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踹唐营——单雄信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3 阅读:
(一)



星光惨淡,冷月如钩。

六月的夜风拂面而来,是青草、硝石、尸体和血的味道。枣红马不紧不慢地跑着,将我的绛紫大氅迎风展开,庞大的洛阳城在身后静默地凝视着我,一抖缰绳,我已经跑出它黑黢黢的影子。

暴烈的酒在我的血中冲突着,面颊好热,我调匀气息,将胸腔里酒的气息吹进沉重的夜幕中去,头脑清醒得出奇:刀,挂在左肋之下,箭囊里,是满满二十只雕翎箭,精钢的长矛握在右手,掌心已经攥出了汗。

转过前面的高坡,唐军绵延的营寨清晰可见。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人之将死,总容易回忆从前的快乐和昔日的朋友。以前,曾有过很多开心写意的日子,现在,身边已经没有了一个朋友 —— 有些已经死了,另外的,就在前方的敌营之内,有秦琼、程知节、徐世勣,有魏征、罗成、侯君集,有罗士信、王均廓、张公馑……还有谁?——从前歃血为盟的结义手足,瓦岗山啸聚山林的患难之交,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围困我单雄信和我的家人于这孤城之中的,又都是谁?



围城是从去年七月开始的,其时,慈涧既弃,回洛已失,唐军四路分兵合围,兵驻北邙,联营逼迫。郑王一面求援兵于夏王,一面坚守洛阳,大小十余阵,互有胜负,兼靠守城器械精良威猛,唐军死伤甚重,急攻不下,但孤城一座,音信隔绝,人心晃动,城外州县降唐者络绎不绝,城内粮草将尽,百姓有筛土为食者。三月,夏王窦建德亲引大军前来,唐秦王李世民回军武牢相拒,时洛阳之围旦夕可解,怎奈天不佑我,汜水一战,夏军大败,夏王被缚,至此全局皆溃,不可收拾。洛阳城中一片惊恐,有人开始盘算城破后如何逃脱,还有人已经和唐军暗通款曲了—— 郑王王世充也在其中,哼哼,我都知道。



前面,几匹战马迎了上来,“站住,来者何人?”—— 是唐军的斥候。

无须答话,转眼已经冲到了近前,手起枪落,为首的栽下马来,拔枪,顺势抡出半个圆弧,错马而过之间,枪柄横砸在左边一人的脸上,枪的力量,马的速度,已经足够把他的颅骨击碎。惊愕之下,两只长矛一左一右斜刺而来,我伸左臂将左面的矛格开,右手的枪迎面而上,不闪不避,对面的骑兵一惊之下,没了主见,枪势呆滞,被我轻轻转头避过,同时我手中的枪尖端端正正刺进他的掖窝,斜穿心肺。转眼间,三人落马,另外两人回马之际,我已跑出十余丈。二人大声呼喝,紧紧赶来。听音辨位,知道他们是一前一后,前面的马快,相距约七丈,摘弓摸箭,两支。迎风展开的大氅挡住了我的动作,等到后面的骑兵看清我回身搭箭,为时已晚,弓弦响处,雕翎箭破空而出,凭手感和经验,我知道这一箭必中无疑。第二箭飞出,后面的骑士已有了防备,低身躲避,但这一箭,目标是马,听到身后战马长嘶倒地的声音,我把弓挂回马鞍。

十年前,唐国公李渊就是这样射死了我的大哥。



豪爽、温和、友善,身材魁梧,微胖,胡须浓密,左额头上一道寸长的伤疤,是我十七岁那年和他演武失手留下的,呵,这就是大哥。

父母早亡,是大哥支撑家业,抚养我,教我读书习武。

坐下的枣红马,本是他的坐骑,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送给了我。“兄弟,你的武功已经青出于蓝,骑上这匹马,将来于万军之中就可以横行无忌啦。”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谁能料想,这样的人竟然会在楂树岗无辜地被一箭封喉?!那天,等我赶到的时候,李渊已经逃走,大哥躺在地上说不出话,回答我恸哭呼唤的,只有汩汩的血和红马的哀鸣。 哼 ——即使是误伤,高官显贵误伤人命就可以若无其事的一走了之?李渊临走留下话来“赔钱打官司都可以…”,哼哼,好一副有持无恐的样子。从那天起,我不再相信什么天理公道,我要用自己的力量为大哥讨回公道,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三十年,除死方休。

但是,这个愿望,看来今生是实现不了了。那末,大哥,今天就请看兄弟是如何在三十万唐军中挥洒横行的吧!

月光下,大氅被随风甩落在草间,长啸一声,我纵马冲下了高坡。



(二)



二百步,沉寂,

五十步,骚动,

二十步,号角声起,

在唐军慌乱的号角声中,我已冲进了营盘。

抬手几枪,打灭了帐外的火把,将一只小锅般大小的照明油盏用枪尖甩起,摔在最大的那顶帐篷上,立刻烟火腾空。夜袭敌营,第一步是造势鼓噪,造成混乱,就中取便,可惜的是,今天,我只有单人独马。

唐军开始冲出帐篷,在混乱中寻找敌人。



“我乃单雄信是也,特来取李世民性命,汝等小辈,速速让开,免伤性命!”我在一片喧哗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大概是由于激动的缘故,听来竟陌生得不象平日的自己。

有人退却,有人尾追,也有人迎面拦截。大都是单衣跣足,不及披挂,却敢迎击骑将,唐军将士中,到真有不少勇士,可惜,今天当我者死。

拨打、直刺、横扫、闪避、迎击、侧击,反侧击、其实,骑士在马上使用兵刃的技巧并不复杂,关键是时机和速度,战场上没有思考的时间,撕杀时,凭靠的大都是经验和直觉,武艺高强的将军,身体能够在意识之前做出正确的反应,越是身经百战,反应越是精准,这就是强者愈强的道理。



今天我的状态非常的好,没有一个唐兵能避开我的一击。血在我的四周绽放着,溅在身上和脸上,血的气息被我吸进胸腔,混合着酒的烈性,我亢奋。久违了,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撕杀了?好象只有在瓦岗山时代,那段无法无天,少年轻狂的日子吧,哈,那时的战斗就是战斗,就是干脆利落地杀人。意气相映,亲如手足的弟兄们一起冲锋陷阵,默契得天衣无缝,看到谁的招数使得精彩,大家齐声喝彩,看到敌军骁将厉害,大家争相挑战。不用多余的话,一个眼神,一个举手投足就知道彼此的想法和意图。得胜归来,简单包裹一下伤口就聚在一起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用最放肆的声音和最漂亮的女孩子调笑,讨论今天谁最勇敢,谁最威风。那时的天总是湛蓝,风总是爽朗,日子一天天过的飞快,大家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什么叫害怕,直到,直到有一天,头领李密突然杀死了以前的头领翟让 ——

大业十二年,山寨里来了一个中年人,衣衫落魄,但目光炯炯,器宇不凡,说要求见头领,山寨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就是以前的魏国公李密,是几年前杨玄感起兵作乱时的谋士,兵败后辗转亡命到此。此来是为了向头领陈述夺取的天下大计。开始大家觉得挺新奇,但并没有当回事,后来经他反复游说,头领翟让动摇了,然后又钦佩于他的计谋屡屡成功,最惊人的一次,是他竟能游说了小有名气的王伯当率全部人马入伙,于是头领便开始采用他的计策,破金堤关、攻荥阳,河南震动。后来就是决定性的攻洛口仓之战,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赵魏以南、江淮以北,魏公李密一呼百应,翟让反成了他的下属。然后就是正副头领间开始相互猜忌、怀疑,最后同室操戈。那天,我亲眼看到翟让倒在血泊里痛苦万状地吼叫着咽气,凭心而论,大家都不喜欢翟让的粗俗和贪婪,所以没有人对他的死感到惋惜,但就从那天起,原先亲密无间的伙伴们开始用戒备的目光看周围的人,默契没有了,每个人都不得不开始学着盘算许多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们从前不屑也不愿想的。以后的几年中,昔日的信任和默契在无数次的联合、背叛、纵横捭阖中灰飞烟灭,曾经剖肝沥胆的情谊和盟誓都在现实的利益取舍面前无奈地却步,这就是所谓真实的世道?我已经看到太多这样的活剧轮番上演,竟多少有些麻木。



但现在,那些顾虑、防范、权衡、欲望对我都已成为荒诞,因为我正在单人独马冲向三十万唐军。这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坚强。



(三)



已不知道冲过了多少座帐篷,整只长矛已经被鲜血染得殷红,粘滑地很不顺手,而且从手感判断,枪尖已经迟钝了。



抬头看去,一面兰色的旗帜迎风展开:“左三统军 程”,哦,竟杀到了程咬金的营寨。

“单五弟,真的是你?” 举目望去,黑黑的一张大脸,不是程咬金是谁?

“你也要挡我吗?”我勒马。

“五弟,你这是何苦?郑王并非成事之人……且如今大局已定,何必为他枉送性命?不如象我和秦二哥一样,降唐如何?秦王英明之主,求才若渴,以你的名声和才干……”

“我不想与兄弟动手,我只问一句 —— 你今天挡不挡我?”

“五弟……”

双腿用力,枣红马飞奔向前。程咬金长叹一声,闪开道路。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我何尝不知郑王狭隘诡诈,非命世之主?我何尝不知道李氏已三分天下有其二?我何尝不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但世上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放弃的,有些事,是一定得去做的。程知节你可以降唐,秦琼也可以降唐,徐世勣他们都可以降唐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惟独我单雄信不能。

天下之人,追逐势利,无可厚非。北邙之战,魏公全军覆没,走投无路归顺了李渊。你、我、秦琼都先后降了王世充,无非都是在谋求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毕竟,我们都是今世的英雄,都在渴望着成功与荣耀,所以当后来你二人发觉志趣不投,遂于九曲之战时在阵前当面拜别郑王投唐,来去分明,倒也不失为大丈夫所为。但是我,我能够坦然欺骗自己,将自己刻骨铭心的冤仇视而不见,向杀死自己亲人的凶手俯首称臣吗?郑王委我重任,以妹嫁我,我能够若无其事地在他国破家亡之际弃之如鄙履吗?何况,洛阳,已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的家,听说过出卖自己家人的英雄好汉吗? 不错,李氏善用人才,我若投唐,必能获用,李渊为了显示他雄才大略,襟怀广阔,也许还会特意对我重用提拔,为他自己制作一面不计前嫌,容纳英雄的幌子,而我或许还有机会搏一个封侯拜相,留下一个豁达开通,不计私怨,顺应天命,造福苍生的美名,呵,名利双收,岂不美哉?—— 但,你不明白吗?程咬金,如果那样,我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我将永远失去爱和恨的能力 —— 一个人,如果不能爱也不能恨,那是非常可悲的事情。



又有一队唐军迎上前来,我跃马横冲,当者辟易。

左肋开始隐隐做痛,哦,是去年九月在宣武陵之战是留下旧伤。当时,李世民陷入我军重围,我追逐刺击,几乎得手,不防唐将尉迟敬德从旁侧斜刺,使我负伤落马,李世民侥幸得脱。如果当时能够得手,今天的局面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吧?毕竟,李世民的才干和作用,唐军中无人可以替代。可惜啊可恨,这种决定乾坤的偶然究竟是天命之所归呢?还是世事的无常?



枪刺、刀劈,一个个年轻的躯体在我马前前仆后继地栽倒。血溅在我的头盔上,顺着我的眼眉流下,而我自己,也已被伤数处。

一杆长刀架住了我的枪,一张熟悉的脸孔,年轻英武。张一牟,我在瓦岗山的贴身旧部。当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名生机勃勃的青年军官。

“单将军,是你?”

“一牟…你长得壮实多了。”

“将军…请你……”仍然横刀拦路。

“一牟,你在唐军现任何职?”

“骁骑都尉。”

“哦,不容易了,以你现在的地位,唐家得天下之后已可保终身荣禄无忧,不必再拼命撕杀了,珍重性命,你闪开吧!”

“请问将军,此来可是欲对秦王不利?”

“正是,我要取你们秦王的首级,为这一天我已等了十年。”

“那么,就请将军恕罪,小将纵死不敢放将军过去。”

“你要阻挡我?”

“将军,请听小将一言:隋室失德,自杨玄感起兵以来,天下分裂,征战不断,荼毒百姓,今有我唐王英明神武,扫除群凶,安定天下,实乃苍生之福,请将军以天下为重,辅保唐公,如何?”

我真有点被他的单纯感动了,想笑笑,但已没有时间,因为已经有上百名唐军逼近过来。

“一牟,你曾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李渊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仇人…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愿伤你,让我过去。”

“将军,与天下的仇恨比起来,您与唐公之间的仇恨,便不再是仇恨。请将军以天下为重,不要伤害秦王,”

说话间,我已经听到弓弩队的由远而近的步伐。

“好吧,我成全你,一牟。”

发力,枣红马疾冲,长矛刺向那张年轻的脸孔。

闪避,长刀所向,斩向我的左肩。我变招,用枪杆荡开了这虎虎有声的一刀。虎口隐隐一震,到底是年轻力壮啊,我心里由衷地感叹。

低身,错马而过,拧身,出枪,蛟龙摆尾。从枪杆传来的振动判断,枪尖已经刺进他的肋骨。又是一个为冠冕堂皇谎言牺牲的年轻生命,又是一幕荒唐的杀戮。我闭上眼睛,轻轻叹过一声,纵马冲过唐兵们的惊慌失措。



一牟,我来告诉你吧,你自己的生命,要比那个无法触摸的“天下”珍贵的多。

从古到今,这个所谓的天下就充满着动荡、苦难,令人绝望的伤痛和让人齿冷的卑鄙,并不是战争制造了苦难,很多时候是人的欲望、野心和贪婪激发了战乱,你认为帮助李渊平定了干戈,就可以结束残暴与不公?呵呵,也许你会发现自己努力终生的结果,不过是将无序的混乱成就为有序的窒息罢了,哪一个会更好些呢? 我的痛苦和天下相比将不再是痛苦,你的牺牲与天下相比将不再是牺牲,那麽成千上万在唐军攻城略地中丧生的冤魂所背负的苦难又是什么呢?

一牟,你应明白,你自己,就是那个“天下”中独一无二的一部分啊!你的痛苦就是天下的痛苦,你的快乐,也就是天下的快乐,你自己心中的感受,是天下最最真实的东西,没有了你自己的心,也就没有了你的天下,你明白吗?你快乐,所以你去追逐,我愤怒,所以我来杀戮。无数个单雄信和张一牟的快意恩仇才构成了这个天下,在这个天下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你无视自己的感受,去成全一个空洞的“天下”。



很多人在弄清这一点之前,付出了一生的幸福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



(四)



遍体鳞伤,我甚至还没有看到李世民的影子。

但是我已经单人独马地来过,其他已不重要。



后记:

缘起 —— 前些日子,坐巴士到城市的另一端,车上的收音机播放一篇文章,属于心情散记的那一种吧。嗓音甜美的美眉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将“我”和一只宝贝猫咪缠绵悱恻的感情经历娓娓道来:猫咪如何进入“我”的生活,猫咪如何善解人意,猫咪如何调皮得让“我”哭笑不得,“我”如何几次三番将迷路的猫咪从警察手里解救出来,猫咪如何随“我”辗转到了北京写稿谋生……其篇幅大概有梁实秋先生《白猫王子》的十倍,汽车开了一个小时,我就听了一个小时,心里一直在设想这个是如何一个温婉可人,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听着听着就听到了猫咪如何帮“我”找到了LOVE:大意是有天猫咪走丢了,“我”心急如焚,这时“我”接到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说猫咪在她那里,然后一来二去就混熟了,然后就登门拜访。。。我当时还奇怪干吗这样吊人胃口:“那个“他”怎么还不出现啊?” 直到听到洋洋得意地说:“…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 我倒!我当时这个莫名惊诧啊我,带把的能写出这样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东东也真真是厉害!—— 怎么了现在的男人? 所以就有一种想写点有硬度的东东的欲望。写出来给自己看也好。

历史上的单雄信并没有这件壮举——单雄信精于在马上使用长矛,勇冠三军,人称“飞将”,先后追随过翟让、李密、王世充,性格多变,易叛,后来洛阳城破时被杀。但我很欣赏《说唐》里《独踹唐营》这一段,总是联想起唐吉科德一往无前地向风车冲锋的场景。故事情节上是在《通鉴》和《说唐》里断章取义,不敢求确实,只想写出自己心里喜欢的那个赤法灵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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