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之死

我常常问自己：命运是什么东西？

我喝着手中的酒。

那是我卖了炊饼换来的酒，我卖着我的炊饼，日复一日；我喝着我的酒，同样是日复一日。

我只有卖炊饼的时候有过笑脸，真实的诚挚的笑脸，因为有人买我的炊饼，还有人需要我，需要我的炊饼。

我喜欢看酒店掌柜的笑脸，因为我需要喝酒，还有人需要我。

我苦笑，这就是我武大郎的价值。

值得我骄傲的是，我还有一个弟弟，武松，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因此我常常傻傻的笑。



金莲嫁了过来，因为她家很穷，当我看她第一眼的时候，我想，我最终会被这个女人毒死。

她看着我的时候，是一种厌恶的表情，结婚那天就是这样，我很愤怒，我冲动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是的，我武大，配不上她，一个绝世美女，她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还在于，她的眼里，有一种叛逆，只因为她嫁的人是我。

造化弄人啊，她为什么会嫁给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丝毫不觉得她嫁给我是我的庆幸。我只是觉得，她只是一个女人，有一点点需求的女人，往往却要为了一点点需求，付出很多，比如眼泪。

她也许在想，她为什么会是个女人，上天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却嫁给了奇丑无比的男子。她也许会觉得自己只是命运的一个棋子，她因此常常抱怨。

而我，只能是无语，因为棋子不是一颗，而是两颗。

我常常觉得我不应该给她那一记耳光，哪怕我后来经常给过她耳光，我常常会后悔。

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不应该在我面前表现出厌恶，我是男人，她的丈夫，她必须面对。

她何尝知道我的痛苦，她嫁给我，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我占有她的时候，我，我是禽兽！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有了尊严，金莲给了我尊严，我感激。可我后来想拼命地补偿，我给她首饰，给她漂亮的衣服，我知道我怎么做也无法补偿。

我只等着她给我下毒，所以，她做的饭，我总是吃得很香，满嘴留油，笑得很傻。

她立刻表现得极度厌恶，幽怨地皱着眉。而我却再一次心痛。

我不需要她的同情，所以我表现得很粗暴，让她于是恨我。



西门庆是她的初恋情人，她常常偷偷地去他那里，我知道，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只是装作不知，在夜里的时候，我的粗暴会告诉她一切，我才是她的丈夫。

她所作的一切，只是出于她的不平衡，她总是在寻找命运给她的不公。

她一定会觉得，她的郎君应该是一个，玉树临风的风流才子，那么他们才会是一对绝世璧人。

西门庆，据说有一点点文采，还有一点点剑法，西门剑法。除此之外，他便是一个贪财好色，毫无建树的登徒浪子。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许许多多的理由瞧不起我武大。



我沉默，并不是因为我自卑！世人可怜我，却并不理解我，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理解我，也没有人愿意理解我，将来也不会有，永远。

只有酒，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我常常担着炊饼来到后山的树林，将炊饼撒得满天飞花，再一剑剑刺去，炊饼便像雪花般飘落！

很多人都会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树林里疯狂地舞剑，发出声声震慑人心的怒吼。

直到有一天，我可以一剑刺死七只苍蝇，金莲跌倒在墙角瑟瑟发抖。

可我并不需要我的剑法，相反，我恨之入骨。我之所以练剑，我只是在寻找记忆中的另外一个自己，每一次剑法的进步，我便找到一丝丝从前的影子，同时，便加剧我的痛苦。

因为，影子永远是虚幻的。



多年前，我十三岁，不可否认，那时的我是一个英俊少年，而如今认识那个英俊少年的老人们都已经死去。

那时候，我问西门庆，将来我们做什么？西门庆笑了，他说，我只要钱和女人。

我听了，一言不发地走了，因为从此以后，我和他不会是同一路人。

因为，我每次登临高处，放眼万里河山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主宰这个世界。

我要练剑，我要发奋图强……

我问二弟，将来干什么？二弟说，跟你一样大哥。

可后来呢？现在，我的二弟武松，无奈被逼上梁山……

每当想到这里，我心痛如绞，早已干涸的眼里已没有了泪水。



我恨我自己，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那一年，我用一块炊饼去拯救一个垂死的病人，没有救活他，但他却留下了一部剑法，绝世剑法。

我欣喜若狂，我仰天长啸，我的理想一定可以实现，于是我刻苦练剑，加上我的罕有人匹敌的高智商和悟性，我的功力突飞猛进；同时，我苦学兵法，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满怀韬略之人。

那时候，总有一个女孩子远远地看我练剑多时，而我却一直没有注意，因为我太过用功。

她叫凤儿，我练剑的时候，她吹箫。她的箫声总是能激发我无穷的斗志。

凤儿靠在我的胸膛说，大郎，你是我的英雄。

我却无法给她承诺，因为我有我的理想，我爱她，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放弃我的宏伟目标。



我终于发现，男人可以挑战自己，但不可能挑战命运，因为你只是命运的一颗棋子！

当我剑法即将登顶的时候，我走火入魔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走火入魔，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萎缩，面孔变形，却无发控制。

我的剑法从此烟消云散。

我向凤儿追去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尽管嘴里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再去后山，因为我怕吓着我的凤儿，不，她再也不是我的凤儿了！

我成天醉的不省人事，但我听见凤儿在哭喊着我的名字，大郎，你为什么不再见我？！

我把剑扔在她常去的悬崖边上，她从此不知去向。

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凤儿的讯息，但凤儿永远是我心中完美的女人！



我失去了凤儿，但我的理想永远也无法实现，

我曾想，我还活着干什么？我活着让我的理想活在我的心中，我宁愿肉身承受千般痛苦，我也不忍我的理想埋没于黄土。

从此，我沉默，我粗暴，我禽兽。

并不是因为我矮小，因为我曾经高大，曾经年少轻狂。

很多人世俗地认为，武大好艳福！

哼！金莲，我从来没有放她在心里，她只是一个活在卑微情欲世界之中的世俗女人。

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凤儿。



我承受着无法逆转的痛苦，让我的理想活在我丑陋的身体。

我依然练剑，我卖炊饼，我喝酒。



终于。

西门庆约我决斗，我知道金莲下毒的机会来了。

我对金莲说，我愿意赴约。她眼里便没有了对我的厌恶，因为她马上觉得她在我的眼里还是一个东西。

我冷笑。

晚上，她辗转难眠。我知道，她一定在考虑下毒，我更加知道她最终还是会下毒的，因为她经不起与西门庆尔后的柔情蜜意的诱惑。

金莲，下毒吧！我武大并不需要你的可怜。

我梦见我已经死了。



早上，她做的饭我故意吃得很香；她给我的茶，我毫不犹豫地喝。

她要制止，我故意粗暴地推她。

我看着她憎恨的眼睛，笑了。她一定在想，你再也怨不了我。

我怨你作甚？我但求一死。



西门庆来了，他很轻松地在我的胸口刺了一剑。

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不会还手，他摇摇头走了。

我躺在草地上，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的身体没有了束缚，飘散开来。

突然，我的眼角湿了。

我还有眼泪，我早就以为自己不再会有眼泪！

我的丑陋的身体里居然也还有世俗的眼泪！

这或许就是命运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毕竟，它玩弄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