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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时代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3 阅读:
他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下意识地扬了扬头。午后的阳光底下的他头发飞扬起来,这给了他的学生一个极潇洒帅气的印象。教室的两边是大大的玻璃窗,一种通透明亮的感觉。刚刚响过铃,喧闹的校园的片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宁逸和安详。夏末初秋的空气缓缓流动,干净舒爽得就像身上的棉布衬衣。

是高三的第一天,很好的天气。她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发呆,视线游离在窗外。四楼的高度正好对着楼前那株银杏树干与树冠交接的部位。银杏的叶子是一种两瓣的扇叶。像青瓷,她想,那种犹如湖水洗过一般的温润剔透。模糊见听见班长的声音,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声音也一样漂亮。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孩子;或者说,为什么他给她这样的一种感觉。她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起立!

她莫名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高三。这让她觉得有一点迷惘。夏末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午后校园的宁逸中,古老的四层楼那么高的银杏沉默着,不知名的鸟类在某个角落呜鸣。讲台上新来的物理老师一口z/zh不分的南方普通话。这一切给她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随着阳光的分子从窗边渗进来,静静地摇拽、散发。这时候她开始注意他的口音,有着很浓的吴方言的味道。他并不发翘舌音(zh),但也不把它们发成平舌音(z),这些音就好象被放置在舌尖与上颚之间似的,那么自自然然地就从齿间流出来了。奇怪的是,并不惹人厌,反而生出一种莫名地亲切感。但毕竟是有点可惜,她想,如果他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便完美了。

很多年后他又开始坐公交车的日子。印象中大概是小学时,城市的公共交通很不发达,车少,又挤,往往一等好半天。站头上许多人,朝着车来的方向伸长脖子,焦躁地拍着脚,或者悠闲地聊着天,很有趣的一幅画象。他大概就是在那时习惯了在无聊的时候观察周围的众人。他任教的这所学校坐落在郊区,只有唯一的一班公车开往市中心,然后师生分头寻找各自的路途。上学放学的时段车子叽叽喳喳的学生,让人想起学校组织的春游,一路的兴奋,说不完的话,发泄不完的精力。春天的时候望出去,窗外成片成片的油彩花,一种极其灿烂的黄颜色,仿佛会染进车窗里来一样。他习惯性地眯起眼睛。车子到站的时候剧烈地晃动了几下,他往后跨出一步,给新上来的人挪出位置,这时候他看到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女孩子。一种特别的安详,在喧嚣的车厢里,在人群背后。她偏过头来对着窗外,从他的角度望去,好一条柔软的侧面的曲线。那天她编着麻花辫子,穿一条步裙子,衣服的白颜色和她的安详有一种游离的味道。

车到终点站时天已经黑了大半,城市的 虹开始陆续开始闪烁,这些迷离的光和影交织在半空,使学校成为了一个遥远的世界。他注意到她静静地坐在人群后等着下车,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她对他微微一笑,一个恍惚而柔和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大概她会是他班上的一个学生。

新来的物理老师很快就成为了学生们亲近的对象。中秋节班上搞活动,她和班长一起去请他。走到科学楼物理教研室的门口喊一声报告,依旧是班长漂亮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面回荡开来,某种下意识的自我欣赏。听到声音 ,他从厚厚的一本书中抬起头,好象要确认什么似的问:“是你吗?”她微微一笑,在门边黯然的光线底下,好一双纯净温和的眼睛。班长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她想,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活动那天,微雨的天气,氤瘟的雨气和着满教室的热闹嘈杂一起团在半空,囊了彩色纱纸的日光灯管周围一片模糊的光晕。他在一大群兴奋、活跃的学生背后发现了坐在窗边的那个女孩子,安怜、从容而柔和的表情,一抹浅浅的微笑,恍惚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游离。他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偏着头望向窗外。天黑得很快,望出去的时候,就好象无边无际泼出来的一大片墨汁,浓浓淡淡的,把星星和月亮完全盖住了。印象当中似乎她一直就有这样望着窗外的习惯,某种对着周围的人事淡淡的疏离。

他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问她,在看什么呢?

隔了一两秒钟,传过来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看星星。

下雨天也看得见星星吗?

看得见——星星它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不是吗?抬起头来看他。那种清澈透明的目光,柔和而纯净,让人觉着温暖。突然很想和她说点什么,没有目的,只是说点什么。可是最终却只向她点了点头。她看着他被漂亮的班长拉走了。

学校的日子很紧张而又平淡。大量的卷子和习题,排得满满的课程表,每周五班主任的训话。走进教室就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凹在高高叠起的书的中央,让人无端地压仰。依旧喜欢编麻花辫子,斜斜地搭在肩头;喜欢穿随意的棉布衣服,夏天的白颜色和冬天的灰色和黑色;背大大的帆布书包,拣靠窗的位子坐。习惯了偏头过来向着窗外,目光越过窗棂,游离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上课的时候她会在人背后安静地看他,看着他说一些z/zh不分的普通话,同时随手在黑板上画出几幅木块,斜面和滑轮的草图。物理的题目总上这样一种冷冰冰的面目出现。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严格,机械,完全逻辑的,干净得不会出现丝毫的偏差。每次遇上他仿佛询问似的目光,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地点一下头,或者只是微微一笑。偶尔有难以解的地方则表现出一些迷惘的神色来,微皱下眉,他便加倍仔细地再讲一遍。

有时候在晃晃悠悠的公车上弥漫着一些淡淡的笑影,有意无意的闲聊。

他问她,喜欢物理吗?

她反问,那么你呢?

他说,我喜欢话剧。

为什么选物理专业呢?

他不语,她也不再问。又或者,本来也只是随问口一下而已,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说,其实,我喜欢的是文学。



第一次联考之后她失去了前面的名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一些难过。望着窗外,已经是深秋初冬的天气了,早晨走进校园的时候,银杏树淡淡黄颜色的叶子铺了一第,那么安静,那么欺美的样子,令人不忍心迈出步去。中午一大段的时间在学校里游荡,独自一个人,漫无目的。古老的校园只有很小块的面积,两幢教学楼,三层的和四层的;一幢科学楼,一幢图书楼,另一座带钟楼的木结构楼房是解放以前的建筑,据说,在底楼的排练室里吹萨可斯的时候会有一种岁月留声的感觉。校园里郁郁葱葱地长了不少的树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被作为校树的那两株银杏,据说,这种植物要长成这么大,至少需要一两百年的时间,它们让她想起了刚念高中的时候,班上一个男生在命名题作文中所写的诗:银杏银杏,两棵银杏。一棵在东,一棵在西。不禁莞尔。然后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刚吃过饭他手里还拿着两个滴水的饭盆。两个人这样在树底站着,秋风携几片零星的落叶的从他们中间穿过。隔开两幢楼,狭小的操场上传过来一些遥远的依稀的声响。

问她,把为什么选理科呢?她轻轻摇了摇头,在落寞的秋风中犹如一声叹息,淡淡地散去了。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这么长时间的话,浅浅的声音社语调,句与句之间留有长长的间隔,一直到他手中的碗全部晾干了,到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在他们身后尖锐地喊叫起来。他想,或许她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听她诉说吧!在高大粗壮的银杏树下,那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后来开始带她去看他排戏。在师大老校舍里一座古老的木结构楼房,顶楼一间兼坐会议室的大屋子里。沿街的有一面大的玻璃窗户,阳光穿过梧桐的枝叶照射进来,光照里看得见灰尘的四散飞舞。只是简单地靠窗摆; 一排木椅子,还有一只旧的转角沙发,是她习惯的位子。面前一只小小的茶几,空出来一大片便是他们的排练场地了。天气好的时候,这屋子里的光线带来了梧桐的气味,混杂着老式木结构楼房的味道。。。。。。令人不由自主地沉迷下去。时间多半是在周末,校园里很少有人,一种安逸而安详的氛围。

问他,不是能说很好很标准的普通话么?为什么上课时不说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简单地说,学校不喜欢高三的老师在外面做事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被积年的脚步磨的光滑的实木楼梯上,楼道里的光线暗哑哑的,笼出两个浅浅的身影。就这样度过了许多个周末,他排戏,她坐在那里看,那么安静,视线飘忽在阳光的分子中——她在想什么呢?有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她是飘忽在这一切之外的。直到遇上了他的视线,她露出特有的浅浅的微笑来,让他觉得安宁、纯净。渐渐地天光暗淡下去了,灰色的楼到里,她的脚步似乎也悄声无息的。

不觉得闷吗?他问她。隐约的一种歉疚。

她抬头望他,表情是安娴的。没什么,这样挺好。她说,其实我很喜欢看你们排戏。

很少询问她的学业,她也很少让他意识到着些。两个人在一起风清云淡,一个纯碎的虚拟的空间。没有压力,没有紧张,没有任何高三所‘应该’有的迹象。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他只从唯一的一次银杏树下的长谈中隐约地猜想到她的情况,或许读理科并不是她太情愿的选择,也不会见得有多少愉快。这让他想到自己的当初,无奈的轮回。

他也想象不出来试卷堆里的高三对她而言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记忆中那一大段混乱而又压抑的日子,仿佛是被某种不可知的,而又无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拉着、牵引着,一种机械的飞速旋转。所有的人,同一种轨道,似乎很忙碌,却又空白得不留一点记忆;可怕的自我缺席。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日放学,街灯的光在地上拖出长而茫然的身影,那影子渐渐地缩短,至不见,然后又渐渐的拉长——在这样的长长短短中,走完了那一段漫长的辛苦路。可是,他后来终于明白,始终低头看影子的人,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茫然寻不到来时的路。而她却只出现这样宁静的一副身影,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大大的帆布书包遮住了大半个身影。

高三会考之后同学录在私底下开始流行开来。正值四五月之交,暮春的天气里在校园漫步,有风拂过的时候,香樟树经冻的落叶四散飘飞,纷纷扬扬在人的面前的四周,一种落寞无依的红颜色,渲染出一片淡淡的离情别绪。春天的落叶似乎特别能惹人怜惜,在一片抽芽吐率生机勃勃当中,某种怅惘的心情。一切该离去的,终将离去了。

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的时候,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站在自己在背后。没有回头,隔了一会,传来班长漂亮的声音。能为我写些什么吗?是很平淡的询问,含着某种期待的味道;但她不愿意多想。坐,她简单地说,然后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黑钢笔来。在精美的笔记本上,她的字迹是淡淡的,有着柔和的线条。

班长问她,为什么不备同学录?

她轻轻地恩了一声。窗边的风吹动她的鬓发,一种丝丝缕缕的惆怅。

写完最后几个字,画上句号,她把本子合起来,又想了一想,这才交还给他。他望着她说,谢谢你。很郑重的样子。她低头微微一笑。快一年了,这个淡然而特别的女孩子,在班长的印象当中几乎都是望着窗外的侧脸,某种温柔而疏离的神情。以后还会记得我吗,很想这样问一问她。然后看见物理老师走进教室里来。

哦,是上课了吗?她底头去看手表。

班长说,还没有。。。。。。我想,他大概是来找你的。

突然又补充道,前几天,我好象在电影院门口看到过他,还有他的女朋友。

是吗,她望着窗外,轻轻地问。一种奇怪的安宁,心头一片纯净,应该是像青瓷那样温润的淡青色吧,像海边退潮之后那一片平滑柔软的沙滩。这个时候,才开始感觉到整个高三生活正在慢慢地远离,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一个优美而怅惘的手势。想起那时,走到师大门前过马路的时候,他侧过头来望她,然后动手帮她把压在书包带底下的衣领翻出来,抚平了。在汽车飞驰而所带起的气流中,显得自然而亲切,就像邻家的兄长一样。阳光散散地搭在人的肩头,烘得暖暖的,然后他说,小心车子。恍然一幅亲切而有遥远的画面。在晃晃悠悠的公车上,给她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看着她轻轻地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问她,怎么拉,你在想些什么?

她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说,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在玻璃的映像中看见她恍惚的微笑,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窗外开始下雨,微凉的雨滴打在车窗玻璃上,无数细而杂乱的透明线条,一律地往后划去,渐渐地交织在一起。一路过去,地面开始变得潮湿,路边零星的灯光把树木房屋倒映在上面,像一幅支离破碎的抽象画;一分神后,又恢复成黑乎乎的柏油路面。

车到终点站的时候她依然坐在那里,一直到最后,车厢空出来的时候,才站起身来。他走在前面先一步下车,在车门边上撑开伞来等她。她轻轻地说,谢谢,然后打开手中的雨伞,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落雨的黄昏中去了。

后来回想起来,似乎许多个这样的黄昏都预示着某种别离与结束,一个优美而苍凉的隐喻。恍惚间回想起相遇最初的那个下午,银杏树扇形的叶子的绿成一种温润的颜色,班长漂亮的声音唤起了四散游走的思绪,讲台上他那一口z/zh不分的南方普通话——一切的开始都像这样平淡。然后是一些琐碎的,不连贯的细节,就像阳光底下树叶满地的碎影。

然后,你知道的,七月里的高考将成为一切故事的结束,在那以后,一切都将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它原来的样貌,仿佛隔了茫远的时空再看回来的样子,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一个温柔而淡淡怅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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