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月
奔 月
一、虞姬
我的名字叫虞姬，从小在安徽的灵壁长大，终日陪伴我的是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织布机，咔嚓——咔嚓——我听它们终日孤独地响，响声穿透我单薄的岁月，我像是听到了时光断裂的声音。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很美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条小河弯弯地流过，婉转而又清澈的流水声像是一首古老的歌，我常爱坐在青草河畔，低头看水里倒映的美丽地容颜，流水低唱，我也陪它一起歌唱。村庄的后面是一片很大的林子，白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的隙缝间泻下，明亮如同碎银。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那个夜夜在我梦中呼唤我的男子。
那天他就是在这片林子里牵马向我走来，破碎的阳光在他身后格外耀眼，像一朵朵花朵在他身后渐次绽开，我抬头看着他，高大，而又挺拔，眉毛如同笔直的剑锋一样斜飞入鬓，脸上有着仿佛被雕刀雕刻出来的深深轮廓，他朝我淡淡的微笑，笑容像早春初融的冰雪。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项羽，来自会稽郡的吴中，说完后他望着遥远的北方，我想他或许是在思念家乡。我喜欢和他一起漫步在午后的山林，山风习习，古老的林中百合苍白，他常常会摘下一朵，轻轻簪在我漆黑如墨的鬓角，然后挽我拾阶而上。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地喊着他的名字：项羽。喊完后我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我，额前几缕凌乱的头发在风里飞扬，他对我说：
虞姬，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我浑身突然一阵颤抖，一种莫名但似曾相识地恐惧从我心底一闪而过。
第二天项羽便离开了灵壁，没有一句道别，甚至失去了音讯。那天我在那片林子里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又一个人度过。我常在梦里遇见他，依旧是漆如金墨的瞳仁，风里飞扬的长发，他从林间缓缓朝我走来，阳光从树叶地隙缝里穿透而下，如扬花样纷乱地落满他的肩头，然后他的笑容渐浅渐淡，逐步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于是我便从梦中惊醒，在漆黑的夜中低低地哭泣，一直哭到我再次进入梦乡，我希望在天亮的那一刻我会看见奇迹，会看见项羽再次牵着他的乌骓马从林间向我走来，然后对我说：
虞姬，我回来了！
等待的日子一直陪伴了我三年。三年后他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他从马上一跃而下，然后飞奔到我的面前，注视着我说：虞姬，我回来了。
我使劲咬了咬手指，证明那不是一场梦后，开心幸福地笑，边笑边流泪，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我来接你离开。
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项羽解下他那件很大的黑色披风，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再扶我坐上高高的马背，在马蹄踩雪的嚓嚓声中，我转过头，看着我曾住了使几年的城市就这样在那一个个黑色的脚印中慢慢走远，项羽转过头，顺着我的视线一路望去，然后他笑了，笑声响彻整个云霄，他说：
虞姬，我会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项羽的瞳仁上闪耀着漆如金墨的亮点，大雪簌簌地落在他凌乱飞扬的头发上，他坚定的神情像古代庙宇里的雕塑。他轻轻拂去落在我睫毛上的几片雪花，头也不回的带我策马而去。我听见风在我耳边咝咝地响，恍惚中像是一闪而过的时光的影子，我看着城市越来越远，渐渐模糊，像是洇化在一潭幽静的水面，愈觉空寂。我突然间有有一丝伤感，却不知因何而起。
我和他辗转到了新安，又在大队人马的拥护中来到咸阳，我常常会看见他打完胜仗回来，然后坐在宫殿里和将士们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笑声响彻整个云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之间像是已隔了一层薄膜，彼此能看见，却怎也穿透不去。
我们最后到了垓下，韩信布下了十面埋伏，我们被围困了，那是项羽八年来七十多次战争生涯中唯一一次的失败，也是最后一次。定更时分，营帐外唱起了声声楚歌，悲怆、而又凄凉，我一遍又一遍地舞着长剑，我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滴热泪从项羽的脸颊上缓缓淌下，他看着我，低低地唱着一首短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低哑、悲凉，然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前方，蓦然间我又像是回到了家乡的那片林子，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项羽，我们还是回灵壁好吗？我好想那儿。他注视着我，轻轻拂去落在我睫毛上的几颗细小的水珠，然后点点头，笑着对我说：好。
当天晚上，他带着剩下的八百多名士兵，一路突围，夜渡淮河，到了东城时，八百多名士兵只剩下二十八名了。汉军密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向我们围来，一批倒下去，又有新的一批围上来，项羽带着我坐在马背上，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路嘶喊，一路砍杀，数不清的鲜血，像数不清的红花，一朵朵在我眼前火样地绽开，放肆地对我笑，直到我在夜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哪是血。我只听到一个声音一直在喊：虞姬，我不能让你死！
我们一路南跑，终于到了乌江，过江的船近在咫尺，然而项羽却坚持不肯过江，我知道他是怕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只能就这样地看着他又一次冲进了汉军，直到杀死了最后一个汉兵。鲜血汩汩地从他的铠甲下流出，我知道他受了很多的伤。我们一起坐在江畔上，我低下头，看水里倒映的美丽地容颜，流水低唱，我也陪它一起歌唱。项羽拔出他终日携带的那把长剑，用手仔细地摩擦着，像是要把它刻在记忆深处，我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阳光从剑身反射到他的脸上，泛着阴冷的光芒，他已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只有满眼了落寞和沧桑。他说你走吧，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丝不详划过我的脑海，我没来得及尖叫，剑已刺穿了他的咽喉，长剑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响。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说话，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暮色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渐次笼罩了整个江岸。恍惚中我似乎看见江东又大把大把的扬花朝这边飞过来，落在他地头发上肩膀上，再落到地上蔓延的血流里变成了婉转凝重的流水，四散开来。我朝着躺在地上的项羽笑了笑，拾起地上的长剑，长剑刺穿我的咽喉的那一刹那，我没有疼痛没有痛苦，只有剑身的沉重和冰凉。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唱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先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很多人，他们沉重悲凉地一遍又一遍唱着，我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各色的影子，他们不停地来回地在我眼前晃动，然后那些影子的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了暗红，像地上奔涌呜咽地血流，最后那红色变成了一朵怒放的红花，它们在我眼前火样地绽开，我开始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项羽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二、貂禅
我地的名字叫貂禅，从小在陕西的长安长大，终日陪伴我的是一架不知什么年代的古琴，筝——筝——我听它们终日孤独地响，响声落满我瘦削的肩头，我像是听到了时光远走的声音。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像河里奔涌的流水。然而我却喜欢去郊外那空旷的原野，原野上碧草青青，茁茁其华，偶尔也有一两朵娇小的白花点缀，像秋日天空中零零落落的几颗遥远的星星。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那个夜夜在梦里呼唤我的男子。
那天我在野外散步，他背对着我坐在溪水桥边，落日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低低地唱着一首歌，我从未听过但又很熟悉的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我悄悄地走过去，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清澈可望到底，然后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问：
姑娘，我们是否认识？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吕布，来自五原郡的九原，他说他们那儿有山，有水，是个美丽的好地方。说完后他露出甜甜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秋日金色的麦芒，大大的眼睛闪着孩子样的天真。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貂禅，我还有一个义父，他的名字叫王允。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常常在那里遇见他，他总是孤单的一个人，与他相伴的只有那匹他最爱的赤兔马，我们常一起到溪边散步，到原野放纸鸢，我们放开手中的线，把纸鸢放得很高很高，高到远得看不见的天空，然后相视而笑，时光静静地停留，晚风轻轻吹开了我的忧愁。直到那一天，他对我说：
貂禅，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我浑身突然一阵颤抖，一种莫名但似曾相识地恐惧从我心底一闪而过。
第二天我再去那片原野，寻遍那青草湖畔，那溪水桥边，我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却再也没有遇见他，那个孤独的身影。
义父告诉我他去打仗了，在征战中不幸战死沙场。我听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在朦胧中我却仿佛看见义父微笑的面容。
和布的再次相见是在董卓的华丽的宫殿，那天布从外征战回来，董卓要我上去给他斟酒，布睁大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董卓，掷杯而去。董卓对我说：爱妃，着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的义子，他的名字叫吕布，是我的得力助手。
我像往常那样朝董卓笑了笑，心底却流过一条苦涩的河流，它们昼夜哗哗地奔涌，而我的脸上依旧是往常的笑容。
当晚吕布来找我，他说要带我走，我笑了笑，紧紧咬住嘴唇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我摇摇头说：不，一切都太迟了。他听后只是沉默。我抬头看见他笑得一脸落寞，而脸上却是更深的冷漠。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忽有人来报告军情，董卓蓦地从梦中惊醒，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因为那个士兵说：
吕布反了。
多少年过去，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我都似乎还能听见那震破天的叫杀声，以及，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半边天。那是一个欲望的年代，城市里四处杀声震天，那地上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液，谁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哪是别人的，人们一个个像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路叫嚣，一路砍杀。
“貂禅，在这个城市里，你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我记得吕布曾这样对我说过，那时他正坐在华丽的宫殿里，而身旁，是董卓身首异处的尸体。
“布，我不要你杀人，更不愿你被杀。布，我们回去吧，就当我们从未来过这里。”我说。
“不，貂禅，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血腥的味道，它能让人陶醉、沉迷，一直陷入——不可自拔，貂禅，你看见那高高的城墙了吗？你可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爱的、迷人的世界！
貂禅，我将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我看着布，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血的红色，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只有他杀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接下来的时间里，布便忙着四处应战，战无不胜，功无不克，所向披靡。我不知道我的忧愁从何而来，可我却总觉得布有一天会离开我，永远不再回来。
吕布。喊完了这个深埋在我记忆深处的伤痕累累的名字我泪流满面，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貂禅，快跑！
那一战战得空前激烈，三英战吕布，他们战飞了黄沙战黑了天，空气里四处蔓延着血腥的味道，我听到头顶飞鸟的破鸣，它在叫：杀，杀，杀！吕布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我没有来得及回头，只看见地面影子上有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从赤兔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马蹄“嗒嗒”地从我身旁响过，黄沙飞舞，像家乡暮春飞扬的扬花。
我跑上前去，努力地想扶他起来，好让血不再流得那么厉害，然而他那大而空洞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笑了笑，轻轻阖上他不瞑的双眼。
处斩我的那天天很蓝，可是风却很大，正是放纸鸢的好天气。我抬起头，天尽头依稀有几只纸鸢的影子，它们在那里自由地盘旋，在苍蓝色的天空里拉出一道又一道透明的伤痕。刀起刀落，我看着处斩我的人，我知道他就是关羽，三英中的一个。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他，我想，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是该方找个地好好休息了。然后我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晃动，最终只看见影影绰绰的一些影子，他们忙忙碌碌地在我身边穿梭而过，像是家乡的那条街道，我突然想起城外的那片原野，不知那儿现在怎么样了，地面上是否还飘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那里是否也被染成了红色，我的脑里开始一片空白，然后我逐渐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吕布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三、嫦娥
我的名字叫嫦娥，从小在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叫东夷的部落长大，那儿绿草遍野，杂英满芳甸。我常爱靠着窗口，听窗外马蹄“嗒嗒”而过，风从窗棂间不期而至，卷着我漆黑如缎的长发。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孤独终老，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再最终化为尘土，成为多少人已逝去的往事。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他，那个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男子。
那天他从洛水岸打猎回来，骑着高高的白马从我身旁走过，他转过头，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着几分孩子样的天真，他问他问：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夷羿，是东夷部落的首领。
“不过，你可以喊我后羿。”
“后，是什么意思？”有一次我问他。
“后，即是王，王者天下，胜者为后！”他说。
说完后他便不语，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浮云，若有所思。柔和的春风轻轻地拂过，带来远方森林里野兽的苏醒的怒号，夕阳渐渐腿去，留下血一样的残红。孤雁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而过，天空里舞动着几根带血的羽毛，最后落在后羿的眼睛里变成鸽子灰。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许久后才转过头来，他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孩子样天真的笑容。
后羿真的做到了，他把夏后启的儿子太康流亡到洛水南岸，另立太康的弟弟仲康，等仲康死后，他便自立为王。当我站在城楼上听见群臣山呼“大王”的声音，却觉得是那么的空旷与飘渺，仿佛全世界的人在狂欢，而我在千山万水之外。
后羿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如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深邃而望不到底，他说：
嫦娥，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为什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看着后羿，突然间我仿佛看见我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裂开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不深却无法泅渡，我听那河流的声音，哗——哗——像是要把过去的岁月一点一点地从我的生命剥离，直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漫长的陌生路上，孤独地走。
后羿在群臣的前呼后拥中走向他梦寐以求的宫殿，他的笑声响彻整个云霄。我在后面看着他，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黑色的披风下突然灌满了瑟瑟的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叙述的都是一些很遥远的故事，却又清晰得毫发毕现，梦里我们依旧是在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阳光明亮地在苍翠间投下参差班驳的灰影，扬花簌簌的往下落，落到我的眼睛了变成晶莹的金色，后羿轻轻摘下一朵雏菊，簪在我漆黑如缎的发上，我抬头看着他，细碎的阳光在他身后一朵朵绽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的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然后时光突然静止不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他说完后我的梦就醒了，空旷的宫殿在我心里踏出一篇同样空旷的疼痛。
“后羿，我不要你为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的天下！”我曾对他说。可是他只是笑了笑。
在他的世界里好象总是很忙，忙着征战，忙着打猎，忙着一次又一次的杀戮，而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然后闻空气里的血腥的味道。
我想起了另一个说要给我天下的人，他的名字叫寒浞，是后羿最信任的臣子。
那是在后羿刚刚征讨完洛水的河伯回来。那次战争是后羿一生中最重要的战争，他成功地杀死了河伯，并带回了他最美丽的妃子。那天我远远地看着后羿牵着她从人群中走过，她绝世的容颜像扬花般柔媚而艳丽，闪亮的头发高高盘起，水蓝色的衣裙闪疼了我的眼睛。转过头，我突然发现我开始害怕水蓝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洛宓，是上古伏羲氏的女儿，也是河伯的宓妃，而告诉我这一切的人，就是寒浞，当时我哭倒在宫殿里时，他静静的站在一旁，叙述着这一切。
寒浞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自东夷，只是比我们晚到两年。我望着寒浞，突然间觉得很难过，他本不该来这儿，就像我一样。他平时总是那么的安静恬淡与与世无争，他不喜欢说话，只是常常很安静的一个人看一本古书或是若有所思，穿过树阴的时候会抬头看着明亮细碎的阳光，脸上有孩子般天真的表情，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寒浞说完后从身后递给我一把短刀，薄薄的刀锋闪着墨黑色的纤长的光芒，如同东夷的那些日夜流淌回旋我梦境的流水，我知道那上面淬了毒汁。他说：
杀了她！
我取过刀，墨黑色的刀光再一次闪疼了我的眼睛，那水蓝色的衣裙又一次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无力地摇摇头，把刀掷得很远。寒浞走过去捡起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背对着我说：
嫦娥，我会让你得到你的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清晰，他说完后我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融入屋外的阳光中，那背影像是似曾相识，像是一个认识很久却又遗失了的朋友。
后羿的最后一次远行是去射日，因为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所以他要去射日。他走的前一天来找我，说是要远行，他的眼睛里装了太多的疲倦，疲倦得让人心疼。他说：嫦娥，明天我又要远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累。我说：我等你回来。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滴泪水顺我的眼角流下，落到我手背上，被异常干燥的空气迅速风干。我说：后羿，我好想回东夷。
说完后他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烟柳，霎时间我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我们就这样静了很久，他说：我也想回去，等我射日回来，我们回东夷。
第二天他便挎上弓箭策马而去，马蹄在他身后扬起阵阵黄土，落到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层氤氲的水气，我看着他逐渐走远，一直消失到天尽头。
许多年后，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我都似乎还能看见当时的情景：
那时我在城楼上很清楚地看见有一支银亮色的长箭划破长空，接着便有无数炽热的火光从天空中燃烧着落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它们就这样绝望愤怒地往下落，伴随着三足乌暗灰的翅膀，以及破裂的鸣叫，它们一直落到山的那一边，最后只剩下死灰一样的轨迹，残留在干燥的空气里，最终落到人们的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亮点，再慢慢淡去。
人们欢呼地把后羿举到空中。
我该高兴，可是，我心头因何而来淡淡的忧伤？
张开口，我看见血红的鲜血从我口里落下，落在地上延成汩汩的流水，像是我在东夷看过听的婉转凝重的溪水，它们在我眼前四散蔓延，我看着前方淡灰色的天空，突然腿一软，晕了过去。
在朦胧中我见到了洛宓，她满身是血，面容不是很清晰，只有漆黑凌乱的长发在黑色的风里胡乱地飞舞，她哭着对我说：嫦娥，我求求你救救后羿吧，他们要毒死后羿，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刚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说完了后只是摇头，然而这时，我突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叫声像一支银亮色的长箭，穿透了重重的夜色，走廊外开始响起穿梭不息的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破门而入，我慌忙地转过头去，是满身是血的寒浞，他的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他说：
嫦娥，我说过我会让你得到你的天下！我杀了洛宓！
我听后那个梦境又像是雷电一样从我脑海里闪过，我突然浑身一阵颤抖。我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寒浞只是低头不语，剑眉深锁。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古铜色的盒子，他说：
嫦娥，这是西王母赐给后羿的长生不老药，以赏他射日之功，吃后即可飞升成仙，嫦娥，你吃了它，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这儿发生的一切，你就当是一个冗长斑驳的梦，而你，终有一天梦会醒。
我接过盒子，我仿佛又听见洛宓在我耳边大声地说，嫦娥，我求求你救救后羿吧，他们要毒死后羿，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想起了儿时听到的那个传说，传说中三足乌是西王母的儿子。取过药，我把它放入口中。
这时，我突然听见寒浞望着我身后喊了一个名字，它他喊：后羿！
我转过头，后羿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门口。
他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月光沿着他脸上刻满沧桑的轮廓流淌，弥漫在他黑色的披风和黑色凌乱的的长发，最后融化在他黑如金墨的瞳仁中。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寒浞，然后他走向寒浞，说：寒浞，我成全你们，你带她走吧，带她回东夷，再也不要回来了。
寒浞说：我会的，你放心吧！
接着我又听寒浞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他说：不要恨我！
然后我看见暗红色的鲜血从后羿的口中流出，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所有的迷惘与疲倦，他问寒浞：为什么？说完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寒浞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看着我，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说：嫦娥，对不起，我也不愿意这样。
低下头，我望着躺在地上的后羿，他的胸口插着寒浞的那把淬了巨毒的短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身蔓延而下，流到地上，变成了暗红。
我注视着寒浞，我问他：为什么？
寒浞流着泪说：因为，我是洛神河伯的儿子！
我听完后没有再说话，蹲下身，我紧经握住后羿沾满鲜血的渐渐变凉的双手，我想起后羿在射日的前一天曾对我说的话：等我射日回来后：我们回东夷！
后羿，我马上带你回去，带你回东夷，带你回东夷的那片树林，我还要看你练箭，看你骑马缓缓朝我走来，后羿，我不要你给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
我从来不知道秋天的月光会这么的冷，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有这么的苦，我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有那么的痛。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轻，我这才知道寒浞给我的是真正的长生不老药，在我飞出窗外的那一刻，我听见后羿的声音一直在空气里流淌，他在喊：
嫦娥——嫦娥——
我继续往上飞，地面离我越来越远，远到不真实，星光落满了那已遥不可及的宫殿，把它装扮成一个华丽的梦境。我沉沉地睡去，在睡梦里我一直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他在喊：
嫦娥——嫦娥——
是后羿吗？好象又不是。
在睡梦里我甜甜地笑了笑。
四、奔月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等我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宫殿，宫殿空旷而又静寂，只有白色的帘子在白色的风里胡乱地飞舞，我看着帘后的人影，高贵而又典雅。她的声音从高远处隐隐传来，蕴籍飘渺，像是浮在半空之中，我听她在说：
貂禅，你灭后羿有功，我可以给你任何赏赐。
我望着她，头脑里上下翻涌，我仿佛又听见有“报仇”两个字在风里回旋、飘荡，回旋、飘荡，然后渐渐模糊……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
闭上眼，恍惚中我像是又回到了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后羿骑马缓缓朝我走来，他对我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我还清楚地记得林间的阳光格外绚目，他的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
然而这时风里忽然回旋、飘荡着“报仇” 、“报仇”。然后一把毒剑刺穿了后羿的胸膛，暗红色的血液像潺潺的流水，他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一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吕布和项羽的身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后羿杀死了河伯，河伯的儿子寒浞杀死了后羿，后羿杀死了三足乌，而三足乌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派你杀了后羿的来世，一切就是这样，冥冥之中的定数。
我的救命恩人？
是的貂禅，你原本是天上月宫中的玉兔，有一次私逃出宫，死于天命，而现在的你，只是由三足乌经用真气幻化出来的人形。后来，后羿射死了九只三足乌，所以同时你也失去了真气的支持。所以，你本将结束生命了，幸而你吃了他的长生不老药，后来，后羿死于中毒，为了彻底灭亡后羿，所以，你随他一起转世，然后，杀了他的来世。
我听完后像是有一阵冷风将我层层包裹。我问：我杀死后羿的来世？
是的，如果不是你，项羽不会死，如果不是你，吕布不会死，而他们的死因，就是过早地争夺天下。
那后羿现在在哪儿？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白色的帘子在她的笑声里胡乱地飞舞。她说：他已经再也没有来生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对我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所以，我已他放逐到了天极——天的尽头。他现在或许已经魂飞魄散，化为飞灰了。貂禅，记住：是你杀死了他！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你是谁？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是西王母，三足乌的母亲。
我抬起头看着她，空气里回旋弥漫着：复仇，复仇，复仇！如长安那些在我们头顶上疾疾掠过的飞鸟。肃杀的风在空气里缓缓流动，我仿佛看见后羿的原本清澈的眼神突然边得深邃望不到底。后羿，我不要你给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可是，你为什么又要这么执着？
我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我想，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是该方找个地好好休息了。望着前方氤氲在一团雾气中的笑得倾国倾城的西王母，我说：如果您真的要赏赐我，那么，我请求您让我回月宫吧！
五、月宫
有谁在月光下变成桂树，
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杏花红。
我终于又回到了我曾经住过的月宫，冷气呜咽着在空气里四处飘荡，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我望着那半隐在烟雾了的广寒宫，那茕茕孑立的桂花树，那铺在地上的层层的冰霜，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然后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吴刚，他仍在伐着那棵据说是永远也砍不断的桂树，他看见了我，攀着树身努力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脸上的笑容像菊花样盛开，我想，他或许是真的老了。我说，吴刚，你可以走了，我是来接替你的。
吴刚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吴刚问我：
月兔，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当初不是想尽办法要离开的吗？
我摇摇头，我已经再也无力面对任何的事情，再也无法面对那死去的曾给我生命的三足乌，再也无法面对死去的已魂飞魄散的后羿。或许，我当初没有离开过这里该有多好。
我在广寒宫里沉沉地睡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相同的梦境，梦里叙述的都是一些很遥远的故事，却又清晰得毫发毕现，梦里我们依旧是在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阳光明亮地在苍翠间投下参差班驳的灰影，扬花簌簌的往下落，落到我的眼睛了变成晶莹的金色，后羿轻轻摘下一朵雏菊，簪在我漆黑如缎的发上，我抬头看着他，细碎的阳光在他身后一朵朵绽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的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然后时光突然静止不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他说完后我的梦就醒了，空旷的宫殿在我心里踏出一篇同样空旷的疼痛。我听见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后羿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1冬夜暗香
2爸爸，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
3读书，生命飞翔的羽翼
4美文分享——《静月思》
5读懂心尘，静赋生命
6梦潇湘，花蝶飞
7考验
8雨的味道
9我和堂姐
10催 眠
11校园生活的味道
12微风细雨般的思念
一、虞姬
我的名字叫虞姬，从小在安徽的灵壁长大，终日陪伴我的是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织布机，咔嚓——咔嚓——我听它们终日孤独地响，响声穿透我单薄的岁月，我像是听到了时光断裂的声音。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很美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条小河弯弯地流过，婉转而又清澈的流水声像是一首古老的歌，我常爱坐在青草河畔，低头看水里倒映的美丽地容颜，流水低唱，我也陪它一起歌唱。村庄的后面是一片很大的林子，白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的隙缝间泻下，明亮如同碎银。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那个夜夜在我梦中呼唤我的男子。
那天他就是在这片林子里牵马向我走来，破碎的阳光在他身后格外耀眼，像一朵朵花朵在他身后渐次绽开，我抬头看着他，高大，而又挺拔，眉毛如同笔直的剑锋一样斜飞入鬓，脸上有着仿佛被雕刀雕刻出来的深深轮廓，他朝我淡淡的微笑，笑容像早春初融的冰雪。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项羽，来自会稽郡的吴中，说完后他望着遥远的北方，我想他或许是在思念家乡。我喜欢和他一起漫步在午后的山林，山风习习，古老的林中百合苍白，他常常会摘下一朵，轻轻簪在我漆黑如墨的鬓角，然后挽我拾阶而上。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地喊着他的名字：项羽。喊完后我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我，额前几缕凌乱的头发在风里飞扬，他对我说：
虞姬，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我浑身突然一阵颤抖，一种莫名但似曾相识地恐惧从我心底一闪而过。
第二天项羽便离开了灵壁，没有一句道别，甚至失去了音讯。那天我在那片林子里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又一个人度过。我常在梦里遇见他，依旧是漆如金墨的瞳仁，风里飞扬的长发，他从林间缓缓朝我走来，阳光从树叶地隙缝里穿透而下，如扬花样纷乱地落满他的肩头，然后他的笑容渐浅渐淡，逐步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于是我便从梦中惊醒，在漆黑的夜中低低地哭泣，一直哭到我再次进入梦乡，我希望在天亮的那一刻我会看见奇迹，会看见项羽再次牵着他的乌骓马从林间向我走来，然后对我说：
虞姬，我回来了！
等待的日子一直陪伴了我三年。三年后他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他从马上一跃而下，然后飞奔到我的面前，注视着我说：虞姬，我回来了。
我使劲咬了咬手指，证明那不是一场梦后，开心幸福地笑，边笑边流泪，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我来接你离开。
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项羽解下他那件很大的黑色披风，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再扶我坐上高高的马背，在马蹄踩雪的嚓嚓声中，我转过头，看着我曾住了使几年的城市就这样在那一个个黑色的脚印中慢慢走远，项羽转过头，顺着我的视线一路望去，然后他笑了，笑声响彻整个云霄，他说：
虞姬，我会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项羽的瞳仁上闪耀着漆如金墨的亮点，大雪簌簌地落在他凌乱飞扬的头发上，他坚定的神情像古代庙宇里的雕塑。他轻轻拂去落在我睫毛上的几片雪花，头也不回的带我策马而去。我听见风在我耳边咝咝地响，恍惚中像是一闪而过的时光的影子，我看着城市越来越远，渐渐模糊，像是洇化在一潭幽静的水面，愈觉空寂。我突然间有有一丝伤感，却不知因何而起。
我和他辗转到了新安，又在大队人马的拥护中来到咸阳，我常常会看见他打完胜仗回来，然后坐在宫殿里和将士们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笑声响彻整个云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之间像是已隔了一层薄膜，彼此能看见，却怎也穿透不去。
我们最后到了垓下，韩信布下了十面埋伏，我们被围困了，那是项羽八年来七十多次战争生涯中唯一一次的失败，也是最后一次。定更时分，营帐外唱起了声声楚歌，悲怆、而又凄凉，我一遍又一遍地舞着长剑，我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滴热泪从项羽的脸颊上缓缓淌下，他看着我，低低地唱着一首短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低哑、悲凉，然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前方，蓦然间我又像是回到了家乡的那片林子，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项羽，我们还是回灵壁好吗？我好想那儿。他注视着我，轻轻拂去落在我睫毛上的几颗细小的水珠，然后点点头，笑着对我说：好。
当天晚上，他带着剩下的八百多名士兵，一路突围，夜渡淮河，到了东城时，八百多名士兵只剩下二十八名了。汉军密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向我们围来，一批倒下去，又有新的一批围上来，项羽带着我坐在马背上，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路嘶喊，一路砍杀，数不清的鲜血，像数不清的红花，一朵朵在我眼前火样地绽开，放肆地对我笑，直到我在夜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哪是血。我只听到一个声音一直在喊：虞姬，我不能让你死！
我们一路南跑，终于到了乌江，过江的船近在咫尺，然而项羽却坚持不肯过江，我知道他是怕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只能就这样地看着他又一次冲进了汉军，直到杀死了最后一个汉兵。鲜血汩汩地从他的铠甲下流出，我知道他受了很多的伤。我们一起坐在江畔上，我低下头，看水里倒映的美丽地容颜，流水低唱，我也陪它一起歌唱。项羽拔出他终日携带的那把长剑，用手仔细地摩擦着，像是要把它刻在记忆深处，我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阳光从剑身反射到他的脸上，泛着阴冷的光芒，他已没有了往日的锐气，只有满眼了落寞和沧桑。他说你走吧，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丝不详划过我的脑海，我没来得及尖叫，剑已刺穿了他的咽喉，长剑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响。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说话，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暮色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渐次笼罩了整个江岸。恍惚中我似乎看见江东又大把大把的扬花朝这边飞过来，落在他地头发上肩膀上，再落到地上蔓延的血流里变成了婉转凝重的流水，四散开来。我朝着躺在地上的项羽笑了笑，拾起地上的长剑，长剑刺穿我的咽喉的那一刹那，我没有疼痛没有痛苦，只有剑身的沉重和冰凉。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唱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先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很多人，他们沉重悲凉地一遍又一遍唱着，我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各色的影子，他们不停地来回地在我眼前晃动，然后那些影子的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了暗红，像地上奔涌呜咽地血流，最后那红色变成了一朵怒放的红花，它们在我眼前火样地绽开，我开始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项羽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二、貂禅
我地的名字叫貂禅，从小在陕西的长安长大，终日陪伴我的是一架不知什么年代的古琴，筝——筝——我听它们终日孤独地响，响声落满我瘦削的肩头，我像是听到了时光远走的声音。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像河里奔涌的流水。然而我却喜欢去郊外那空旷的原野，原野上碧草青青，茁茁其华，偶尔也有一两朵娇小的白花点缀，像秋日天空中零零落落的几颗遥远的星星。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那个夜夜在梦里呼唤我的男子。
那天我在野外散步，他背对着我坐在溪水桥边，落日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低低地唱着一首歌，我从未听过但又很熟悉的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我悄悄地走过去，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清澈可望到底，然后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问：
姑娘，我们是否认识？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吕布，来自五原郡的九原，他说他们那儿有山，有水，是个美丽的好地方。说完后他露出甜甜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秋日金色的麦芒，大大的眼睛闪着孩子样的天真。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貂禅，我还有一个义父，他的名字叫王允。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常常在那里遇见他，他总是孤单的一个人，与他相伴的只有那匹他最爱的赤兔马，我们常一起到溪边散步，到原野放纸鸢，我们放开手中的线，把纸鸢放得很高很高，高到远得看不见的天空，然后相视而笑，时光静静地停留，晚风轻轻吹开了我的忧愁。直到那一天，他对我说：
貂禅，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我浑身突然一阵颤抖，一种莫名但似曾相识地恐惧从我心底一闪而过。
第二天我再去那片原野，寻遍那青草湖畔，那溪水桥边，我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却再也没有遇见他，那个孤独的身影。
义父告诉我他去打仗了，在征战中不幸战死沙场。我听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在朦胧中我却仿佛看见义父微笑的面容。
和布的再次相见是在董卓的华丽的宫殿，那天布从外征战回来，董卓要我上去给他斟酒，布睁大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董卓，掷杯而去。董卓对我说：爱妃，着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的义子，他的名字叫吕布，是我的得力助手。
我像往常那样朝董卓笑了笑，心底却流过一条苦涩的河流，它们昼夜哗哗地奔涌，而我的脸上依旧是往常的笑容。
当晚吕布来找我，他说要带我走，我笑了笑，紧紧咬住嘴唇努力使眼泪不流下来，我摇摇头说：不，一切都太迟了。他听后只是沉默。我抬头看见他笑得一脸落寞，而脸上却是更深的冷漠。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忽有人来报告军情，董卓蓦地从梦中惊醒，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因为那个士兵说：
吕布反了。
多少年过去，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我都似乎还能听见那震破天的叫杀声，以及，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半边天。那是一个欲望的年代，城市里四处杀声震天，那地上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液，谁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哪是别人的，人们一个个像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路叫嚣，一路砍杀。
“貂禅，在这个城市里，你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我记得吕布曾这样对我说过，那时他正坐在华丽的宫殿里，而身旁，是董卓身首异处的尸体。
“布，我不要你杀人，更不愿你被杀。布，我们回去吧，就当我们从未来过这里。”我说。
“不，貂禅，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血腥的味道，它能让人陶醉、沉迷，一直陷入——不可自拔，貂禅，你看见那高高的城墙了吗？你可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爱的、迷人的世界！
貂禅，我将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我看着布，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变成了血的红色，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只有他杀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接下来的时间里，布便忙着四处应战，战无不胜，功无不克，所向披靡。我不知道我的忧愁从何而来，可我却总觉得布有一天会离开我，永远不再回来。
吕布。喊完了这个深埋在我记忆深处的伤痕累累的名字我泪流满面，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貂禅，快跑！
那一战战得空前激烈，三英战吕布，他们战飞了黄沙战黑了天，空气里四处蔓延着血腥的味道，我听到头顶飞鸟的破鸣，它在叫：杀，杀，杀！吕布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我没有来得及回头，只看见地面影子上有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然后他从赤兔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马蹄“嗒嗒”地从我身旁响过，黄沙飞舞，像家乡暮春飞扬的扬花。
我跑上前去，努力地想扶他起来，好让血不再流得那么厉害，然而他那大而空洞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笑了笑，轻轻阖上他不瞑的双眼。
处斩我的那天天很蓝，可是风却很大，正是放纸鸢的好天气。我抬起头，天尽头依稀有几只纸鸢的影子，它们在那里自由地盘旋，在苍蓝色的天空里拉出一道又一道透明的伤痕。刀起刀落，我看着处斩我的人，我知道他就是关羽，三英中的一个。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他，我想，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是该方找个地好好休息了。然后我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晃动，最终只看见影影绰绰的一些影子，他们忙忙碌碌地在我身边穿梭而过，像是家乡的那条街道，我突然想起城外的那片原野，不知那儿现在怎么样了，地面上是否还飘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那里是否也被染成了红色，我的脑里开始一片空白，然后我逐渐失去知觉。
在我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吕布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三、嫦娥
我的名字叫嫦娥，从小在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叫东夷的部落长大，那儿绿草遍野，杂英满芳甸。我常爱靠着窗口，听窗外马蹄“嗒嗒”而过，风从窗棂间不期而至，卷着我漆黑如缎的长发。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孤独终老，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再最终化为尘土，成为多少人已逝去的往事。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他，那个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男子。
那天他从洛水岸打猎回来，骑着高高的白马从我身旁走过，他转过头，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着几分孩子样的天真，他问他问：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夷羿，是东夷部落的首领。
“不过，你可以喊我后羿。”
“后，是什么意思？”有一次我问他。
“后，即是王，王者天下，胜者为后！”他说。
说完后他便不语，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浮云，若有所思。柔和的春风轻轻地拂过，带来远方森林里野兽的苏醒的怒号，夕阳渐渐腿去，留下血一样的残红。孤雁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而过，天空里舞动着几根带血的羽毛，最后落在后羿的眼睛里变成鸽子灰。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许久后才转过头来，他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说完后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孩子样天真的笑容。
后羿真的做到了，他把夏后启的儿子太康流亡到洛水南岸，另立太康的弟弟仲康，等仲康死后，他便自立为王。当我站在城楼上听见群臣山呼“大王”的声音，却觉得是那么的空旷与飘渺，仿佛全世界的人在狂欢，而我在千山万水之外。
后羿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如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深邃而望不到底，他说：
嫦娥，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为什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看着后羿，突然间我仿佛看见我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裂开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不深却无法泅渡，我听那河流的声音，哗——哗——像是要把过去的岁月一点一点地从我的生命剥离，直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漫长的陌生路上，孤独地走。
后羿在群臣的前呼后拥中走向他梦寐以求的宫殿，他的笑声响彻整个云霄。我在后面看着他，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黑色的披风下突然灌满了瑟瑟的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叙述的都是一些很遥远的故事，却又清晰得毫发毕现，梦里我们依旧是在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阳光明亮地在苍翠间投下参差班驳的灰影，扬花簌簌的往下落，落到我的眼睛了变成晶莹的金色，后羿轻轻摘下一朵雏菊，簪在我漆黑如缎的发上，我抬头看着他，细碎的阳光在他身后一朵朵绽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的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然后时光突然静止不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他说完后我的梦就醒了，空旷的宫殿在我心里踏出一篇同样空旷的疼痛。
“后羿，我不要你为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的天下！”我曾对他说。可是他只是笑了笑。
在他的世界里好象总是很忙，忙着征战，忙着打猎，忙着一次又一次的杀戮，而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然后闻空气里的血腥的味道。
我想起了另一个说要给我天下的人，他的名字叫寒浞，是后羿最信任的臣子。
那是在后羿刚刚征讨完洛水的河伯回来。那次战争是后羿一生中最重要的战争，他成功地杀死了河伯，并带回了他最美丽的妃子。那天我远远地看着后羿牵着她从人群中走过，她绝世的容颜像扬花般柔媚而艳丽，闪亮的头发高高盘起，水蓝色的衣裙闪疼了我的眼睛。转过头，我突然发现我开始害怕水蓝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洛宓，是上古伏羲氏的女儿，也是河伯的宓妃，而告诉我这一切的人，就是寒浞，当时我哭倒在宫殿里时，他静静的站在一旁，叙述着这一切。
寒浞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自东夷，只是比我们晚到两年。我望着寒浞，突然间觉得很难过，他本不该来这儿，就像我一样。他平时总是那么的安静恬淡与与世无争，他不喜欢说话，只是常常很安静的一个人看一本古书或是若有所思，穿过树阴的时候会抬头看着明亮细碎的阳光，脸上有孩子般天真的表情，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寒浞说完后从身后递给我一把短刀，薄薄的刀锋闪着墨黑色的纤长的光芒，如同东夷的那些日夜流淌回旋我梦境的流水，我知道那上面淬了毒汁。他说：
杀了她！
我取过刀，墨黑色的刀光再一次闪疼了我的眼睛，那水蓝色的衣裙又一次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无力地摇摇头，把刀掷得很远。寒浞走过去捡起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背对着我说：
嫦娥，我会让你得到你的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清晰，他说完后我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融入屋外的阳光中，那背影像是似曾相识，像是一个认识很久却又遗失了的朋友。
后羿的最后一次远行是去射日，因为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所以他要去射日。他走的前一天来找我，说是要远行，他的眼睛里装了太多的疲倦，疲倦得让人心疼。他说：嫦娥，明天我又要远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累。我说：我等你回来。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滴泪水顺我的眼角流下，落到我手背上，被异常干燥的空气迅速风干。我说：后羿，我好想回东夷。
说完后他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烟柳，霎时间我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我们就这样静了很久，他说：我也想回去，等我射日回来，我们回东夷。
第二天他便挎上弓箭策马而去，马蹄在他身后扬起阵阵黄土，落到我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层氤氲的水气，我看着他逐渐走远，一直消失到天尽头。
许多年后，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我都似乎还能看见当时的情景：
那时我在城楼上很清楚地看见有一支银亮色的长箭划破长空，接着便有无数炽热的火光从天空中燃烧着落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它们就这样绝望愤怒地往下落，伴随着三足乌暗灰的翅膀，以及破裂的鸣叫，它们一直落到山的那一边，最后只剩下死灰一样的轨迹，残留在干燥的空气里，最终落到人们的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亮点，再慢慢淡去。
人们欢呼地把后羿举到空中。
我该高兴，可是，我心头因何而来淡淡的忧伤？
张开口，我看见血红的鲜血从我口里落下，落在地上延成汩汩的流水，像是我在东夷看过听的婉转凝重的溪水，它们在我眼前四散蔓延，我看着前方淡灰色的天空，突然腿一软，晕了过去。
在朦胧中我见到了洛宓，她满身是血，面容不是很清晰，只有漆黑凌乱的长发在黑色的风里胡乱地飞舞，她哭着对我说：嫦娥，我求求你救救后羿吧，他们要毒死后羿，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刚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说完了后只是摇头，然而这时，我突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叫声像一支银亮色的长箭，穿透了重重的夜色，走廊外开始响起穿梭不息的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破门而入，我慌忙地转过头去，是满身是血的寒浞，他的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我从未见他这么开心过，他说：
嫦娥，我说过我会让你得到你的天下！我杀了洛宓！
我听后那个梦境又像是雷电一样从我脑海里闪过，我突然浑身一阵颤抖。我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寒浞只是低头不语，剑眉深锁。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古铜色的盒子，他说：
嫦娥，这是西王母赐给后羿的长生不老药，以赏他射日之功，吃后即可飞升成仙，嫦娥，你吃了它，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这儿发生的一切，你就当是一个冗长斑驳的梦，而你，终有一天梦会醒。
我接过盒子，我仿佛又听见洛宓在我耳边大声地说，嫦娥，我求求你救救后羿吧，他们要毒死后羿，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想起了儿时听到的那个传说，传说中三足乌是西王母的儿子。取过药，我把它放入口中。
这时，我突然听见寒浞望着我身后喊了一个名字，它他喊：后羿！
我转过头，后羿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门口。
他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月光沿着他脸上刻满沧桑的轮廓流淌，弥漫在他黑色的披风和黑色凌乱的的长发，最后融化在他黑如金墨的瞳仁中。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寒浞，然后他走向寒浞，说：寒浞，我成全你们，你带她走吧，带她回东夷，再也不要回来了。
寒浞说：我会的，你放心吧！
接着我又听寒浞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他说：不要恨我！
然后我看见暗红色的鲜血从后羿的口中流出，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所有的迷惘与疲倦，他问寒浞：为什么？说完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寒浞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看着我，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说：嫦娥，对不起，我也不愿意这样。
低下头，我望着躺在地上的后羿，他的胸口插着寒浞的那把淬了巨毒的短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身蔓延而下，流到地上，变成了暗红。
我注视着寒浞，我问他：为什么？
寒浞流着泪说：因为，我是洛神河伯的儿子！
我听完后没有再说话，蹲下身，我紧经握住后羿沾满鲜血的渐渐变凉的双手，我想起后羿在射日的前一天曾对我说的话：等我射日回来后：我们回东夷！
后羿，我马上带你回去，带你回东夷，带你回东夷的那片树林，我还要看你练箭，看你骑马缓缓朝我走来，后羿，我不要你给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
我从来不知道秋天的月光会这么的冷，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有这么的苦，我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有那么的痛。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轻，我这才知道寒浞给我的是真正的长生不老药，在我飞出窗外的那一刻，我听见后羿的声音一直在空气里流淌，他在喊：
嫦娥——嫦娥——
我继续往上飞，地面离我越来越远，远到不真实，星光落满了那已遥不可及的宫殿，把它装扮成一个华丽的梦境。我沉沉地睡去，在睡梦里我一直听到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他在喊：
嫦娥——嫦娥——
是后羿吗？好象又不是。
在睡梦里我甜甜地笑了笑。
四、奔月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等我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宫殿，宫殿空旷而又静寂，只有白色的帘子在白色的风里胡乱地飞舞，我看着帘后的人影，高贵而又典雅。她的声音从高远处隐隐传来，蕴籍飘渺，像是浮在半空之中，我听她在说：
貂禅，你灭后羿有功，我可以给你任何赏赐。
我望着她，头脑里上下翻涌，我仿佛又听见有“报仇”两个字在风里回旋、飘荡，回旋、飘荡，然后渐渐模糊……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
闭上眼，恍惚中我像是又回到了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后羿骑马缓缓朝我走来，他对我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我还清楚地记得林间的阳光格外绚目，他的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
然而这时风里忽然回旋、飘荡着“报仇” 、“报仇”。然后一把毒剑刺穿了后羿的胸膛，暗红色的血液像潺潺的流水，他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一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吕布和项羽的身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后羿杀死了河伯，河伯的儿子寒浞杀死了后羿，后羿杀死了三足乌，而三足乌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派你杀了后羿的来世，一切就是这样，冥冥之中的定数。
我的救命恩人？
是的貂禅，你原本是天上月宫中的玉兔，有一次私逃出宫，死于天命，而现在的你，只是由三足乌经用真气幻化出来的人形。后来，后羿射死了九只三足乌，所以同时你也失去了真气的支持。所以，你本将结束生命了，幸而你吃了他的长生不老药，后来，后羿死于中毒，为了彻底灭亡后羿，所以，你随他一起转世，然后，杀了他的来世。
我听完后像是有一阵冷风将我层层包裹。我问：我杀死后羿的来世？
是的，如果不是你，项羽不会死，如果不是你，吕布不会死，而他们的死因，就是过早地争夺天下。
那后羿现在在哪儿？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白色的帘子在她的笑声里胡乱地飞舞。她说：他已经再也没有来生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对我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所以，我已他放逐到了天极——天的尽头。他现在或许已经魂飞魄散，化为飞灰了。貂禅，记住：是你杀死了他！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你是谁？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是西王母，三足乌的母亲。
我抬起头看着她，空气里回旋弥漫着：复仇，复仇，复仇！如长安那些在我们头顶上疾疾掠过的飞鸟。肃杀的风在空气里缓缓流动，我仿佛看见后羿的原本清澈的眼神突然边得深邃望不到底。后羿，我不要你给我打天下，因为，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可是，你为什么又要这么执着？
我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我想，也许我是真的累了，是该方找个地好好休息了。望着前方氤氲在一团雾气中的笑得倾国倾城的西王母，我说：如果您真的要赏赐我，那么，我请求您让我回月宫吧！
五、月宫
有谁在月光下变成桂树，
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杏花红。
我终于又回到了我曾经住过的月宫，冷气呜咽着在空气里四处飘荡，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我望着那半隐在烟雾了的广寒宫，那茕茕孑立的桂花树，那铺在地上的层层的冰霜，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然后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吴刚，他仍在伐着那棵据说是永远也砍不断的桂树，他看见了我，攀着树身努力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脸上的笑容像菊花样盛开，我想，他或许是真的老了。我说，吴刚，你可以走了，我是来接替你的。
吴刚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吴刚问我：
月兔，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当初不是想尽办法要离开的吗？
我摇摇头，我已经再也无力面对任何的事情，再也无法面对那死去的曾给我生命的三足乌，再也无法面对死去的已魂飞魄散的后羿。或许，我当初没有离开过这里该有多好。
我在广寒宫里沉沉地睡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相同的梦境，梦里叙述的都是一些很遥远的故事，却又清晰得毫发毕现，梦里我们依旧是在东夷的那片洁白的林子里，阳光明亮地在苍翠间投下参差班驳的灰影，扬花簌簌的往下落，落到我的眼睛了变成晶莹的金色，后羿轻轻摘下一朵雏菊，簪在我漆黑如缎的发上，我抬头看着他，细碎的阳光在他身后一朵朵绽开，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的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孩子样天真的笑容。然后时光突然静止不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嫦娥，我要打下一个天下来给你！
他说完后我的梦就醒了，空旷的宫殿在我心里踏出一篇同样空旷的疼痛。我听见远处的天空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力地喊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又清澈，恍惚像是后羿的，他在喊：
嫦娥——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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