那小子锤成脑震荡,这一锤也把他自己从民院里锤了出来。当年唐剑回到高中进校读了三个月再次参加了高考,结果只考了个师专。鸭子曾叹息说,高考制度真是害人不浅。我劝他说,不能怪高考制度,在校大学生肯定考不过高三毕业生,这是正常现象,你想上了大学谁还像高三那样日以继夜,你能吃老本考上就不错了。他说也对,少年壮志不言愁。说时一副天降大任的样子。

第一学期他工作很负责,学期结束时我提名他当先进,校长说,开头都这样儿,喜欢犯共产主义幼稚病,考验一年再说。第二学期开始不久,他就不声不响的拍拖了,女朋友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他年已二十有四,谈谈恋爱也是应该的。我二十四岁时已经在当爸爸了,校长这时有些婆婆妈妈的对我说,怕他谈恋爱影响工作,我说,事业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校长冷冷的说我思想太右倾,我疑心他性冷淡,只是没说出口。我用时髦的宣传用语的口气鼓励鸭子,胆子放大点儿,步子加快点儿。

鸭子仿佛得了尚方宝剑,轰轰烈烈的恋他的爱(两个人如胶似漆,我猜想跟小说中的细节一模一样),年轻人容易犯的错误是顾此失彼,也正如某个革命者所说,爱情有时是腐蚀剂,竟然有两个学生到校长那里报告说唐老师旷课两节。我这时就被校长扣上了右倾投降主义的帽子,他甚至说什么近朱者赤,我看是近墨者黑。我又不好意思劝鸭子放慢手脚,我怕他说李老师,你怎么喜欢自己打自己嘴巴呀。我就很策略的找到了他女朋友的家长,我以前比较熟。谈了唐剑的一些情况,说学校对他寄予厚望,恳请你们作为长辈旁敲侧击,叫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我自以为很明智,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没过多久,鸭子就像个蔫萝卜。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理我,我再把他问急了,他说知人知面难知心,不是你在她父母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她怎么会离我而去,他说他女朋友父母亲口说的,你们李老师把你的底子全告诉我们。天啦,我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是什么呢。

此后,鸭子有什么话再也不对我说了,我想向他道歉,但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他成天懒懒散散,更加无心工作,听他同寝室的“老猪”说他,衣服换了也不洗,挂上两天又重新利用,一床垫单从星期一泡到星期五才被老猪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做了好事,连澡也懒得洗,晚上有时间就听听音乐梅艳芳张国荣什么的,不是通宵就是两三点,我看他形容苍白枯槁,完全是美国颓废青年的样子。

又一学年开始了,学校组织教师搞政治学习,结束每个人要表态,我们都知道这又是老太太避孕——走形式,都大而化之的准备了些废话说了三五分钟,最后轮到他表态时他只说了三句话:一、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二、做自己该做的事;三、不近女色。说完,全场哗然。校长见他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又不好指责,就宣布散会。我当时就疑心他说的做自己该做的事肯定不是指干好工作,果然不出所料,一打听才知道他想考研究生。

他原来早有此打算,可以想象了,读了本科再来读专科,学了水利再来学师范,心理落差之大足以让任何人感到心理不平衡,本可以做水利工程师的人,却又要去做所谓的灵魂工程师,虽然都称工程师,但含金量是自然有别的,水利工程师戴着工程帽,指点江山,而灵魂工程师是一顶漂亮礼帽,高高的戴着煞是好看,只有像我等自甘庸俗或平凡的人才会默默的戴着。唐剑仍是不屑于戴的,他们有的是超凡脱俗的资本:年龄、精力梦想,从此,唐剑的床头案前摆满了考研的复习资料,那一块厚砖头模样的东西令他毫不犹豫的掏光羞涩的钱囊,一个月六百多一点的工资,除去每月的必需生活费用,他大都挥霍在这些砖头上了,有时碰见好书还得债台高筑,经常熬更受夜还得加强营养,每天一杯年奶两只鸡蛋,他在学校的赤字已经大大超过四位数了,这一年的寒假他不得不回老家充电了。

没到腊月二十,学校放寒假,他就提前走了,如果下雪的话大雪封山他就回不到家了,他揣着鼓鼓囊囊的钱已走了,钱包里的钱多半不是他的,学校里的同事托他买山里的腊肉和麂子肉,只有七百多块是他自己的,他得用这仅有的七百多块给父母带点礼物,毕竟是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啊。去年本来要回去,为预谋恋爱给耽误了。想起这件事,他肯定在心里骂负情女,顺便也会骂我。

过完春节,初五他就出山到校了,他挨家挨户给同事们拜年,顺便把捎带的东西交给同事,他和我已经消除了芥蒂,时间一长,爱恨情仇都可以被磨蚀得淡薄,我虽然没要他带东西,但还是乐意请他吃一顿饭,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说,这几天天气好,说不定过几天下雪出不了山,反正在家里了是闲呆着,好歹父母还是给了我两千,同意我报考研究生,喝了两杯酒后,我和他互相说着你脸上红了,红了又满上一杯,酒是催化剂把在心里烂得发酵的话都驱赶出来了。鸭子说,我这个外乡人到你们这里工作就像一个打工仔,这两天,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别人愈热情我愈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我劝阻说,你太敏感了,像个诗人一样神经兮兮的不好,生活得实在些。他说,我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实实在在的活着,但在这里,我有这个能力和资格么?你们这里娶妻结婚都要两三万,更不用说房子,我一个月就几百个子,家里又穷,顶多能给我五千,结得起婚么?我是被逼才会考这研究生的呀,说句不吉利的话,我三年内考不取研究生,那我就只有跳楼。我见他越说越离谱,就忙拉住他,也不给他酌酒了。他倒自个儿夺过酒瓶自酌一杯又给我满上说,我是酒醉心明,你们这里的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是人人心中都筑上了一道道围墙,曲径通幽,城府深得很,就你还直爽点,我才跟你说这些话,我暗喜我被他当做好人,想给我再酌上一杯,就怕话真酒也真,他再喝上一口,胃里的东西就要喷薄而出,想想就罢了。

学校生活一如既往(备课、上课、改作业、上自习、考试),学校像一台初级电脑,所有的人都得按照这个程序工作,简单而又刻板,只有唐剑才是这刻板的程序中有一些小的变化。学校只给他排了一年级的地理课,这给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每堂课只讲十几分钟,剩下的时间就叫学生们依呀呀的读书,自己坐在讲台上记他的英语单词(不停的抄抄抄),学校四楼的本纸存放间人迹罕至,他把办公桌搬到四楼苦读,学校也不记他的考勤,我们戏称本纸储藏室为研究生预备班,他也毫不理会,轻笑一下,偶尔在课间也与我们聊一聊国际形势、欧盟北约波黑中东什么的。

那天是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太阳像个慵懒的少妇,也许还沉溺于昨晚的欢娱之中,没有雾,东边的天空霞光初泻,学校的大操场上还是衰草连天的样子,只有几丛勤奋的草儿初露绿意。校园消失了学生鸟儿般的聒噪喧嚣,静谧得如同一幅文艺复兴时的油画,这时我们的主人公——鸭子像油画中的一只水果或一片树叶什么的,捧着一本书站在那里静默着,他的发丝上也许挂着蛛丝样的小水滴,脸被一束霞光染成一片酡红……这一幅图画在我脑海里一直印了很多,它让那些寒窗苦读的传说黯然失色,原来读书也可以是如此这般的富有诗意和情趣。

然而人的生活和命运并不是永远一路欢歌、诗意盎然。鸭子向局里打听报考研究生的有关事项,因为报名资料少不了从学校到县教育局的红印章管人事的局长说,我们县里没有这种先例,报考研究生得与我们教育部门脱钩,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让鸭子整整一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像个晚期癌症患者似的绝望了。鸭子是不敢玩这走钢丝的游戏的,宣布脱钩,假使这回考不取不就成了无业游民吗(鸭子曾经说过,一回考不上考两回……),我说肯定是有人卡你脖子,这回得该我出马了,鸭子,教育局的一把手是我表舅,我得抬出我老妈的面子,不过你得放点血,鸭子说,500CC够不够,我说一般情况下找这些人办事500CC吐个泡,1000CC挂个号,但我的面子值点钱。鸭子就从学校又借了5张“老爷爷”,鸭子递给我说,托“老爷爷”的福,保佑你马到成功,你表舅财运亨通。那天我像个经验丰富的地下交通员,非常顺利的把“老爷爷”交到我老舅妈的手里。

好不容易给鸭子争到了一试剑峰的机会,但鸭子自己错过了这次机会。鸭子平时自学复习只注意了英语政治的复习,专业课他满以为自己有把握,自己瞎掰乱弄无师指点,结果考砸了。虽然他的总分在所报考的该专业中居第二,且英语获得了78分的高分,但由于一门专业课太低未能遂愿。鸭子又只得踏上了漫漫的复习之路。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人生总会经历一两个岔道口的抉择。在岔道口,选择什么道路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人生命运,但往往这种选择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比如现在鸭子一气之下断了再考的念头,心灰意冷。这时学校新分来一个年龄貌美、涉世未深极清纯的女孩儿,二十二三岁的样儿,极需找一堵能依可靠的墙一样的胸脯。而鸭子无疑具有这些优势,他身材高大、眉清目秀,能够把500克一只的哑铃不停的上举1000次。这女孩儿的爷爷是个暴发户儿,至少有20万家产,而女孩儿又是掌上明珠的独生女,极端鄙视钱财,看重人品才学……鸭子于是在众多的单身汉中脱颖而出,种种迹象在女孩儿心中表明,鸭子是非他莫属的最佳人选。女孩儿同鸭子频频接触,鸭子冷却的心逐渐融化,女孩率领千军万马使出百般手段同他接上火儿,鸭子幸福的成为俘虏,他觉得自己全身像蚂蚁似的爬,最后爬到他的心窝儿。情欲这东西是愈被压抑愈是强烈,鸭子被压抑了三四年的情欲已经变成了桶火药,而女孩儿无疑是一根引线,她心甘情愿飞蛾扑火,马上被鸭子燃烧成灰烬被鸭子的火焰吞没了。幸福像闪电霹雳不断在鸭子心头激情释放,一年后,也许还不要一年,他们结婚,然后汇入滚滚人流中生生不息。

这是我对鸭子命运的一种仁慈的推测,但在鸭子的心底却是最残酷,鸭子的崇高理想被阉割,我知道他会在心里说,我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我的躯壳。然后叫人家以后不断他鸭子鸭子,而叫他板鸭板鸭。

但鸭子最终没有走向板鸭之路,鸭子被自己押上了飞翔之路,他有点义无反顾又有点无可奈何。

不知是什么原因,鸭子第二回仍没有考取,也许是某种神秘力量左右的结果。鸭子从四月一直等到六月,学校放暑假了,他的幻想中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没来,而鸭子转眼间就要年近三十了,这年的新学期实行人事制度改革,鸭子无心教书,他只有选择飞翔之路。

鸭子死后,学校为他主持了安葬仪式,对他父亲说他是晾衣服时不慎从阳台上跌落下来的。外界也这么说,但是我知道真相却不敢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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