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虚空 都是捕风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6 阅读:
我忘了是否是我的父亲执意叫我涯俟。

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这么苍老下去。于是他不再是那个每天天未明便出海打渔的男人了。他会坐在被踏得光滑的门槛上看太阳从巨大的扶桑后面升起。散发出闪耀如金的光芒。然后他抱起年幼的我,掩上门。他把我置于粗糙的榆木椅子上,用衣角轻轻拭去我嘴角的唾沫。

我的父亲随后说,邑,天明了。

那张用以谋生的渔网被他晾在屋外。海风扑面而来。从紧闭着木门缝隙里四散逃逸,呜呜作响。

我的童年的甜蜜而美好的回忆是关于那个喜欢穿堇色绸衣的母亲。她有着渔村里任何一个村妇所没有的矜持和眼神。清澈。哀伤。有时候我觉得我母亲的眼里似乎有一股蓄势待发的泉眼,随时都有汹涌而出的可能。这样的眼神,就连我后来遇到的女子一览也不曾有过。又或者是她不曾在我的面前流露过这样的哀伤。

我隐隐的感觉到我的母亲似乎有些漠视我的存在。只是在她记起有涯俟这么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冲着我招手,低头看我,眼神清澈哀伤。

她对我说,涯俟。去村外等等你的父亲,他该回来了。

可是我依旧执着地喜欢着我的母亲,喜欢她的眼神,也不管她是否会在意我,或者还要遭受到她的冷漠。当我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开始流露出他对我的排斥。他总是呵我尾随在他的身后。出海打渔。进城置办生活必需。形影不离的样子。他变得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只是一再地向我发出一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命令。走。拿着。停下。放那儿。给我。上船。进去。回家。有几次我随父亲出门的时候回望我的母亲,我看见她在倚门而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出口,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挥之不去。后来,这个奇特的姿势变成了我的母亲和我一种不言而喻的告别。我远远地望着她,转过身去追我的父亲。

这一年的时候,我尾随我的父亲一路小跑,跟着他的步伐,穿过我整个秋冬春夏。穿过我朗朗的少年。于是我跌倒的时候习惯自己爬起来,习惯了双手抱着重得有些难以负荷的粗粮跟在父亲的身后,习惯了不去在乎阳光有多么强烈山路有多么难走。

我的记忆里总是会出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子,她或者站在一障山上对我微笑,或者是在我奔跑的时候留给我陌名的背影。我无法预料这样的一个女子,因为她比我的母亲更为模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和我有什么关联,这些我都无从得知,甚至有时候我会惶恐地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骗局。而为何是我,兴许都是如我的母亲所说的那样,一切,自有天命的安排。

我不再心存感激地怀念起童年的美好,我总是想是不是我一生的快乐都在童年里消磨掉,所以才换来现在的这种陌名的难受。



渔村里有十几户人家。这里最为辉煌的事情已随着我童年的结束草草收场。年轻的渔夫一个接着一个地葬在滔滔的巨浪之中。后来,仅剩下的几个年轻渔夫都窝在破败的屋子里。渔网像蛛网一样被风吹散各地。他们变得像任何一个深闺待嫁的姑娘。再后来,年轻的渔夫们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让人匪夷所思。连足迹也没有留下来。

只是那些悲痛欲绝的老人们有时候会指着西北的方向。并且老泪纵横。据说,他们都越过这些绵亘的山河,到咸阳去了。

我的母亲着一身堇色倚门发出短促的嘲笑。她的声音如同婉转的夜莺般唱出弥漫死亡的乐声,她说,他们都死了,是不是。她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老人们漏洞百出的固作镇定,她拉起我的手,说回家了。

在我们和老人们的背后,黑色的云朵有如塌陷般聚集在西北连绵的山上。我在想,要是那一天黑色的云朵翻滚而来,最后变成一群遮天蔽日的乌鸦掠过我们的头顶,那些老人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呢。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母亲的时候,她神情诡异地看着我,不动声色。她顾自地说了一句,一切,不过都是如此罢了。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她牵着我的手回家。好像她并没有听见我的问话而我也始终漠不作声下去。老人们撒不圆的谎,和我母亲的不动声色,都成为我无法得知的洞穴,渐渐地被夜以继日无望的风沙埋没了。那些年轻的渔夫们死了,为何我的母亲会如此肯定地作出猜测。最终都不得而知。

我转过身去看那些老人,他们站在黑色的云朵下面,神色张皇。我突然看见那个女子又出现,她站在老人们的中间,手上掌着一盏昏黄色的灯,她慢慢地朝东海的方向走去,而老人们似乎都没有看见她一样,各自张皇,各自不知所措着。

渔村自此破败了。那些跋山涉水的商贩不再光临这个破败的渔村。也不再有骑高头大马的侠客从此经过了。

后来渔村里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被嫁到山河之外的地方了。永远远离了弥散在这里挥之不去的鱼腥味。那些迎亲的人或者平庸,或者貌丑,或者新寡。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已经破落的渔村,像在集市里挑拣蔬菜一样把深闺的姑娘们一个一个地挑走。然后付给老人们一笔嫁妆,带走他的新娘。老人们喜笑颜开了,自从年轻的渔夫们一个接一个的不见,他们终于只能把自己的女儿或者媳妇像鱼一样卖掉。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正让我跟着他到不远的山上去。我看见一个做边脸上长了一个瘤的男子面带贪欲地向渔村欢畅地跑去。

于是我问我的父亲,爹爹,他来得太晚了是吗。所有的姑娘都已经被卖了。

我的父亲并不搭理我的话,他继续赶路,我跟在他的后面踉跄地跑。

我又问他,如果我是女孩,你会不会也把我卖了。像卖鱼一样把我卖掉。我看见我的父亲愤怒的转过身,面孔因为他的愤怒而扭曲着,他严厉地呵斥我道,你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大浪的涛声一样汹涌。



即使在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为何待我那么冷漠。这件事情一直到我父亲和母亲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被允许得知答案。而我的想象中,我的母亲是因何原因离家去国来到这个东海的渔村。又为何他们会在一起生活却又形同陌路。我一直以为我的母亲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她的神情,她的矜持,总是在小时侯一遍一遍地被我颠覆着自己的妄想,我总是觉得,她必定有带有传奇的精彩,同那些赶路的侠客一样,带着神秘,带着隐忍。但这些我最终都无法得知。

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常会带我出海。太阳还未升起,木筏之上,我的父亲在一片摸索声中出海。海风低吹,带着一股刺鼻的咸腥味儿。

有时候的出海会一无所获。是已日暮,黑色的云朵飞扬跋扈地压上。不见海鸟的踪迹。一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海鸟始终没有出现。像年轻的渔夫一样都消失不见了。我随我的父亲静静地站在东海的木筏上,望着连绵无尽的苍穹,听我父亲摆桨的声音。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觉察到我的存在便如同那些消失的海鸟——无法引起我父亲的注意。



冬日已至。我的十六岁飞快而仓促地过去。一片惨烈的哗然。渔村里的最后一个少女盈瑶也像个枚成熟的果实,绽放奇特的芬芳。她独自居住在一障山通往渔村的小道上。离离的荒草埋没了她的小房子。

少女盈瑶唯一的哥哥作为村子里的渔夫已经早早的死去。

在所有的姑娘都远嫁山河之外的时候我和少女盈瑶都站在山上看着一幕一幕类似的场景。年轻。年老。平庸。丑陋。健壮。瘦弱。等等等等。他们将渔村里的姑娘们背过一障山,然后消失不见了。

我问少女盈瑶,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渔村。被她弄脏的脸上袒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她眉毛飞扬跋扈地上挑,像我遇到的任何一个市井无赖一样推了我一把。少女盈瑶终于开口,她对嚷道,你就是那个疯女人的儿子吧。你给我走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关于我母亲的评论。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飞扬跋扈的少女辱骂着我的母亲,她骂道疯女人。疯女人。这三个字从她的口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它在瞬间瓦解了我对我母亲最为隐蔽的幻想和形象。她叫她疯女人让我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压抑。羞耻。愤怒。和訇然的塌陷。

我和少女盈瑶扭打在一起。我疯狂了一样拉扯着她的衣服和头发。我听见她的尖叫冲出了我所知道的范围,兴许传到遥远的山河之外。

后来,我的父亲带着一脸的愤怒和不满把我拉扯着回家。我看见盈瑶站在一障山上对我袒露出不屑一顾的嘲笑。仿佛在说这场战争我注定了输家的角色。我看着盈瑶的背影慢慢地消散在落日的余辉之下,我隐约地感觉到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



那一年的末尾似乎过得有些漫长。整个冬天,我和我的母亲几乎没有出过家门。我的父亲赶着夜色回来,他嘟囔道,天越来越冷了。

渔村是在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南方。而这一年的冬天却冷得异乎寻常。我坐在榆木椅子上,耳畔刮过一阵响亮的风,穿过小小的木屋呼啸着离开。我的父亲呵着气,把手放在升起碳火的炉子上,他嘟囔道,冷死了,冷死了。我爬到床上,我的母亲正看着窗外,我探过头,突然有些想念少女盈瑶,我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会害怕,会不会想念她的哥哥。我看见窗外漆黑如墨,天与海,分不清谁是谁了。

我裹上厚厚的衣服,飞快地跑着出门,我身后是父亲的叫嚷和母亲的叹息。

这一年的冬天真的异常的冷,我记得我的母亲说过。她说,涯俟,上天是不会无缘无故带给你灾难的。涯俟,天命,一切都是天命。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同样都无法明白。她说,天命。一切都是天命。一切都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寒风有些张狂地划过我的脸,我似乎感到自己的血会喷薄而出,我在想着少女盈瑶,我担心她会死去,天这么冷,她能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繁杂的喧闹声。在一障山上闪烁着点点的烛火,在一片漆黑之下,似乎有什么阴谋在进行着。在兵荒马乱着。我听见,一障山上传来少女盈瑶的尖叫声,就如同那个午后,我和少女盈瑶扭打在一起,我拼命地扯着她的头发,她发出的刺耳的尖叫。我躲在草丛里,一障山上的烛火越来越大,突然,少女盈瑶的房子燃了起来,火光一下子将漆黑的夜空照亮,干燥的离草烧了起来,黑色的云朵訇然压境。

杀。杀。杀。

一面军旗在火光之下。红色染红了天空。这一年末尾的风呼啸而过,吹在少女盈瑶燃烧起来的房子上,妖冶地抛向空中。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散发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我的身体被冷洌的风僵住,我的声音想发出尖叫却被火光掩盖掉了。东海的浪涛疯狂地汹涌着,排山倒海地倾倒着。

我听见他们手持长矛,整齐地击地,他们叫道,杀。杀。杀。杀。杀。杀。

顿时火光照亮了整个渔村。老人们惊恐万分地将身体探出窗外,黑色,夹杂着火光,渲染着死亡的临近。

天明的时候,渔村像是荒废了百年千年,白色的烟从坍塌的木屋上缓慢地升起,半空中,突然被一阵不经意的风吹得魂飞魄散。东海的浪涛慢慢地平息了,只剩昨夜晚留下的灰烬在无望地支撑着。我匍匐在一障山荒草离离之上,看着脚下的土地,我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渔村,少女盈瑶,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我终没有等到的答案。

头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说的话,她说一切,不过都是如此罢了。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我站在被踏平了的渔村,春日的第一股风呼啸着从遥远的东海之外传来。升起的烟四散逃逸,又不顾一切的再次升起。我跌倒在渔村离离的荒废之上,眼睛鸿蒙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站在了我的身旁,她的脸上带着决绝和坚强。她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涯俟,我们回家。



一切,不过如此罢了。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潘伽

2005/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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