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春花今何在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14 19:11 阅读:
今天,师兄又拿着怀恋故乡的七律让我品评。他的家乡在南方,诗里总是螃蟹贝壳、野渡舟横还有鲈鱼堪脍、烟渚鸥鹭。师兄的诗渺远、沉静、而忧郁,愁思也浅浅淡淡,不着痕迹,只轻描淡抹着写意水墨,于寥寥几笔中生生勾扯着我对故乡的怀念。

对于家乡,好些年不曾再回去,记忆已经纤细、散乱而又脆薄,吹弹可破。所能勉强拾取的,一些零碎、微漠的片段而已,三月的杏花春雨,桃李芬芳还有梁间燕子,水滨青鸟,甚或蒙笼暗碧的岸芷汀兰,柔软的杨柳飞絮样缠绕着心怀,只是,这些美好,早已经残缺不堪,如今,只能在日渐老去的回想里偶尔咀嚼、寻味。

多年以前,曾经回去过一次,是和老公一起给伯母拜年。

一路上,满心里是欣喜的,还搀杂着些微莫名的羞怯,这大约是久不回乡的人贴近故土时候惯有的情绪吧。

在心里,无数次描摹过故里的模样,那些远山如黛,新绿溅溅或者杨柳飞絮、蜂媒蝶使,在眼里一点一点浮凸、招摇。我单想着少年的鹅黄嫩绿、姹紫嫣红纵然年华虽老,也该风韵犹存,却不知道,那些旖旎的娇尘香雾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垂垂老矣。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就站在了村口窄窄的黄土路前,被人劈面甩了耳光般,心下是呆怔和清冷飕飕掠过。抬头四望,触目处,只见高高隆起的山包,光秃秃的黄土裸露着,一座连着一座,纵横的沟壑里,零零落落少许残枝败叶在寒风里畏首畏尾。我踌伫着,这就是我明月清泉、花木葱茏的家乡么?那些我曾经摘过野果的山树呢,那些我用竹竿打过的皂角榆钱呢,那些林壑优美、蔚然深秀的苍苍翠色呢,让我如何相信,她们怎么会几年之间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以这样老态龙钟的姿态颤巍巍地蜷缩,以这样人老珠黄、形消骨立的形象黯然着、瘦弱着;那些青涧上丛生的迎春花枝蔓呢,我记得,迎春花开的时候,一面壁上都是丝丝的碧和繁密的黄纠缠在一起,美人的发一般顺着长长的沟壑一路向着潺潺溪流垂挂、流泻下去,洇陈出流光溢彩的风致,绚烂明媚的仿佛精心扎染的土布,就那么你眩着你的眼,而她甜甜的香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弥漫。迎春开的最繁盛的时节,隔三岔五和小伙伴们去采,捧一怀走在路上,盈袖的暗香便象是抱着一怀的春色了,带回家,插在玻璃瓶子里,满室生香,整个春天的味道都在空气里袅袅娜娜;还有那嫣红的山丹,空谷佳人一样贞静,苏子驿外断桥的梅花一样寂寞,就那么独自在猿猱愁度的峭壁上遗世独立,只让你远远地、低低地仰慕着她的幽香和翩迁,却决不让你靠近她、触碰她,每每读到王维山中红萼独自发的怡然自乐,不由总要想起山顶的那一株红影的明艳。

到了村口,鸡犬相闻,依依墟烟还如旧时熟稔,邻家却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邻家。记忆中的高院深墙还有墙里高大的梧桐,再也找不见踪迹,红砖的院墙把我隔在一片陌生和茫然里。我回头张望着身后的小河,岸边浣衣的青石宛然如昨,水却已经干涸。我记得,那些照水的野花,丰美的水草,成片的苔鲜,曾经是怎么样在柔波里荡漾着徐志摩康桥的风采,而今,她们和草丛里扑通扑通跳水的青蛙,和我挽起裤管、光着脚丫摸鱼的岁月一起消失了。沿着河岸,面对着这一派颜色尽失的颓败,我穿梭在犬牙参差的阡陌上,来来回回茫然地走,找不到自己门前曾经开满桃花的小路。老公取笑我竟然记不清自己的家门,我呐呐着,我记得这里有一棵苹果树,那里有一株葡萄,可是她们都不见了。踌躇间,看到路口两个面目似曾相识的妇人在闲谈,思忱着上前问路,却有几份犹豫,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问话。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打探伯父的家门。妇人打量着我,一脸狐疑,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傻呆呆地站着,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尴尬而不安。须弥,她的脸上迸射出惊喜,笑容象九月的菊花般瞬间怒放,一边锐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万分亲热地拉起我的手,嘘寒问暖。满目苍凉的故里,这,突如其来的滚烫让我亲切、感动却又羞愧的无地自容。很长一段时间,我站在自家门前问路的逸事成为老公的笑柄,并在家里被他不遗余力地广为宣传,亲戚中每有人提及,我简直恨不得找块豆腐去撞。

家乡的近亲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大伯母一个人守着她的老屋,舍不得离开。想来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寂寞的紧。见到我和老公,她高兴地忙里忙外,给我们做吃的。厨房就在爷爷奶奶住过的老屋,小小的、窄窄的,光线也不怎么好。我记得,奶奶在的时候,这里是我最爱盘桓的地方,油烟、柴火、热炕都是我留恋的温暖,甚至奶奶坐过的小板凳,拉过的风箱。我长久地站在小屋的窗前,想要努力地捕捉奶奶的气息。奶奶性情和善、温婉、娴雅,具备了我所向往的一切幽雅风仪。她在的时候,满屋子里仿佛都飘摇着温情,那是我一生都在思恋的氛围,安定而柔暖,我想自己大概是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贪恋一切温柔的呵护和体贴。

斜阳淡抹,小院里是轻暖和微寒夹杂着,我坐在墙根下懒懒地晒太阳。伯母忙活了半天,端了荷包蛋出来,腻腻的,我勉强吃了。接着是面条,大约是白水煮的,里面没有一星绿菜,挑着筷子索然寡味地强咽,无肉可以,无绿色蔬菜于我是万万不可,捧着饭碗几欲要干呕。非是伯母待人吝啬,她实在是节俭惯了。伯父工资并不低,她的生活自然不至于困顿如此,只是她待自己向来清苦、苛刻,紧衣缩食,想要把所有的倾囊给予儿孙,殊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又岂是为父母者可以看顾到老。

这个小院里,也曾是花木扶疏,杏花如雪。而杏子黄时,院子里更是喧闹,家里的小孩子争先恐后上树摘果子吃,酸酸的,甜甜的,便是广告里初恋的滋味吧。如今,杏树老了很多,歪歪斜斜的枝杆竟有些病恹恹的意思,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墙头红粉闹春的景致。门前墙角下伯父载的梨树不见了,想必是结不了几个梨子所以砍了当柴烧,堂姐种的芍药和木瓜据说很多年没见发芽。爷爷的石榴树也枯败了,当年,我睡在自己的小屋里,透过窗纱,好风如水,明月如霜,石榴的枝叶便斜斜地在眼前摇曳,一直摇曳到落英缤纷、虹雨流霞的梦里,现在,月痕依旧,她却再也坠落不出淡彩穿花的风情,就算是恰封好花时节我回归故里,怕也看不到红巾半吐的美景。

和伯母在院子里拉了一会家常,信步到后山去,那里有一片竹林,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且看看去。竹林紧挨伯父堂屋后墙,几年不见,愈加繁密,一路迤俪着繁衍到窗子跟前。林子很幽静,边上有澄净的湖泊,林子后面就是山,这是轩窗幽篁,读书弹琴的好地方,是我在城市里触摸不到的清雅和宁静。竹林旁边那棵高大的桑葚树还在,但仿佛是半死了。每年桑葚熟的时节,我攀爬到墙上采摘,底下的摘完了,就用脚狠劲的蹬树干,紫红的桑葚簌簌落下,少倾便是一地。一颗一颗地拣拾,洗净,盛在碗里,和姐姐头挨头抢着吃,很甜美,吃过了,嘴唇,手,俱是沾满紫黑的汁液,如今,我再也没有爬高上低的勇气和能力,桑葚树也枯萎了,那些甜蜜的滋味,咋咋嘴略微回味而已。

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在村前的路口站了很久,料峭的风里,我和裸露的山脊一起瑟缩、发抖,有微微的怅然,那些春天的花她都开在哪里,一切都是这么生疏,生疏的让我想要逃离,再也看不见她的衰败与凄凉。

因了这一次倍感隔膜而又寡淡如白水的探访,后来更是疏于回去。故乡,沉浸在我的深梦里,一直沉睡。只在今夜,看到师兄的诗,到生出几分感慨,把那些割不断的丝丝缕缕从一角轻轻拈取,掸去蒙尘,细细思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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