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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的悲剧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3 阅读:
游览过绍兴青藤书屋的朋友回来说,青藤书屋是一座石柱砖墙、木格花窗的平房,前后两室,前室南向,窗前有一小天井,天井西端有一株枝干蟠曲、大如虬松的青藤,传说是书屋主人徐青藤亲手所栽。窗下是一汪三米见方的石砌水池,池中立一石柱,上刻徐青藤手书“砥柱中流”四个字;室内挂着他手书的“一尘不到”的匾额......

对于徐青藤的了解,过去仅限于大学课本里的那一点点。至今约略记得,徐青藤本名渭,子文长,晚年自号青藤道士,诗词书画曲剧俱工,中国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全才似乎不多。朋友的谈论勾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找来他的诗文书画和明人写的传记,仔细研读揣摩。读着读着,就惊奇的发现,徐青藤不仅栽藤,且写藤、画藤。藤,似乎成了他精神上的某种寄托。对于他这种“藤的情结”,心中颇多疑惑,最后才恍然大悟:徐青藤原来就是一株藤。

徐青藤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就是一根藤的命运。他是梦想能“砥柱中流”的。明正德十六年(1521),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地主家庭,自幼聪慧颖悟,才思敏捷。但二十岁考上生员后,八次应乡试,屡试屡败,直到四十一岁,始终没有得中。时值嘉靖年间,倭寇侵扰东南沿海,徐青藤非但穷究学术,还留心经济之学,“生平颇阅兵法,粗识大意,而究心时事则愚性使之然,亦遂忘其才之不逮”(徐文长《拟上督府》),希望有朝一日能剪除倭寇,立功边庭。当时胡宗宪因为与严嵩的关系,得以总督江北、江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独揽边域大权,同时摆出一副广罗人才、共商抗倭大计的姿态,想延揽徐青藤入幕。

对于徐青藤来说,这是一次展露才华、实现宿志的机会。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要想出人头地,成就功名,本来只有一条窄窄的科举之路,徐青藤八试未中,也许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命了。对于他这个有抱负的人来说,入幕为宾成了唯一的途径。虽然他对胡的延请再三推辞,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从此,他开始了藤的生涯。

藤之为物,柔弱是它的本性,攀缘是它的轨迹。在茂密的丛林里,藤如果想要见到天日,瞻仰阳光,它唯一的途径就是攀缘大树;但是,当大树一旦被砍倒,藤的命运是,要么成为书的陪葬,要么委身于地,认人践踏。

徐青藤一方面希望“砥柱中流”,一方面又以“一尘不到”自励。胡宗宪请他入幕时,他提出要保持宾客的地位,表明自己并非趋炎附势,企图借以升官发财;胡宗宪威势赫赫,“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诸生傲之”,保持了书生本色。传说有一天深夜督府召开紧急会议,胡宗宪到处找不到他,而他却在一家小酒店里同几个青年畅通酣饮,等他醉醺醺回到督府,会议也快结束。可以说,文人的自命清高、任诞不羁以及酸溜溜的醋劲,在他身上都找得到。一棵输固然有时需要藤萝的装饰,然而胡宗宪对待文人确实有其雅量。可以想象,在这样宽松的环境里,徐青藤的心情是舒畅的,因此作幕期间,对御倭部署多有中肯建议。

然而好景不长,大树终于有一天倒了,藤失去了依赖。嘉靖四十一年(1662),随着严嵩的垮台,胡宗宪也成为奸党株连下狱,徐青藤结束了五年的幕客生涯。政治敏感性的缺乏,使他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自命清高却又在为奸党效力,且又深得信任。人生抱负的幻灭,一世清名的玷污,不为人知的痛苦,种种因素交织一起,使他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而失常。他几次自杀,但都没有死。隆庆元年,四十六岁的徐青藤因精神错乱,误杀后妻张氏,以至身陷囹圄达八年之久。直到万历元年,经同乡好友张元汴等人的大力营救,才得以获释。

关于他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畏罪,有人说是“惧累”。畏罪也好,惧累也好,都不能道出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能是一个——绝望。藤有多种,有一种藤,生活在灌木丛中,拉杂于蓬蒿之上,弱不禁风的蔓迎风招展,洋洋自得;也有一种藤,类似薯藤,匍匐于地面,每一节都有根须,广吸营养于基层,倒也无妨于妨忌的目光,自在于墨黑的土壤。而徐青藤却不是这两种藤,他是一个有着“砥柱中流”理想抱负的人,是一个以“一尘不到”自我期许的人。在《自为墓志铭》中,他是这样说的:“人谓渭文士,且操洁,不当死,不知古文人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他的杂剧《四声猿》中,有一篇《渔阳弄》,主人公祢衡就是“操洁而死者”,而且是“人死之”。

出狱之后,对现实理想抱负已经绝望的徐青藤“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一切可惊可怖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这时,他的精神已恢复正常,但“愤益深,癫狂益甚”,“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开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袁宏道《徐文长传》)一腔悲愤犹然存于胸臆,笔之于诗文,则嬉笑怒骂、自然奔放;形之于书,则纵横跌宕,苍劲有致;表现在绘画中,则在笔酣墨饱之中,洋溢出不羁、不驯和不平。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文坛奇才,也被文坛盟主“封杀”:“青藤既不与时调合,但是所谓骚坛盟主者,青藤皆奴而斥之,故其名不出于越”,以至袁宏道自叹“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青藤先生”。

自司马迁一来,中国古代史家总是将那些怀才不遇的人归于“数奇”,亦即个人命运的不偶,所谓“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袁宏道也这样解释徐青藤的遭遇。徐青藤晚年将“渭”字拆开,自号“田水月”,莫非他透过镜花水月,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我想应该是的,不然,他不会对藤情有独钟。我看到,在他的《墨葡萄》轴中,藤条枝叶纷披,历乱错落;《杂花图》卷中,藤条老辣纵横,显示出不可一世的动感。他是在以藤自况。但他始终没有弄清楚的一点是,一株藤刚劲也好,柔弱也好,始终只是一株藤,就像他和那个时代的文人一样,始终只是附属于统治阶级的一个特殊阶层。这就是宿命。

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牢骚困苦一辈子的徐青藤死于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他的故居—青藤书屋里。终其一生,没有成为“中流”的“砥柱”。当晚年贫病交加的徐青藤在他“两间东倒西歪屋”前栽下那株青藤,我想他决不会像北宋王佑栽下三棵槐树时那样自信:“吾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或许他想说而未说、或说了而未流传下来的一句话是:“这就是我!”一株青藤,算是为自己,也为那个时代的文人作了一个总结。

我想徐青藤的悲剧,就在他是一株藤,而不是一棵树,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群体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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