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古寺

从春天开始，一直忙到落叶儿临窗的晚秋，手头的文稿才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我们几个同事相约到中原的一座古寺游玩儿几日，以休憩早就疲惫了的身心。虽说现在人喜欢旅游，许许多多的景点早已经变成了农村里的拥挤喧闹的集市，可是晚秋时节的中原已有几分寒冷，古寺又座落在偏僻、幽深的群山里，想必不会有几个游人，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们选择了它。

一路上我们几个都在畅想，漫步于清幽的深山古寺，看离情依依、飘了许久才缓缓落下的秋叶儿，点一束香火，在飘袅幻化时隐时见的轻烟里，超然忘我的感悟佛祖目光中的那份恬静、慈祥、仁爱、宽容，薄暮黄昏时，与久历风雨苍茫的古塔一起，静静地倾听那平和而悠远的钟声……这一切一切都会是一件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

然而，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古寺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幽静安宁。离寺门还有几里的路，小商贩们不停的吆喝声便扰乱了我们的心绪。越向里走越喧闹，寺门前更是成了一个嘈杂、繁乱的街边闹市。寺里面到处是成群结队喧笑不止的游客，他们有的学着电视里武僧的样子，攒足了力气高声喊喝着挥舞拳头；有的爬上石塔，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大声招呼着同伴给自己照相，不时有小贩走过来挡住去路，纠缠着你喋喋不休的兜售各种粗糙的纪念品。

现在，许许多多的地方都把旅游当成了繁荣经济的灵丹妙药，没有旅游资源的地方，也会绞尽脑汁地搜罗出几个古人来，建个纪念馆，或是子虚乌有的恢复一座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寺庙，招览游客。有旅游景点的地方，更是变着法地精心开发、装扮它们，忙得不亦乐乎。当地政府也不例外，他们对这座古寺的开发投入了最大的热情，最大的精力。一株株树木被修剪了各种各样的现代造型；留下了多少代人足迹的青石板路，铺上了光滑平崭的花岗岩，一处处古老的殿堂都被涂上了血红的油漆，旧貌换了新颜，盛装迎客……千年古寺已变成了一堆沙石和钢筋水泥垒砌起来的现代人造品，连寺门上的那块木匾也换成了仿古的金属牌子，只是那上面依然是原来的那几个字，看来寺的名子还没有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变。

在一个十几米长的大招牌下，伴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锣鼓声，一群和尚正在进行着佛事表演，他们剃了光头穿了僧袍，脚下却露出了皮鞋和牛仔裤的裤腿，最靠近我们的那个和尚嘴里反复叨念的居然是一句时下很流行的歌词“让我一次爱个够”！

看完这“佛事表演”已到了晚饭的时间，乱哄哄僧人连僧袍都顾不得脱掉，便说笑、叫嚷着冲向了外面的一个个餐馆。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和尚就座在对面。他一只腿踩在蹬子上，昂着头向嘴里塞一条鸡腿，胸前的念珠上还淌着啤酒沫儿，看着这情形，我想要是演《水浒传》，他绝对是那个花和尚鲁志深的最佳人选。

走出小餐馆已是一片灯火的夜晚，寺门前依然向白天那样热闹、噪杂，人并不白天少，一家家店铺的门口都闪着色彩斑斓霓红灯，还有人站在门口大声招呼着生意。望着眼前的景象，我仿佛置身于农村里的一个小县城。晚上夜宿旅店时，居然还有一个女子打来电话。她嗲声嗲气的问我们是不是寂寞。我不知道，假如约她进来，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帮助我们排遣寂寞！“电话预约，上床服务”是大城市里才有的东西，由此也可以看出来这里已经相当繁华。在古寺佛光的普照下，这个地方再也不是原来虽有些偏僻闭塞但四处洋溢着文化气息的深山小镇了。

我们几个人都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跑几天的路，就为逛一次农村里的集市，看一个仿古的金属招牌和一场粗俗不堪的表演，实在不值！我们也有些愤怒了，为自己被骗而愤怒，也为这座古寺在一个这样的环境中生存，遭遇现在这样的命运而愤怒。

悠悠千载，古寺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株草木都被苍桑的岁月、漫长的历史赋予了生命。阴晴雨雪变幻不定的千年时光中，他们在蒸腾缭绕的香火里听到了盛世的颂歌，也看到了乱世动荡中士兵脸上流淌着的血。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的兵难火劫，能顽强而幸运存活到今天，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生命因经历而博大、厚重、丰富。把一个个如此博大、厚重、丰富的生命放在这样一个嘈杂、世俗、肮脏的环境里，实在是一种让人无法容忍的莫大侮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吗？

中国地域广大历史悠久，遗迹、遗存之多难以尽数，遭此恶运的仅仅是这一处古寺吗？

前年，到十三陵参观，导游说：“十三陵的核心在定陵，定陵的核心在地宫，不可不去啊。”在他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定陵，虽说刚过了十一黄金周，依然到处是拥挤的游客。

来到地宫中，我能记住的只有摩肩接踵人群和灵床前铺了一地人民币。说穿了，地宫无非就是一个埋人尸骨的葬坑，总让人联想想到面目狰狞的恶鬼，觉着阴森恐怖，现在这里却成世界上人流最大的地方，象紧急避难时的一个防空洞。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人带着好奇心走入地宫，他们给几百年前的一个皇帝送上钱以祈求平安幸福，也实在有些滑稽。古人迷信，把坟墓看成自己灵魂的安息之所，倘若万历皇帝有先见之明，能预料到几百年后的今天会发生什么，恐怕他绝不会举全国之力，大兴土木为自已修陵了。

望着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我不禁在想，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居然对一个死人的坟墓也如此感兴趣？如果一个人来到定陵仅仅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么他参观完之后，一定会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因为地宫中可看的东西实在不多，况且连皇帝的棺木都是今人的仿造品。

在技术水平低下的古代，人们造出的东西再精妙、玄奥、恢宏，也没法和现代的东西相比，况且这些东西又早已被现代人做了包装与整修，完全失去了它们原来的本色，和你自己家门口的某个仿古建筑已经根本没有了什么区别。万历皇帝举全国之力，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为自己修建了陵墓。完工之后，他得意于自己陵墓地宫的旷大、阔绰，高兴之余，居然在此大宴群臣。然而，以今天的眼光衡量，定陵地宫实在算不了什么，还比不上北京地铁里的的车站。所以，千万不要对古人留给我们的遗迹或遗存抱有什么好奇心，更不必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跑几天的路去看这些东西，看了也只能令你失望。古人留给了我们众多遗迹或遗存，从根本上说，它们体现的一种是文化，承载的是一种文明，今天的人置身其间，应该认真而虔诚的去感悟一种文化的悠远、博大与深邃，一种文明的呼唤、陶冶与启迪，近而促使自己对人生与社会、历史和未来做出某种思考、判断、取舍。今天的人不远千里去看这些东西，绝不应该仅仅为了一种好奇心的满足。

走出定陵之后，好友戏谑说：“整个定陵值得一看的东西，只剩下那几块不引人注意的城砖了。”

回来的路上，车过德胜门，我们再一次停了下来。在五颜六色的楼群之中，在滚滚的人流与车流中，德胜门向一位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老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没有人会觉察到他脸上的可怜与无柰并给予一丝同情。

不管怎么说，德胜门毕竟幸运地保存下来了。然而号称千年古都的北京，能保存下的东西又有几件呢？几十年前，天真的建筑学家梁思诚四处奔走呼吁保护古老的北京城，最终却换来了一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答复。随后，黄昏的老北京便无可奈何地走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黄昏。今天，除了分散在现代都市角落里仅存的几件古建筑，再也看不出一丝的古都风貌了。

T型台上身着比基尼泳装演员，给人也美的享受，然而，如果有一天让他穿着同样的服装，到闹市里做同样的表演，只能会激发起人们许多肮脏的欲望，又何谈美呢？有幸逃去劫难，保存下的那几件古建筑又总让人觉着就向闹市里身着比基尼泳装的演员。且不说古建筑在文化与文明上的价值，仅仅要展现其艺术之美，就需要一种环境。然而，在现代社会中，许多古建筑自身的命运都生死未卜，又何谈其环境呢？

古都北京是千年中国的一个缩影，它的命运也代表了时下中国许多历史遗迹、遗存的命运。现代人只看到了的大把大把的钞票，而完全忽视并放弃了这些历史遗产本身所蕴涵的文化与文明的价值。在利益的驱使下，他们喊着各种美妙的口号，把这些历史遗产用沙石包裹起来，涂上五颜六色的油彩，做成鲜亮却再也没有了生命与价值的标本，供人参观满足其好奇心，赚取几个门票钱以繁荣一方经济。经济繁荣了，文化却永远的消失了。

一位知名的文化学者曾一脸怒气的说：“假如杨玉环活到今天，非得被人逼着穿上泳装跳艳舞。”其实，许许多多的历史遗迹、遗存早已经被人打扮成了跳着现代艳舞的杨玉环。

先人的骂声我听不到，后人的骂声我也听不到，少数几个今人的骂声又左右不了我，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