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之--画皮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3 阅读:
最后的褶纹用淡灰的颜色描上,素白的长裙临风而动,我吁了口气,终于画完了。

画中的女子,有着妖巫般四散的头发,赤着雪色的足,站在桥的栏栅上,雪白的长裙在小腿处被风扯起,若花,双手翅膀一样伸着,乌黑的眼眸,长而卷的睫毛,削尖而翘起的鼻尖,刀削一般弧线的面颊上挂着一嘀眼泪,盈盈欲嘀,背景是一弦弯月,映在桥下的江面上,碎波粼粼。江边几盏昏昏欲灭的渔火,几分清冷,几分苍凉。

我画的是仕女,用的是西洋画法,中国的古画实不如欧洲画风,画面单一,色彩不饱满,线条太过理想化,且缺乏立体感。不像中国书法,时而珠圆玉润,时而颠张狂素,最恰当的形容就是“如梦”。

我用狼毫在画角写上“小倩”两个字,然后用一层白纱披在画架上。

白纱遮过女子的脸时,有些不舍,心间像被她海藻般的发丝系着,隐隐约约牵制着,若有若无。

市中心建行顶楼的阁钟沉闷的敲了一下,今天是农历十三,夜,无月,黑沉沉的云遮的很底,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雪。

熄灯。关门。风起。

我的画室在河东,住的地方在河西,约二十分钟的路程,要过一座桥,因为限电,街上路灯早就灭了,除了三三两两掠过的车,在没有行人,夜间的风打在脸上刀割一般,掏心掏肺的寒冷,有棱有角。还带着郊外的田土味.

江边,风更猛,我拢拢衣领,桥的另一边稀稀疏疏的亮着几盏路灯,黑沉沉的夜,像把这一边与那边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桥成了唯一的连接线。

她在。

依旧长裙、赤足,站在桥的栏杆上,临风而立。素色长裙,被风吹如素菊。“你来了!”她说,身形像一张寒秋的叶子,兀自摇摆,摇摇欲坠。

“我来了!”我说。 掏出香烟,摸出火机打了几下才点燃,跳跃微弱的火头,凑到嘴边又被吹熄,她打了个响指,一点谙谙的火光从指尖飞出,落在烟头上,我吸了一口;“谢谢。”

呼吸的时候,有冷风灌进嘴中,带着几缕烟,毫无阻挡的吹进肺中。“咳……咳咳,你的像,我画好了,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就随便用了个两个字代替。”我咳着。

“谢谢!”她转过头,几缕发丝横过削尖的脸,遮在眼与嘴角间。我知道就算妙笔丹青、吴带当风,也无法企及她容颜的万一。

“名字活着是代号,死了就是谥封了。”她笑着,我觉得鼻梁上一凉。“下雪了。”她说。我抬头,几瓣零星的雪点落了下来,她用手去接,雪花穿透她的手掌滑落。掉在我的脸上,凉嗖嗖的。

“你用了什么代替我的名字?”她淡淡的问,有些郝然;“我可不想随便叫做阿狗、阿猫什么的……”

“小倩。”我吸完最后那点烟头,手指一弹,火光像飘落的雪花一样,斜斜的飞出桥栏,掉进江中。“这名字挺好,可惜你不是宁采臣啊!”她转过身。

“我叫朱建新。”

“你们这一行,不是不向顾客透露姓名的吗?你不怕被我记着,缠着你,阴魂不散!”她的声音毫无语调,一如雪的冰冷。我的眼光落在不远处停泊的渔船上;“我只对你说过我的名字,我……”

雪开始下大了,大瓣大瓣的落下来,一簇簇、一团团,像满天纸灰燃烧后飘落,纷纷扰扰、洋洋洒洒。

“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她打断我的话,回过头,眸子很冷。横过脸的发丝有几缕含在嘴里,我看到她长裙的肩带滑落了二分之一,细细的带子滑到了圆圆的肩头下,衬着满天飘落的雪花,极美却妖异。

乍然惊艳。

我呵了一下手掌;“是啊!很晚了,那人什么时候来取画?”

“不知道。也许……,她扶了一下肩带,仰头望着漫天飘洒的雪花,默然。

“不管如何,你是为他而死,若心中无牵挂,早涉过奈何桥,步入轮回了,也不会羁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向前走了两步,打着哈欠;“决定了就让他早点来,当然,我会收钱,而且价格不低……”

“也许我牵挂的是另一个人……”

我默默的叹息,心有所属也罢,另有他人也好,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句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渐渐走远,还是听到她的叹息声。

吁若幽兰。

二、冷色心事

我的职业是画师,当然,这只是白天的身份,我从事一份夜间、暗地里的勾当。

旧城隍庙中有一个手持朱砂笔的鬼狞面,他是专门为留在阳世的鬼魂画像的,俗称“阴画司”。无论东方、西方的民间祭祀,都有这种司职。有些人死后,有放不下的事,或人,心有羁绊,鬼魂就会滞留在人世,俗称“阴魂不散”。

“阴画司”就替他们画像,赠与所牵挂的人。

这种司职有两种身份,白天是人世的身份,夜间就从事“阴司”的勾当。他实是普通人,只是能看见鬼魂。

我就是“阴画司”。

这种职业听起来很无稽,所多人都会问“这世上真有鬼魂么?”

现代人很是可笑,所有不无思议的事情,都喜欢冠以“科学”来解释。实在不能解释了,就用一些似云非云的科学术语含糊而过,就像“UFO”世上那有那么多空气折射现象。

桥上的女子,我记不清是我的第几个“顾客”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姑且用“小倩”做为她的名字,照她自己的说法“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活着是名字,死了就是谥封。”就像我叫“朱建新”有什么意义呢?是我白天的画师身份,仰或是晚上的“阴司”

初次见她,还是有些惊讶她的美丽,就像今夜她的吊带滑落,乍然惊艳。

她的故事,很简单,她在桥上等她的男友,许久,那个男子都未出现,她学着《铁达尼》的镜头,爬出桥的铁栏栅,反手握在栏杆上做起飞状,突然失足,坠入河中……

然后,她就找到我,要画一张像。

我知道,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爱上了她,毋需惊讶,我们这一行很多人都爱过。

西方有个一生不得意的画家,就爱上了一个找他画像的女子,实是女鬼。这种爱情的结局可想而知,我那个极有天份的同行,在画完一大片麦田和乌鸦后,饮弹自尽。

还有一个同行比他幸运一点,他留下了一张传世之作,画中的女子笑的极其神密,那种笑容,几百年来引来无数次的争论,可谁又知道那只是他为“顾客”画的像呢,他爱上了,所以没有将画卖给画中人所牵挂的人,仅此而以。

我的老师,国画大师,他告诉我,他也爱过,但没有选择那种燃烧激情的方法,他只在心底默默的爱着,可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更蚀骨,那种无时无刻盘旋在心头的欲罢不能,让他形销骨立,临死时反复念叨着一句歌词。

真正的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见人羞、怕人问,偶尔轻轻触及都会疼痛。

我画了她的侧面,站在锈迹斑驳的桥栅上,面颊上流淌一滴泪是她要求的,她说;我不是天使,死了也祝福活着的人天天快乐,我为他而死,至少也要让他流泪。

在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我终于玩完了。很美,但不及她的万分之一,蒙上白纱时我有些不舍。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座桥。她在,她的美有一种压迫感,每次和她说话,我都用抽烟来掩饰一些局促,临去的时候,我在桥的另一头远远的看着她,直到雪堆栈在身上无论如何抖落都有残留。

远远的,她的白色长裙就像一片极大的雪花。

我想起一段描写雪花的诗。

“我总是在寒风潇潇的清晨醒来,你向我飞,奋不顾身的激情铺天盖地。让我想起春日的阳光,温暖着我的一生,冷色心事的竟然是你。”

也许我真的是爱上她了,爱上一个冰冷的、虚无飘渺的鬼魂,在心底最深处。

冷色心事。

三、花非雾

雪很大,足足下了一夜。

第二天,还稀稀的下着雪星,城市的雪景很苍痍,除了路边常青树冠上积着洁白的雪,落在广场、路上的,都被践踩成各种颜色,灰的、黑的,触目惊心。

晚上十点,天堂酒巴。

几个搞画的同行约我去讲段子,当然,是白天的同行。

每次聚会,他们说些荤段子,我则说些鬼故事,如果他们带了女眷,通常会被我说的故事吓的钻进他们怀中。这也是他们约我去的主要原因。对我而言,我说的那些,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

我比他们先到,在柜台上要了杯兰姆酒啜着。这种聚会其实很无聊,只是,一个人若经历了太多,难免有倾诉欲。这是人之常情,尽管我的身份不同。却不能免俗。

外面的寒冷与台上跳钢管舞的女郎形成强烈对比。台下一大群男男女女随着摇摆、扭曲,人总是好这种调调。

“酒,酒,再来一杯……”旁边的男子抬起头,推着面前的玻璃杯,眼神迷离、散乱,调酒师拧开一个蓝玻璃瓶替他注满,他醉的委实太厉害了,瞄着眼前的杯子,抓了几次都够不着,我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他端起,一仰而尽。居然没忘说了一句;“谢谢。”说完趴在柜台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调酒师抹着桌子,摇着头;“何苦来哉!”

“你们认识?”我随口问了一句。

“不认识,一个多月了,他天天晚上来,而且,每天都喝成这样,然后拿着一张照片说胡话,说相片中的女人在等他。他失约了,女人死了,……”酒保絮絮叨叨,我想起桥上的女子,她也是等人的时候死的。

也许,等待是女人的注定的红尘劫。

男子抬起头,眸子异常闪亮;“她在等我,她在等我……”

酒保看着我苦笑,意思是说什么来什么,替他加了一杯酒,男子突然盯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我是爱她的,可是,她爱上了别人,她等我去摊牌,所以我没去,我不会去,我不会……”说着端起杯子,手抖的很厉害,杯中酒有一大半洒出来,一抑而尽,然后“悉悉簌簌”掏出一张照片,眼神更加迷离,突然,身子僵了一下,缓缓的趴在柜台上。

“你给他喝了什么?”我问。

“伏特加。”酒保耸着肩;“没办法,不然他会疯好久。”

男子脸上的线条极具勾勒性,如果清醒的话,应该很受女孩子,有着现代女性着迷的半硬汉半小生轮廓,身材修长,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打量他,嘴角流着哈濑子,闭着眼睛,口中还在喃喃不止,也许,那个死去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我伸手拿过他手上的照片,酒保凑过来,口气忿忿;“我早看过了,女孩子长的很美,真不知道怎么会喜欢这个醉鬼的……”他发现我身体的变化“你怎么了?”

我的呼吸急促,桔色阁灯下面如死灰,照片中的女子巧笑倩兮,长而卷的头发,微笑上翘的嘴角,及面颊上的笑涡,竟然是桥上的女子。小倩。

几个同行各自拽着一个女子,戏谑、狎笑着,从门口拥进,有时候,搞艺术的不会比贩夫走卒高尚多少。我撞开他们,听到他们在背后喊,我想起街上被践踏过的雪,黑的、灰的。

四、柰何桥上等三年

桥上,她仍在。

天上挂着一弦弯月,稀稀的星,下了一整夜的雪,除了远处矮屋顶上还有隐隐的白色,居然已无痕迹,事如春梦了无痕,也许,事如春雪。

“你来了。”她说,每次她都是这么先开口,像是她在等我。我看到她的身体已经变的有些透明,足腕上隐隐可见的青筋变得白晰,发梢的波浪卷也变得浓稠。

“你要走了吗?”我的眼睛突然酸涩,费劲的揉着。

“是,我本就是已经飘过了奈何桥,只是还有心愿未了,今夜是最后一夜。”

我的眼睛揉出水来,是泪,有风吹过,那种寒冷让人窒息;“我见到他了,你等待的人。”我看着她眼眸,想分析出她眼中细致的变化,只可惜,她的眼睛一如寒水,一丝波纹都没有。

“哈哈……”我笑;“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你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你等他只是为了摊牌?这真可笑……”

她拢着头发,对我的歇斯底里不可置否,依旧是冷冷淡淡;“我的事好像与你无关!”

“你难道不想告诉我,你看上那个男人是谁么?我可以替你把画送去!” 我突然对酒巴中的男子很同情,心中的神坻被破坏后的忿忿让我失常,找我画像的鬼魂都是无奈离开自己所爱的人,才选择留像记念,而小倩,第一次相见的乍样惊艳,她就是我心的完美的化身,也是痴情的化身。

“也许,我是该告诉你,他是谁。”她的声音幽远空灵,却比凛凛的风更冷;“那个男子,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天在这桥上擦肩而过,白天,我去河西,他来河东。每天我们都在桥上遇见,书上说,男人的深沉像一座空房,等待着女人的入住,他太深沉了,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阳光到了他身上都会淹没……”

她叙述的语调毫无迎仰顿挫,我却觉的自己的心跳随着愈来愈紧,嘴上呼出的白雾,一团团的迷茫,手脚麻木。

“那天,我在桥上等男友,为什么会在这桥上,也许是在等他吧,也许第一个发现我爱上别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男友,远远的,我看见他走来,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我爬过桥栅,装做要跳河的样子,我想,他如果看见了,一定会阻止,那样,我们就能搭上话了……”

天上的月亮突然迷离起来,我的手脚僵硬,呼吸无力,桥下一艘柴油船开过,发出“托托”的马达声,划开寂静,也划碎那一江月影。

“活着,我们天天擦肩而过,死了,每一晚,他都陪我说说话,这四十多个夜晚,我的等待却没有落空,也许他来见我,只是为了替我画像……”

我的心跳停止。

她的身形愈来愈透明,透过白晰的赤足可以看到桥栏上的铁锈斑斑。

“你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吧!我从来没有怨过你,至少下雪那一夜,你在另一边看着我,直到雪在身上堆栈。”她的叹息声,不在如寒风;“只是,一切太晚了,就像这场雪,倾城弥消,只是一瞬间。”

我突然想起,老师临死前念的歌词。

“你我相约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也许,老师爱的那一个,正在桥上等着他,只是,三年,会不会太久了。

我笑;“不晚,你等我。”

我从桥上跳下,回头看到她的发梢与裙角,还有那张我深爱的脸,极美;“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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