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浴巾

让人安心的，悦耳的哗啦啦水声，成了安静的屋子里的唯一声响。气氛趋于缓和，战斗结束了，和解达成了，洗澡开始进行。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拒绝洗澡是因为固执和无礼。难道冲洗干净不会让自己感觉更好吗？难道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气味多么令人不快吗？况且一切都可以由我来做，他只要坐在小小的浴凳上就行了。可他还是拒绝。

他指责我的坏脾气和指手画脚，然后就是倔强地沉默不理。我听见他在心里抱怨我，抱怨我不懂得他的虚弱，不理解他被疾病折磨得多么心力交瘁。死亡的绝望已经覆盖了他的身心。

在僵持了许久后，我问他：“为什么？”

他或许明白我只是竭尽全力地想帮他。思考了一会，他用一种挫败的声音说：“我做不到。”

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的天，这个固执的男人连坐着洗澡都做不到！

他一直在对我表现着他的逆反心理。令人讨厌的大男子主义使他总是对我隐瞒事实，不让我知道他的痛苦。可我女性的直觉始终是灵敏的，他的身体状况下降得太快，太快了。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他垮了，也让我从心里垮了。可我的理智始终挺立着。

我用了商量的语气：“你睡在床上，我用海绵给你擦澡，可以吗？”

他终于有了一些动摇，眼睛湿润了。“你真的愿意帮我？”

“当然。”

知道他不喜欢在我面前如此情绪化，他始终不愿意被我看成是懦弱的。转过身，我开始做准备工作。床边的桌子上，原先堆着的药品和杯子很快被移走，放上一盆热水，香皂和浴巾。他的生活圈子一下子变得如此狭小，连浴巾的颜色都显得很重要。我用心体察着他的情绪，并努力为他做一些事——一些能让他开心的事，不管它们多么微不足道。他可能不会注意到浴巾的颜色，可是要是他注意到了，他会感到舒适的。蓝色真好。

我把浴巾放在温水里揉搓着，然后拿起来拧干，毛巾上的水哗哗地落到盆里。谁也没有说话，因为有时候不需要语言。身体的接触，温热的水，浴巾的反复摩挲，这些足够了。

可是这么安静，会令他感到陌生的。通常制造话题的都是我，用闲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避免尴尬和不舒服。但是现在我没有。他确实有些尴尬和不舒服，不过越来越淡了。除了过去十天里的汗水和污垢，被擦洗掉的还有他的不自在，以及他心里的某些阴影。我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带着一种安然的表情。多么好！

蓝色浴巾又浸到水里，然后被拧干。我擦着他的脖子，脖子上满是因肿瘤而生的凹凸不平的硬块。当水顺着手腕流下来时，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童年故事。他有过不愉快的童年岁月，他的父亲甚至不知道妻子已经怀孕就死了。对于父母来说，他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包袱，一种苦难。他曾说过：“我喜欢看你照顾孩子。我从未被照顾过，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他小时候，脚上曾受了很深的一道伤，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关心和安慰，他妈妈总是怨恨他打乱她的日常安排，给她添麻烦。

一次又一次，蓝色浴巾在水里搓洗了又被拧干。整个房间都是这安谧的水流声。我抬起他的胳膊清洗，新的肿瘤已经爬上了他的腋窝和胸膛。癌症赢了，已经赢了，没有必要再关心新的肿块的出现了，我们的抗争就要到头了。我费力地忍住了往外溢的泪水。

从上到下，我为他擦洗着。他的眼睛始终闭着，我的眼睛却忽然睁大——灵机从心的某个角落突然闪现了，我相信就在此刻，在这个静谧的房间里，神灵来到了我们身边。“哦，我明白了！”我满怀虔诚地说。

“明白了什么？”他没有睁开眼睛。

“我明白了，命运没有遗弃你，他始终爱你，所以让你得上癌症。”

“噢，是吗？”勉强应付的声音。

“是的，千真万确。你想，他如果不喜欢你，完全可能让你碰上车祸，战乱，或者任何突然的夭折。但他不是，他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是要补偿给你你所缺乏的——被照顾，被抚摸和轻拍的感觉。看你现在多么安详轻松，是癌症把你的硬壳带走了。”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可是无法抑制的泪水开始静静地流下来。

“他是如此爱你，他把我给了你。”我的声音很温柔，并且充满了信心。“我不能改变疾病，但我能够爱你，安慰你的心。不管你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你都是我的丈夫。为你做任何事，不会使我尴尬或勉强，也不会让你有被冒犯或不舒服的感觉。比如现在，你需要洗个澡，我需要帮你，就这么简单呀！”

我再次把蓝色浴巾浸湿，拧干。这一次，他截住了我伸出的手，用我熟悉的力气抓紧它们，拉到唇边。洗澡水混合着他的泪水。他吻着我因浸泡了水而皮肤发皱的双手，柔声说：“谢谢你。”

他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他又说了一声——这次是对着冥冥中的命运说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