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雷刚

三十四岁的李白早上醒来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

早上六点四十分，李白躺在一片阳光中间，如同一艘木船停泊在水面上。他本以为今天会下雨，昨天的天气预报一再强调，今天的某个时候整个城市的上空会有长时间的降雨，可是李白醒来后却发现天气依然晴朗，他对自己判断的失误感到有些失望。

李白没有职业，但是他通常在早晨六点钟起床，花十分钟洗漱，十五分钟看早间新闻，另外五分钟的时间用来等待他的妻子吴月把早饭端到他面前，当时钟指向六点半的时候，他们正式开始吃饭，那时候阳光恰好如同菜刀一样，把桌子整齐地分成两半，李白坐在桌子的左面，他的妻子通常坐在他的对面。

李白醒来之后，发现对面墙上的挂钟正直直地盯着他，李白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什么事情，他觉得那应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问妻子吴月：今天我有什么事情做吗？

没有，吴月说，你经常没有任何事情做的，你忘记了吗？

李白觉得他的妻子在对他撒谎，他想，吴月竟然对我撒谎，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确定今天与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吗？李白感觉吴月的眼神一直在躲避自己，他由此推断他的妻子对他隐瞒了什么。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你今天比往常晚了四十分钟，吴月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说，往常的这个时候，你已经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或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吴月的声音又短又小，让李白觉得那声音仿佛是从吴月的牙缝里剔出来的一样模糊不清。

可是我为什么会晚四十分钟呢，李白对妻子的回答显然不十分满意。

是我故意晚四十分钟的，吴月终于说，我晚四十分钟是因为你昨天晚上告诉我，今天你要比从前晚四十分钟起床。

李白越来越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李白说，我好像还告诉过你什么。

是的，你说这对于你来说，十分重要。

我确信昨天我还告诉过你什么，是吗？李白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故意晚四十分钟不过是他妻子的借口。

吴月接下来的回答令李白大失所望，他听到吴月对自己说，没有。李白这时忽然想去找他的朋友雷刚，他对吴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吴月说好吧，你的确应该出去走走，既然你不肯相信我所说的话，你可以去问雷刚，你昨天一直和他在一起，你不相信我总应该相信他。

好吧，李白对他的妻子说，再会。

吴月送李白到楼口，微笑着说，再会。

下楼的一刹那，李白忽然觉得那个女人的笑容里隐藏了什么秘密。



走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李白开始后悔，他感到吴月的目光一直栓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吴月放到楼下的一只风筝。他听到妻子吴月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是，这时他已经走在马路上，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如同许久以前的记忆一样虚无缥缈。

我一定会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李白忿忿地想，只有雷刚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世上连妻子都在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李白对妻子的抱怨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听到自己骂了一句，妈的。

天空的另一面刮来几片云彩，零零散散的天空这时如同一张巨大的布满牛皮癣的脸呈现在李白的视线里，李白走向马路的另一端仿佛走在那张脸的下面，一个类似于下巴和脖颈一般的地方，李白想，自己像一只木船漂到马路的尽头。这原本是一条很短的马路，但是李白今天忽然觉得它一下变得如此漫长，如同冬季里一望无际的黑夜。

以前，李白经常在傍晚或者更晚的时候从家里出来，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一个菜市场去买些第二天要吃的蔬菜，李白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的床头贴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那些不同的计划使他的生命看上去充满活力，李白每天只有看着那些计划才能够安心睡去。

去往菜市场的路上，李白会遇到屠夫胖子和服装店的女老板。胖子是这一带有名的屠夫，李白有一次问他，总共杀死过多少头猪，胖子笑笑说有一亩地里生的土豆那么多，李白不知道一亩地可以生多少土豆，可是李白经过胖子身边的时候，总可以看到他的身上手上粘满了鲜血，胖子只是远远地和李白打声招呼说李白先生您遛弯了，李白说是的是的。

服装店的女老板然后就出现在李白面前，那个似乎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经常没有什么生意，她一个人坐在自己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李白从远处走过来然后向远处走去，女人留了很长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她从来没有和李白说过一句话，但是她长发后面的暗淡的眼神却一直追随着李白的身影，让李白觉得浑身不自在。

自从去年菜市场拆迁改造之后，胖子的猪肉没了销路，胖子和他的肉铺一同销声匿迹了。李白于是很少走这条路，因为他听说服装店的女老板在一次横过马路的时候被迎面驶来的一辆东风牌卡车碾在车下，女老板当场死亡。当时卡车距离她有十几米远，可是她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中央。据说她死的样子很迷人，穿了漂亮的套裙，化了很浓的妆，直到人们把她抬上救护车，都没有流一滴血，可惜就这样死了，李白想。

李白走在如同黑夜一样的马路上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他的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声音虽然很轻，李白却听得清清楚楚，李白觉得那声音仿佛一条蛇，在自己的身后爬行。

李白心里一阵紧张，他没有立刻转身去看个究竟，他现在越来越迫切地希望见到雷刚，只有雷刚是他最好的朋友，雷刚可以告诉他究竟忘记了什么，而他忘记的似乎和一个阴谋有关。

马路上此刻只有李白和那个安静的脚步声，李白听出那是男人走路的声音，嘟嘟的响声与自己的脚步混为一体，那声音有些像枯手在敲打墙壁，但是其中隐藏的凌乱却和枯手敲打墙壁相差甚远，李白于是猜测男人此刻正于自己的影子排成一排。

李白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忽然转过身来，陌生男人鹰一般干练的身体便像预料中一样出现在李白惊恐的眼睛里。

李白觉得自己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刺中了男人的要害，他用自己的目光将男人死死地捆住，然后一刀一刀分别刺中男人的身体，在陌生男人的样子被割得破烂不堪的时候，李白的声音便如同潮水一般将男人淹没了。

李白对男人说，你在跟踪我。

男人的嘴巴张了张，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李白听见男人嘴里飘出来一个软绵绵的“是”字。

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李白觉得自己的这句问话充满了危险，它仿佛使自己置身于茫茫的黑夜，而自己的前途正如同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一样变幻莫测。

陌生男人说，我跟踪你是因为你的妻子吴月。

李白长出了一口气，果然是那个女人，他想。

我跟踪你，是因为你的妻子告诉我，你今天要去找雷刚，你找雷刚去问一件事情，对吗？陌生男人的话使李白完全陷入被动的地位，李白尖刀一样锋利的目光此刻已经变得如同深秋的树叶一样摇摇欲坠，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男人面前暴露无遗，更可怕的是李白对面前的男人却像未来一样一无所知。

陌生男人预言似的讲述并没有因为李白的迷惑而停止，李白满脸毫无隐藏的茫然此刻仿佛一片肥沃的土地，使陌生男贪婪的讲述继续旺盛的生长。

的确是你的妻子告诉我你要去找雷刚的，陌生男子继续说，但是他没有让我来跟踪你，你的妻子是一位优秀的妻子，她知道我一定会来跟踪你。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这并不影响我跟踪你的可能性，因为我跟踪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认识我，我之所以跟踪你是因为我也需要找到雷刚，我知道你昨天一直和他在一起。有一件事情对于我很重要，可是我已经把它忘记了，我的记性经常不好，这条街上很多人都知道，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我跟踪了你，你知道那件事对于我比性命都要重要，它很可能与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有关。

你要和我一同去找雷刚？

是的，男人把侧着的身子慢慢转过来，你的妻子告诉我说你是一个非常友好的朋友，男人微笑着说。

李白这时重新变得紧张起来，陌生男子转身时的笑容让他觉得像是他的妻子吴月。临出门前，他的妻子也曾经送他到门口，嘱咐他早点回来，转身的刹那，李白发现吴月的嘴角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现在李白在陌生男人的脸上重新发现了那个已经在记忆里奄奄一息的笑容。李白这时感到有些眩晕，他分不清这种感觉来自陌生、恐惧还是阳光的照射，太阳这时从男人的身后照射过来，男人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

在一同前往天桥的路上，陌生男人和李白说起了他的妻子吴月，男人说他认识吴月是在雷刚组织的一次聚会上，雷刚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吴月当时穿了一件粉红色紧身衬衫，化了浓妆，下身穿了很宽大的长裙，她仿佛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你的妻子那天的确很迷人，男人对李白说，只是那晚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美丽的脸，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那晚雷刚喝了许多酒，总共打碎了三只杯子和两个细花盘子。

李白没有说话，只是干笑了两声。

雷刚那次聚会的场面此刻在他的记忆里如同埋藏水底的木块一样慢慢浮出水面。当李白再一次面对那一场面的时候，心头的疑惑就像蚂蚁一般聚集起来，李白认为男人和他的妻子一样在对他撒谎，他的妻子吴月的确有一件粉红色的紧身衬衫，但是那件衣服是前几天刚刚买给吴月的，而雷刚组织的那次聚会是在半年以前，吴月自始至终一直留短发，吴月用长发遮住脸的说法显然是他自己编造的，一个记忆力坏到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人，又怎么回清晰地记得那次聚会上打破的杯子呢？



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雷刚呢？李白对陌生男人说。

陌生男人接下去对如何才能找到雷刚这一问题进行了详细的剖析，我们首先可以随便问一下路过的每个人，陌生男人说，在这条街上，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一个不认识雷刚的人。其次我们还可以站在街上喊雷刚的名字，我们可以这样喊，雷刚，我们找你。然后雷刚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过到对面的天桥上去，在那里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我们想见的雷刚。

你确定？李白问。

我确定。



走上天桥之后李白发现太阳正照耀着他的头顶，他们大概在天桥上等了很久，然后李白看到远处似乎走来一个人。

李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体态微胖的男人，他对男人说，你就是雷刚？

呵呵，我当然不是雷刚，我是雷刚的朋友丁四，我虽然不是雷刚但是我是唯一知道谁是雷刚的人，今天已经有很多人找过我，他们要找雷刚问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说忘记了那件重要的事情。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们雷刚去了哪里吗？李白问丁四。

我很想告诉你我的朋友雷刚的去向，如果我知道的话，可是，丁四说，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他和一个叫李白的人在一起，他们说好要一同寻找一个朋友，他说那个朋友对于他们很重要，李白这时转过脸盯着他身后的陌生男子。此刻男子的形象正像一列火车一样在他记忆的深处缓缓驶来，随之而来的是李白关于那次聚会的回忆。李白清楚地记起了当时雷刚喝醉的情形，他甚至可以详细描述雷刚摔碎杯子之后的情形。

李白对陌生男人说，是的，你就是我的朋友雷刚。我们昨天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同看完球赛，一同在酒馆喝酒然后你用车将我送回家，我们约好今天还要一同出去。你竟然忘记了自己就是雷刚，不过没关系，你说过你的记性一向不好。

那么，雷刚你告诉我，我的妻子究竟为什么骗我，李白说。

你可以去问你的妻子，雷刚这时向李白身后的马路望去。

李白的目光仿佛一双细长的手拨开草丛那样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在两条纵横交错的马路中间，他一眼认出了他的妻子吴月，吴月穿了前几天刚买的粉红色紧身衬衫，马路中间的风吹着她的裙子如同河面的波纹一样微微颤动。

李白发现他的妻子正在马路中间向他挥手，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辆东风牌卡车正向她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