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下的狼

天地一片苍茫，到处是皑皑白雪。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在雪地上弯延而行。后腿处传来的痛意，让我忍不住咒骂出声。抬头望去，空旷的荒野，除了我，见不着任何的东西。我叹了口气，再也支撑不住，无力的坐在了雪地上。低下头，我伸手抚向腿处的伤口，一颗子弹曾从这里射穿过去。伤口已被我胡乱的包扎，但仍渗出一丝丝的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叫善布，是狼族的第一勇士。

到现在这个时候，我仍在强调自己这个可怜的名号，想想实在是有点可笑。但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即使不长他人志气，也不能灭自己威风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好强斗胜，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心软，如今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想想那温暖的屋子，那崇拜的眼神，那美味的猎物，还有那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血液。说起血液，那可真是美味，据说不但可以强身壮体，而且还可以美颜。所以每一次有血液的时候，就会有一大堆美丽的母狼围在我身边，讨好我，希冀能得到一点点可以让她们保持美貌的血液。想到这里，我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但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打断了我的美梦。

雪越下越大，冷冷的落在我的身上，传来一阵阵的寒意。想到昨天我还好好的躺在屋里享受，今天却温饱都解决不了，那种懊恼的心情，真的是没法形容。这都是要怪那个该死的占本。

占本是狼族的第二勇士，我知道他一直想爬到我的头上，做第一勇士。可惜每一年的选举大赛中，他总是输给我。而且连那个从小和他青梅竹马的姑娘美言都钟情于我，这如何不使他抓狂。所以他使尽一切的办法，要报复我。对于这种人，我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既然他威胁到了我的利益，我也就不能太不放在心上了。

话说昨天，我正在美美的喝酒，顺便欣赏窗外的雪景。门帘一动，美言走了进来。她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轻唤道："善布哥。"我朝她笑笑，点点头，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她坐下。其实我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长得美丽漂亮，难得又知书达礼，温柔体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时，我的心很平静，没有一点心跳加快的状况。我没有爱过女子，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但我曾经从人类的书上得知，爱是激情而火热的。所以我知道我不爱美言，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妹妹一样看待，相信这一点她也看得出来。但她似乎没有放弃。

美言刚坐下，还没有开口说话，门帘又猛的被掀动，占本闯了进来。他一脸的怒气，指着我，冲着美言大声道："他有什么好，为什么你选他不选我。我对你那么情深，而他对你冷冷淡淡的，谁适合你，难道你还分不出来吗？"我没开口，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美言站起来，涨红着脸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就喜欢他那种英雄气概，而你呢，根本不是。"占本更气了，他大叫道："好，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他转向我，"五十里外有一个猎户，看管着一群羊，你要能从枪口下夺得一只羊，你就是真正的英雄。"我嗤了一声，懒得理他。这种逞匹夫之勇的事我从来不屑做。占本看我不理他，说的更大声了："怎么啦，怕了？你不是第一勇士吗？你不是英雄吗？连这一点胆量都没有，你凭什么做第一勇士。美言，原来你喜欢的英雄就是这样子啊。"我看向美言，她正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一软，于是冷笑道："好，那就看看谁是英雄。"美言紧紧的偎着我，露出了微笑。其实我并不完全是为了她，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让占本服气。不过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说出口的。

猎户是一个猎户，羊是一群羊。我利用高高的草作为掩护，偷偷的避开猎户，接近了那群羊。每只羊都长得白白胖胖，皮滑肉嫩的。看到这些，我心里不由的一阵恨意升起。凭什么他们可以过着好好的生活，我们却必须用生命作代价，徘徊在生死边缘，才能得取一点点的食物？而到了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更是有了上一顿没了下一顿的。上天真是不公平，这些人也真是不公平。

我张开嘴，露出森森的白齿，看准了一只羊，准备咬下去。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轻柔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暮春三月，天寒地冻。人心悯羊，谁来饲狼？"

我心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娇小的羊，正在举目远眺，脸上有一丝悲天悯狼的神态，嘴里正在低喃着。

我的心涌过一阵激流，那种感觉让我全身都发热了。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极对的群里，竟然还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我看着她娇嫩的面孔，竟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一个黑黑的枪口对准了我。

"砰"的一声，枪响起，我跃了起来，然后摔到了地下。子弹没有打进我的心脏，因为我那极速的一跃，让我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后腿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意，让我知道自己受伤了。

我不顾腿上的伤口，疯狂的撒开腿，朝远处飞奔而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张柔和的面孔在打转。耳边似乎一直响着那个轻柔的声音："暮春三月，天寒地冻。人心悯羊，谁来饲狼？谁来饲狼？？？谁来饲狼？？？？谁来饲狼？？？？？"

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不由的又叹了口气。我那时慌不择路，跑到了这种了无人烟的地方。雪下的太大了，封住了我回家的路，让我迷失了方向，唉，天又冷，又受了伤，又没有食物，难道天要亡我？

不行，我岂能就止死去。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娶妻，我还没有后代，最重要的是，我还想见到那张柔和的脸。

想到这里，求生的欲望又强烈的涌了上来。

我挣扎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前面有一大丛碧绿的青草，我使劲爬过去，张开嘴咬下去。青草的滋味和我以前吃的那些肉来比，真是差的太远了，但现在虎落平阳，只得用它来充充饥了。我努力吞嚼着形同腊味的草，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如果这一次能安然无事回去的话，我一定要好好的大吃一顿。

就这样，我在雪地里困了好几天。这几天，我饿了就吃一些青草，渴了就吃地上的雪。几天下来，我那健壮的身体迅速的消瘦下去，原本那锋利的牙齿也因为没有骨头可磨而变得发钝了。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我的腿伤已经在慢慢的愈痊。人类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狼族能生生不息。那是因为我们狼族有一种求生的天性，那种本能可以让我们为自己疗伤。我们不象别的群一样，我们每个都是独立的，从不依赖别人，习惯边打边逃边回气，也从不气馁，压力越大，反弹也就越高。

半个月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以草为食物了，伤也好了，但体力似乎不如从前，也许是因为一直吃素的缘故吧。

风雪已经停了，那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回家的那条路。我就着满天星光，狂喜的奔回去。还没有回到村子，就听到一阵阵的喧哗声，还有大片大片的火光。怎么回事？我纳闷不已。悄悄的接近村口，我看见狼族的狼全部都聚在一起，似乎在开什么庆典，而坐在上座的，居然就是占本。

他正开心的大笑，手里端着一杯酒，向四周的狼群敬着。美言坐在他的身边，也在笑着。

一瞬间，前尘往事在我脑海里闪过，我一切都明白过来了。占本为了占取我第一勇士的名号，竟然联同美言用了一个那么狠的计划，他们根本就是想除去我。我心里愤怒无比，但现在占本已经夺得了领导权，我只是孤身一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默默的呆立良久，悲哀阵阵涌来，原来勾心斗角不是人类才会使用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们狼族也学会了这一套。

这时，占本一挥手，于是我看见一只已被分解的羊被抬了出来。奇怪的是，闻到那股血腥味，我竟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那原该是我最爱的味道啊。难道这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我改变了自己的口味吗？

我退出了村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罢了，现在的狼族已经不是以前的狼族了，那种和睦的气氛早已不复存在。狼与狼之间充满了阴谋，这样的族我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占本想要第一勇士的名号，那就给他吧。

我静静的在雪地上走着，抬起头，月亮是清冷的。我怔怔的看着，忽然就在月亮里看到一张柔和的脸孔。那张支撑着我生存欲望的脸，那张我不曾忘却的脸。我忽然知道我该何去何从了，我要去找她。

可是我是狼，她是羊，我怎么可能见到她，和她在一起呢？我苦苦思索，忽然想起我的屋子里还有一张以前剥下来的羊皮。

夜深的时候，我悄悄潜入屋子里，找出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羊皮。

披上了羊皮的我，确实很像一只羊。

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羊，我是一只狼。

猎人还是那个猎人，羊还是那群羊。我施施然的走入羊群，第一次不用偷偷摸摸，第一次体会到光明正大的滋味了。

那只娇小的羊还在，我看着她，心突然跳得很快。

我走进她，想开口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张了几次口，都发不出声音。我摇摇头，苦笑着。想不到曾经在狼族风靡一时的我，竟然会在一只羊的面前呐不成语。

她也看到了我，微笑着。

她说："我叫小五，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她的声音依然如当初一般轻柔。

我的心雀跃无比，我咳了一声，终于能开口了："我是新来的，我叫小蜕。我很喜欢你。"

小五的脸忽然变得很红，我心里偷偷的乐着。埋下头，我大口大口的吃着草，心里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天晚上，我拉着小五，不停的说着话。小五果然如我想像中的那么美好。我告诉她我以前的故事，告诉她我以前的经历，还说一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笑话。我们笑的前俯后仰。忽然，小五皱起了眉头，她问我道："为什么你的牙齿那么长？为什么你的爪子那么锋利？"我陡的闭起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怎么回答。她沉默的看了我半晌，没有再追问下去。

我想她肯定忘记了她的疑问，因为第二天，她又和我有说有笑了。

但我心里却不敢再松懈，因为我的伪装差点就被拆穿了。

晚上，等他们都睡下后，我跑到偏僻处，脱下了那身羊皮，把自己的牙齿一个个都敲断，再把自己的脚爪一个个的剪了下来。那种尖锐的痛差点让我嚎叫出声，但为了能和小五在一起，我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第三天，小五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笑意。于是，我又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但我的幸福也就只维持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我们都已入睡。在迷迷糊糊中，我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声。睁开眼时，看到一个黑点朝外窜去，嘴里似乎还叨着什么东西。我看向身边，小五已经不见了。我心大惊，顾不得掩饰自己的行为，狂奔出去。

黑影很快被我追上，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竟然是占本。

他停下来，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嘴里还叨着小五。半晌，他忽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惧怕我，因为我只是一只羊。

我扑了上去，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放下小五，同我撕打了起来。从受伤之后，我的体力就不如从前，但我毕竟曾是狼族第一勇士。何况我现在的形式如同拼命。俗话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我现在就是属于那种不要命的，他很快的落下阵来。再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不情愿的转身离去。

我冲到小五身边，她的喉间已经流出了潺潺的血。那个该死的占本，竟然咬断了她的咽喉。

跪在她的面前，我的泪不停的流着。她却笑了，她说，"小蜕，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也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从今以后，做回你自己吧。"

我伸手捂住她的伤口，"不，只要你没事，我愿意永远为你背负一身的羊皮。"

小五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她轻轻的笑着："你真好，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会保佑你的。"

她抬头看向远方，眼神里有着无尽的向往。

而我只是拼命的摇着头，哽咽着，无法出声。

"暮春三月，天寒地冻。人心悯羊，谁来饲狼？"她突然轻轻的吟了起来。

我泪眼朦胧的看向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了悟的神情。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是狼了。只是她却没有拆穿我，还一直和我在一起，如此的信任我。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得到过一份怎样珍贵的感情。

"谁来饲狼？谁来饲狼？？？"小五的声音低了下去，终于不可闻。只是那份笑意仍然在她的脸上停留着。

我抬起头，朝着天空大叫，凄厉的嚎叫声在山谷里久久的回荡。

埋葬了小五之后，我开始要报复占本。狼本性就是凶残的，小五的死，激死了我性格中的狠毒，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伤害过我的人。

小五死后第二天晚上，我脱下了那身羊皮，以一只狼的身份出现在羊群里。众多的猎人持枪向我追来，我一步一步把猎人引入了狼族的村庄。听着同类的惨叫声，我心里掠过一阵阵的快意。

猎人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占本长长的身躯挂在猎人的枪柄上，他的脑袋已被射穿。占本本来可以好好的做着狼族的第一勇士，可以好好的过着他的生活，只可惜，他不该惹到我，不该毁了我的幸福。

狼族只剩下了我一个，我把小五的坟移了过来。只有在面对她的坟时，我的心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有时，我仍会披上那身羊皮，混在羊群里，安静少言。只是，没有谁会知道，那个看上去心地善良，淡然平静的小蜕，曾经是一只狼，一只叫做善布的狼。

更多时候，我只是呆在小五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几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把羊皮披在了身上。夜风吹来，寒意逼人。我拉紧了那件羊皮，想起了曾经有一只叫做小五的羊，让我愿意为她永远背负一身的羊皮。于是，痛意再一次涌来，让我泪流满面。

第二天，在她的坟前，我埋葬了那身羊皮。

孤身上路的时候，我快速的奔跑着。风在耳边吹过，像是温柔低和的声音，依稀像是在说：谁来饲狼，谁来饲狼。。。。

我不敢回头，忍住心里那股刺骨的痛意，决然的飞奔而去，奔向那更遥远辽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