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丢失的

一朵花儿

我曾经拥有过一朵花儿。

一朵粉红的花儿。

家门前有一块空地，不知是哪年的夏天，楼里的老人们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将这块空地平整出来，种上了花花草草，几季下来就已经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园子的花儿以黄色、红色、紫色为主打色，零星的有几朵是白色的，还有一些杂色的，这些颜色聚在一起，远看近看都很惹眼。

有人路过时见了，就会不自禁地吸吸鼻子，道一声“好香”。

这种香是由视觉蔓延到嗅觉的，真正闻到与否倒是次要的。

花儿们没凋落时，都挺直着腰杆儿，没有太明显的高低之分。临近秋天时就不一样了。大多数花垂着头，随着冬的一天天临近，原来笔直的腰也随着水分的流逝及阳光的曝晒最主要还是秋霜的袭击而渐渐塌伏了下来。有些无助，惹人怜惜。

可有一朵却不一样，它高挑的身材始终直挺挺的，脸盘也一直倨傲地向着阳光，不曾低头，更不曾倒伏。

花朵很大，张开来如幼儿的脸，颜色也美极，是一种近乎于透明的粉红，花瓣儿薄得吹弹可破，似婴孩的肌肤。但奇怪的是这么娇嫩的花儿经过秋霜的洗礼后却丝毫没有萎缩的意思，依旧可人。美却不柔弱，很坚强。

这朵花一枝独秀苦苦支撑着整个花园的美丽，可过往的人们却在萧杀的秋风里竖起衣领行色匆匆，再也无心留连花园，甚至连一道赞美的眼光都显得十分吝啬。

也不能怪他们，看花大概也分心情、季节和环境氛围的。天山上看到雪莲当然高兴，因为酷寒之下罕有鲜花。可这朵花生长在曾经烂漫而今颓败的花园里，并且它惊人的美丽根本不能改变些什么，无人注意也是情理之中了。

我有些可怜起这朵花。也是的，夏季，它淹没在同期怒放的同伴的身影中，人们欣赏与溢美之词属于整个集体，属于这个花园里的每一朵花，它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秋天来了，它妩媚在一片枯萎的花朵与花茎丛中，我自独舞，可相对花园来说却没有太实在的意义了。

每天，这朵花站在风里，静静的、瘦瘦的，轻轻摇摆。走过它身旁的时候，就忍不住驻足而望，越看，越心疼。这样的花，在最美丽的时候却无人问津，显得那样孤单与寂寥。每看到它时，我的心绪都会幽幽怨怨，许久不能平静。于是，在一个秋风扫黄的阴冷天气里，我摘下了它，养在花瓶里，面向阳光，希望它继续美丽下去。

当时的想法好像很崇高，很伟大，也很英雄，想拯救一朵无人去爱的花，希望用自己的欣赏与呵护令它不败。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种再自私不过的表现。不过是出于那些心灵底处灰败的情绪的拷问，也不能忍受这朵花给我的潜在的折磨。

与其说是拯救这朵花，不如说企图用这种方式去赎买自己灵魂的善良。可善良是无价的，无法用任何方式赎买。况且，随着花儿一天天的枯萎下去，我知道，终究还是做错了些什么。

忽然间想起了落叶。那样可爱的生灵。

叶子长在树上的时候，我从来不去看它，这时的叶子是树的生命的组成部分之一，不是它自己。

我爱看从空中落下的叶子或是已经落到地面的叶子，这时的它才是最美的，也是它属于自己的时候，也是它生命里最为高潮的阶段，因为临近死亡显得极为壮美。

落叶对死亡是夷然无惧的，因为死亡让它活得更有价值，更能让世界记住它，让住它曾经的存在。

这可能也是死亡的一个侧面——与美丽有关！与恐怖无关。叶子是有尊严的，它是在与秋风的斗争中被击败飘落的，这也是它壮美的理由。

虽然这种美丽倒底还是有着一些忧郁的情绪。让我在仰望、低头的时候不易控制内心的轶序，总会有几丝淡蓝轻轻逸出来，将心下涂上一层薄薄的浅伤。

冬季晴朗的日子里，在一条背风的巷道，你会看到厚厚的一层干枯的落叶铺在上面，像一群战士的尸体。用生命与死亡搏斗的战士，永远都是美丽且值得尊敬的。所以，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去践踏那可敬的落叶的。

想起落叶，让我对摘下那朵花就有说不出的自责。我应该让那朵花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尽管过程是惨烈的，可那才是它最自然、最神圣的对生命的膜拜方式。我却偏偏将一个本来如此骄傲的生命屈服在我的花瓶里，还曾自以为拯救了它。这是多么的可耻可笑而又可悲？并且折下这朵花说穿了无非是以己度花，想抹平自己内心里的愁绪而已，这又是何等的自私？

我摘下它时，它已经死在了我的掌心里。死时，憔悴得无以复加，柔弱无骨的花儿，在秋里显得那样坚强，在我的花瓶里却脆弱成了一片零落，令我自责。

略略一想，已是汗颜！

后来花干枯了，散成了一地细碎的尘。一直认为见证过一次死亡，就会纯净一次灵魂，所以我固执地用手一点点的将花的残躯拾拣起来，体会着它死去的过程，纯净着自己的灵魂。

我将它悉心捧在手里，葬于那个它生长过的花园。就让它来于泥土归于泥土吧，如同秋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给它一个静悄悄沉寂的空间。

无论摘下它与否，我都不曾拥有过这朵花，它的美丽只属于自己，我只有欣赏的权利，至于拯救，只是奢谈。

其实谁能拯救得了谁呢？除了自己。

我本以为我拯救过一朵花，可在拯救的过程中，我弄丢了它。

其实，它也本不属于我。从来都不！



书名录



武侠小说是我少年时的童话，在我三十个年头的人生里撒下半程飞花，绚烂已极。我每每想起那些有武侠小说陪我的时光，一种快乐与甜蜜的满足感就缓缓浸上心头，很温暖。

小时自己性格孤僻，朋友很少，和我说话的人也很少。并且要命的是我还很笨，找不出什么自娱自乐的方式让自己跟自己玩儿。世界对于我这样的少年而言，充斥着太多的暴虐与不理解，挣扎一下都很费力。

看武侠小说是我少年时代里最大的乐趣。

很庆幸，读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爱国爱民的忧情忧思读来很是正凛然。虽然坦白的说，当时自己不是很懂，那种侠之大者的英气对于我来说隐藏得太深了，甚至内里情节对我有限的解读能力而言，也不过一知半解。但就当时几乎没有免疫力的我来说，没有诲淫诲盗的色情暴力内容确实已经万幸了。

我最感兴趣的是虚竹这个小和尚如何机缘巧合修炼功夫并最终赢得佳人归的美妙经历，有些天上掉馅饼的味道。曾认为，当时的我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和尚，无人理睬，自怨自怜，虚竹的经历让我感到一线希望——难保没有这等美事在不经意的地方等着自己。

纵然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识字不多，但查着字典，我也总算磕磕绊绊地啃完了天龙八部，细咂咂嘴，余香未绝。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就此迷上武侠小说。

有武侠小说的日子，真好！我可以不用费力地去可怜巴巴地讨同学们或是大孩子们的好让他们玩儿的时候带着自己，避免自己太孤单而难过；也不用一个人实在无事可做对着作业本或是电视发呆，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只要有一本武侠小说在手里，我的世界就激情飞扬，填满了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我再也不感到孤独与寂寞。

我看武侠小说实在是太投入了，每当捧起一本武侠小说，我就不是我了，而是书里的各式主人公，切身感觉到他们的苦与乐，喜与悲。甚至，当杨过被砍去一条胳膊时，我都情不自禁的感觉自己的肩膀有一种痛彻心肺的疼，以至于母亲第二天起床时说我做梦的时候都喊着“别砍我胳膊”。想起来，却是有些好笑。

不过，能把书里的假象读成现实里切身的感觉，也算难能可贵了。可这是不是因为没能加入到我应该加入进去的集体里而油然生出的寂寞所至呢？

那时候，每天都盼着放学，只要一想到放学便能回到家里捧起武侠小说继续那个未竟的情节，我就兴奋得无法自抑。那不是简单的高兴，简直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渴望，我实在无法抵挡，根本坐不住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凳子。

我应该感谢我的姥姥。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至今健在的她已经年近八十了。

她这辈子不会写字，也没上过学，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可她竟然凭着一本简陋的新华字典在四十岁的时候学会了几千汉字，能读书了，真是了不起。

金庸、古龙、梁羽声、卧龙生、宫白羽、还珠楼主的书她老人家拥有一大箱子，对于我来说，那可是难得的宝藏！

装书的箱子乍看起来很普通，可细看起来，箱板之间的连接处绝对是很精致的，根本不用铁钉，将板子的边缘做成能相互咬合类似齿子的东西，抹上胶水，两下一对就扣住了，绝对的结实耐用，甚至连拆的时候都显着费力。

箱子是松木板子做成的，漆成红色，看起来很古老。天长日久了，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分不清松香还是书香。总之，很亲切。

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只能倾听到世界悄悄地渐行渐远时自己的心跳。

就这样，到念初中时，我就已经看过太多的武侠小说，所幸的是，并没走火入魔，相反，作文功力大增，曾经将古龙的语言风格画猫画虎的移植到作文里，令那个戴眼镜的语文老师欣赏不已，当做范文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念来。念的时候我很酷，面无表情的，但心下窃笑不已，大概这位老先生没读过古龙的小说。

幸亏他没读过！

可我自己也确实没想到，武侠小说对我的作文竟然有如此的启蒙作用，真是始料未及。

为了纪念武侠小说对我作文的帮助还有对看过的武侠小说进行深切的緬怀，我不惜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搜肠刮肚的回忆、整理我所看过的武侠小说的书名儿，并列了整整一个小楷本的书名录，包括武侠小说的书名、、主人公等等内容。

以前看书那会儿只顾着心随意走的快乐或是悲伤了，根本没注意到其他，可回望前路时，大吃一惊，原来我竟然看过近千套武侠小说之多，并且还记得如此清晰，偶有漏网之鱼也在我不断的回忆中被想起、记录。

我的记忆力一向不算好，可记这东西倒是如此拿手，真有些洋洋自得。

看起来，人的记忆是有针对性的，如同姥姥那装书箱子的板壁，只有相互之间适当、精确的间隙才能紧密的咬合，厚一点儿或薄一点都不行。

我少年时对武侠的痴迷也大体如此吧，我所有的兴趣与爱好及对人间冷暖的体会都对着武侠书时才会生效。或许少年的我与武侠小说也如那几块箱板，彼此找到了对方，相互咬合，密不可分。

虽然后来渐渐长大，也还一直保留着那本书名录。偶尔还会看几本武侠小说，这时就会饶有兴致地将它拿出来，在上面添上一些书名。每一次拿出这本书名录，都直觉地感到自己很虔诚、很虔城……

再后来，长得足够大了，生命的底气经过积累已经足够充盈，不需要再借助外力撑起精神的世界，这时，就将那张书名录淡忘了。可也只是淡忘而已，一想起时那名书名录就会发自内心的微笑，特别温馨。

很不幸，随着几次搬家，那本书名录最终丢了，竟然丢得无影无踪，有些像春天里的冰雪，不知融化到哪里去了。

当时记录武侠书名录这件事儿纯属于心血来潮，根本未曾细想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在当时来讲也许就根本没有意义。但随着岁月的不断逝去，不知不觉中，它竟因着记载了我生命历程的一部分而神圣起来，成为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不时在我的精神殿堂里接受我灵魂的礼赞与朝拜。

世界上任何一件物事，它曾经的存在与消逝后的不存在是绝对不一样的。我的书名录也是一样。

它在的时候，即使我看不到它，但我能感知到它存在，我很心安，所以可以有种无所谓的感觉。可一旦弄丢了它，几次找寻未果，额上就有阴凉的汗珠沁出来，感到一种心虚和恐惧。仿佛我只剩下现在的我了，空空如也的双手互相握着只能用来取暖。

蓦然回首间，我丢掉了一个时代。没有这张少年时的书名录，仿佛过去的我只是一个符号，内里虚空一片，甚至没有影子，惨白如鬼！

这张书名录是找不回来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每每想起时，心就苍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