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恋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和小雨之间的感情会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由丰盈逐渐虚落，直至萎顿成一张单薄的皮囊。像这个现实世界里大部分人之间的交往一样，皮囊与皮囊之间是没有充实的感情和语言的，只有虚伪而客套的握手。而在三年前，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好的足可以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我们的友情更重要的了。有时候我想，也许每个人的最深处还是自私的，就像我和小雨一样，不管我们是多么好的朋友，但当我们遇见了一件我们都那么喜欢，对我们的生命来说都至关重要、无以伦比的东西之后，我们还能够保持着我们的友情不出现裂痕吗？那件东西现在已经是小雨的了，不管我有多么的喜欢他，不管我曾经怎样的和小雨明来暗抢，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他还是选择了小雨做他的新娘。事实上，小雨有一件事情不知道，我是故意把他让给她了，因为我在最后的时刻发现了我和小雨之间只剩下皮囊与皮囊的交流时，有多么的恐怖，我留恋我们的友情，留恋我们一起走过的无话不谈的青春岁月。我不想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而断送我和小雨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我傻也好，反正我最终放弃了，我对那个男人说我讨厌他，所以他才转头去找了小雨。我确实讨厌他，因为他，我和小雨才走到了这一步。小雨是在她结婚两个月之后知道他的丈夫是我让给她的，她却没有怨我，也没有恨我，她说：不管怎样，我总是胜利者。她说：陆云，你没有我那么爱他，如果你真的有我那么爱他，你是不会把我让给他的，人都是自私的。她面色漠然的吐出了个 很圆的烟圈，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和她青春甜蜜的脸一点都不相配。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可能吧，小雨，可能是我并不那么爱他吧。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为了我和小雨友情的埋葬，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而是我现在才发现，或者我和小雨从来都没有做过好朋友，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了解过我，从交朋友开始，不管我多喜欢的东西，只要她喜欢，争执最终，我都会让给她的，哪怕是我最喜欢的男人。傻是吗？

在这个城市里，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和一个朋友，我呆在这样一个玻璃砌就的冰冷寂廖的城市里，暮迎星起，朝送月归。我把自己的生物钟全部打乱 ，近乎毁灭性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就像我不在乎别人的存在一样。我突然觉得我活了这么大活得有多么差劲，我一生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只谈过一次深刻入骨的恋爱，它们却都如此默契地携手而去。人生的虚无，从来都没有这么刻骨地感受到。

在我颓废的第三年里，我意识到我要振作起来，不然，直到坟墓砌好的那天，我依然会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使我振作起来的原因很简单，我从报上看到了一则讣告，是我以前的一个同学，男，二十八岁，死亡原因：饮酒过量引起肝脏破裂。二十八岁，多么年轻的数字。年轻的使我汗毛直竖，冷汗簌簌。我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却是多么年老的数字。二十八岁的我活得空空荡荡，无亲无友无子无家，我张起我二十八岁如花的面庞，泪洒如雨。

当初夏的天空里有了第一朵云彩的时候，我收拾好行囊，独自去了西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到那里去，我自小一直向往的都是江南的西子湖畔和被李白大赞五岳归来不看山的黄山云海，去西藏只是偶而在我脑中勃起的一个念头，我想去看西藏的天和云朵，嗅一嗅草原的芬芳，包括那经久缭绕在帐蓬里的烤羊肉的香味。

我想我上辈子是一头猪，所以我这辈子不吃猪肉，只吃羊肉鸡肉和鱼。或者另一个原因是，我经袭了上辈子的习性，上辈子我可能是个回子，而非户口本上填写的汉族。我自小就不吃猪肉，连剁猪肉的案板和刀也要用洗衣粉擦了又擦，用清水冲得闻不到一丝腥气，才拿来做自己的饭。我也不吃狗肉，因为狗是个很忠实的朋友，我家里经常养狗，它们跟我都很友好，因为我也待它们很好，家里的狗却不知为什么都养不长，不是吃药死了就是跑丢了被别人拴了去。我也不吃兔肉，因为兔子很善良也很可爱。我吃鸡肉是因为小时候有一只大公鸡总欺负我，见我就伸了翅膀伸着脖子恶狠狠地来啄我手心，被妈妈打了不知多少次也习性不改，对年幼的我来说，那时的确是一种恐惧。我吃鱼是因为鱼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它是生活在水里的，我的生活里却只有自来水。这样讲来，我其实是一个离浮世很遥远的人，一个根本就缺乏生存能力的人，所以我要去西藏 ，起码去了那里，我可以有吃不尽的烤羊肉。

在到达西藏的第一天晚上，我就领教了一顿藏族同胞烤羊肉的水平，烤得焦软适中的烤羊腿平放在手中，用牙撕开，热香四溢，鲜嫩无比，口水直下三千尺哇！以前在街上吃的那些烤羊肉串烤羊排烤羊尾之类的相比起来全是垃圾，当然，这个烤羊肉的主人在这个镇上也是闻名暇迩的，我的运气真的挺不错的，来西藏的第一天就能吃上这么顶级的烤羊肉，因为这么令人馋了又馋的烤羊肉，我就和烤羊肉的主人交上了朋友，利益驱心吧！他叫张泽，张泽的爸爸是内地来西藏做生意的汉人，两地经常来回，就在这儿安了个家，张泽的妈妈长得很清秀，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只是这样也没有留住张泽爸爸的心，张泽的爸爸每次来都只逗留上十天半月的，忙完生意上的事就赶回内地去了，听人说，他在内地也有老婆孩子的。这是后来我和张泽熟了之后他告诉我的，我从他黝黑坚毅的脸上能够看得出埋藏在下边的忧郁和对父亲的思念。张泽挺喜欢我的，是当妹妹的那种喜欢，他说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汉人，他的妻子也是汉人，长得跟我这样漂亮，是阿爸从内地给他带来的，阿爸不要他娶这里的女子，他要他做一个汉人，要他的子孙们身体里面流着汉人的血。我“嗤”道：“既然他瞧不起藏人，当初又何必在这里娶妻生子，你妈妈真可怜，竟然跟了这么一个薄情的男人。”张泽辩解说：“他其实也算不错了，每次来都会陪我们一段儿时间，对我和妈妈都不错的。”“不错不错只有不错，对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只有不错，你怎么不说他对你们很好很好啊？”张泽低下头去，声音小小的：“真的是不错了，你不知道，她——她是怎样对我的……”我也觉得适才过份了些，便把声音放得绵软些问：“谁呀？是你的那个汉族 妻子么？”“是啊，那她自己一个人跑回了老家，说嫌我身上的羊膻味儿难闻。”我哈哈大笑：“难道她不知道你是镇上烤羊肉烤得最好的人吗？”“她不又喜欢吃羊肉，哪儿会像你这么想！”“也是哦。”我由衷地拍马屁：“张泽，我以后到哪儿都忘不了你的烤羊肉的。”张泽仰起头来看着我笑：“你什么时候走？说实话，你要走的话，我还真舍不得。”我又笑：“放心，要我现在走，我也舍不得，等什么时候我吃腻了你的烤羊肉再说吧！”张泽也笑：“那我就多想几个花样，让你总也吃不烦，最后也找个我们这儿的人嫁了好了！”我说：“那不成，我会想家的。”“你家是哪儿的呀？你来了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家是哪儿的。”我怅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了出来：“浙江。”“浙江啊？就是有白蛇和许仙的那个地方呀！我知道的。阿爸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儿的风光好得很吧！不像草原上，除了草还是草。”“不觉得……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虚无者，我的爸爸妈妈早在我学业未成的时候就死了，我无兄无妹，孤家寡人，他们倒是有几个兄弟姐妹，却都生活在我在地图上写着东北的那块片版块儿找也找不到的偏僻乡镇，自我生下来起就没见过他们，因为我们实在相隔得太远了。浙江，只不过是我理想中的图腾而已，因为妈妈是浙江人，那个写满山清水秀的故事的地方自我记事起就把无数美好的憧憬渗进我的脑中去了。现在我知道的是：我叫苏宁，我在西藏的一个叫哈克巴的小镇上，不管这个镇在版块儿上是否真的存在，现在我确确实实是在这里的，我身边有一个好朋友的烤羊肉做的特别棒，他叫张泽。

每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张泽就会骑上马带我到镇外的草原上去看夕阳，草原上的夕阳因为没有视觉上的阻碍而一览无余，别有一番绚烂壮丽，气势磅礴的景象。这个时候，张泽就会张大了眼睛找呀找，找着最美的一片夕阳，告诉我那是他的汉族妻子。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霞字。张泽念叨她名字的时候，面颊上霞光飞扬，让我深感着张泽这段婚姻的不自主性以及他为他那个根本不值得他如此情深的汉族妻子所做出来的留恋与深情，他阴郁的表情和紧锁的眉头像极了“十年”里的陈奕迅，让人禁不住的从心里替他痛。这不会是个让人瞧不起的男人，不是么？

我就借住在张泽家里，晚上躺在床上，我甚至可以闻得到镇外草原上的草香味儿，在这儿度过的几个晚上，我都是带着微笑入睡的，我很久都没有笑过了，真的。张泽阿妈的影子又从窗子上经过了，今天晚上有月亮，她绰约的身姿投在窗纸上清晰可辨，我在张泽家度过的第一天晚上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有梦游症，每天晚上，都要自己爬上屋顶坐上一会儿才下来。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是在眺望张泽的父亲，因为 她每次都是面向东方坐着的，我偷偷地观察过好几个夜晚。她嫣红的面庞和醉人的微笑在月光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更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在等待他的恋人。我问张泽，你爸爸什么时候来呀？张泽说，快了，再过两个星期就是草原上羊群长势的高峰期，他要来收购羊肉回去贩卖的，内地的羊肉和草原上的比是怎么也比不上的，内地人宁愿花高价也要吃草原的羊肉。张泽一脸的自豪，我却觉得他像是一个屠夫，而我，像是一个没有主见而又贪吃的帮凶。

张泽的父亲终于来了，等待的日子不管对我还是对张泽的阿妈来说都是漫长的，她等，是因为思念。我盼，却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的父亲长得很出乎我的意料，斯文儒雅，一点都不像个跋涉千里贩卖经商的人。他和张泽，或者说和这里的人确实完完全全是两类的人，怪不得张泽的阿妈会对他如此的挂心，她确确实实是留不住他的，他的气质中缺乏我身上所含的那种狂野的气息，所以他根本无法融入，也不会喜欢这个草原。他只会索取，索取感情，索取利润。我看得出他有意地想接近我，和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是从内地来的缘故。他是不是想问我我们那儿的羊肉销路怎么样？不要认为我这样想很不道德，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我对他很是冷淡，因为我讨厌他，当我每次脸上现出漠然或者其它类似厌恶表情的时候，张泽的阿妈都会用一种接近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令我无法和他再呆下去。那段时间里，我的窗上再也没有张泽阿妈的身影飘过，她在那段时间里，像一夏的花那般美丽，唇上涂了暗色调的口红，眉毛簇黑细长，全部的喜悦都张扬在上面。也许，一年里，只有这几天，她晚上才是睡得最安稳的，因为她身边的丈夫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的，不用她再起来等着盼着他回家。一年里，也只有这几天，才是她生命里焰火燃放的日子，她的爱人，是和她相依偎着的，共看日升日落，共悦合欢之夜。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尽量地不去打扰他们，当我看书看得天昏地暗时，再次看到窗上有张泽阿妈飘过的身影，我知道，我明天不用看书了，可以出去找张泽了。

张泽的爸爸这次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我看得出张泽阿妈脸上的失望。张泽却还是那个张泽，依旧嘻嘻哈哈，依旧会给我说起他的汉族妻子，依旧烤羊肉给我吃，依旧带我去草原上看晚霞。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挂念他吗？

他背过脸去，不理我，健壮的双肩跟着无风的草叶缓缓簇动，穿过他的背，我看得到有泪在他胸膛前急促滚热地淌下。我把脸贴在他的肩上，把泪打在他潮湿的背上。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竟然会想张泽，想他烤羊肉时专注的样子，想他永远都像孩子一般快乐的面容，想他清澈得像草原上空的天一般的眼睛。

张泽的妻子快要来了，她写来了信，信是我念给张泽听的，张泽的汉语水平还没有到自己可以看信的地步。

她在信里说她想他，她说他想回来，她说他不再讨厌他身上的羊膻气了，因为她开始闻不惯汉人身上的味道了，是左是右，她总要一个选择的。

张泽惊喜地不停问我：“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啊？”

我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那是一个折得很紧密的同心结。

“三天以后。”

我该走了。不是么？

现代交通的飞速发达使相隔千里的人用极短的时间便可以相见，也使近在咫尺的人瞬息之间便远走天涯。而穿越绕系这千里咫尺之间最销魂蚀骨柔韧无比魂牵梦萦的依然是那欲罢还休的“情”字。

我要去布达拉宫，我要去看看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这样等以后我的孩子学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可以用来给他们炫耀。

张泽坚持要送我去。

交通其实很方便，有直来直往的公共汽车。

张泽却坚持要骑马送我。

他的眼晴里有了黯然的悲伤，是因为我吗？我不敢奢望。

趴在张泽的后背上，我把手紧紧拦着他的腰，以前也经常这样，却都没有这一次拦得紧。

到布达拉宫来回需要三天的脚程，三天后，张泽的妻子就会到达哈克巴镇。

纵马驰骋在草原的感觉真好，自我小时候从电视上看到草原的片子时，就憧憬着这一天了，坐在马背上，有自由得想飞起来的感觉。张泽准备了足够的烤羊肉，够我们路上吃的。我开玩笑：我们的羊肉这么香，不会引来狼吧！说话的时候，已近傍晚，我感觉到张泽的体温一下子凉了下来，我往前看去，也脸色刷白，两只狼就蹲在我们前面不远的草丛里，绿莹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那是一种很蔑视的眼神，对即将成为它们食物的我们的蔑视。张泽强笑了笑，说：这个时候羊群比较多，所以狼也比较大胆，要在冬天的时候，你看它就算饿死，也不敢出来的，所以说开国后怎么又那么多贪官呢！都是贪嘴才死的！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开得出玩笑，我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冒着寒气逼出来：那你说，这次死的是它们还是我们。那两只狼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它们的身子直起来，足顶得上一只小牛犊，这么健壮的狼还是第一次见，不管是在电视上还是动物园里，不过没有人想见到它们的，我也不想，我已经恐怖到了极点，我大声喊了出来，我喊：张泽！我喜欢你！要死就一起死吧！我拎起那个装满我们食物的包裹孤注一掷地远远扔了出去，那两只狼迅猛地就追了上去，与此同时，张泽使劲一拎马缰，“驾”的一声，闪电般地冲了起来，我们就这样一直驱着马跑呀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马在身子下面喘着粗气，告诉我们它再也跑不动了，张泽才停了下来，抹出一头的冷汗，顾望四野，已稀稀落落的有了些帐蓬，看起来倍感亲切。张泽喘着气说：苏宁，我们，我们可以到前面去借宿一晚上了。我哇的一声竟趴在张泽身上哭了出来，张泽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让我哭，直到我把心中的恐惧全都哭光了，张泽才把我抱下马，用袖子给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我说：“我们差点就被狼给吃了，张泽。”张泽说：“可是，它们还是去吃那包烤羊肉了，没来吃我们。”我说：“那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羊肉好吃的原因呢？”张泽说：“不是，是它舍不得吃我们。”“舍不得？怎么会舍不得？”刚才的恐惧因为张泽的。“因为，因为它们知道我们还没有开始相爱。”我脸一下子通红：“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张泽喃喃地说：“你知道刚才你把羊肉扔出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没敢看他。“我在想，要是那些羊肉不够它们分的话，那我就自己跳下去，在马背上狠狠击上一掌，让它带着你去逃命。”“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我想抓住这个人大打一顿，泪却又在眼眶里软弱狂乱地打着滚。“在你刚才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把我紧紧搂在了怀里，我痛哭流涕，只为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嫁给这个男人，不要嘲笑我小女人，因为你不是我。

我和张泽从布达拉宫回去的时候，张泽的妻子已经走了，她知道张泽骑马送一个女人去了布达拉宫。女人天生就便是细腻的感情动物。

我和张泽结婚的那天，她也来了，她确如张泽所说的那样，像晚霞一般的美丽，只是，她不懂得珍惜太阳留在她身上的光泽，就像我不珍惜“他”对我的爱一样，“他”和小雨已经离婚了，却还是不约而来的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是我邀请他们来的，因为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和亲人，不管以前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对他们错还是我错他们对。我从他们愉悦脸上看得出我洋溢出的幸福。活在爱中的人心胸会变得很博大的，我从张泽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的。

在我们最欢乐的一瞬那，我和张泽都看见——

张泽的爸爸和阿妈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 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