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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年华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2 阅读:
一  

儿时,屋后有条小河,是长江支流的支流。她沉淀了奔涌的豪情,安祥地婉转在这片江水的冲积原上,在女人的欢笑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中静谧着,一如所有安分守己没有幻想的河流,澄碧温和。

童年的我很喜欢水,虽曾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但对水乡的孩子来说,溺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经历,类似于宗教仪式中的洗礼。当水吞噬你的躯体,窒塞你的呼吸,让你的生命首次感觉到巨大的恐惧时,河流才真正接纳了你,并开始与你的命运发生关联。至于那些最终溺毙于水的,是以身祭献了,老人们说,出身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必将消失在错误的地方。去了,就是挣脱蒙昧,奔向天意。一切合情合理,也就使水在宁静中具有了神性。

那时,常常羡慕男孩子们夏季可以嬉水,所以一次次地在父母午睡后偷偷走向河边。看着水里的嬉闹场面,设想着怎样才能战胜自己本能的恐惧,实现与河流最终的亲密接触。我先是坐在女人们天天捶洗衣服的石阶上,把腿放进水里,感觉她的清凉与柔软。后来,我拿来妈妈洗衣服的木盆,让它做我生命的保障,开始了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探险。我把木盆放在水里,然后坐在石阶上,将腿伸进水里,再慢慢地向前挪动臀部,看水从大腿、肚皮慢慢侵袭上来,直到将我整个人吞没了。我双手攀着木盆,感觉身体出奇地轻飘,轻飘得我无法掌握,而水波却能轻易地左右我的身体。看着四周包围着我的碧绿的水,一种巨大的自由感让我既惊又喜。我听见水在我耳边潺潺流着,如母亲的絮语;我看见一朵朵水花在我眼前跳跃着,那是河流在表达她的快乐。无边无际的被包容被呵护的幸福感使我迷醉了。攀着木盆,用蹩脚的却是幻想中最优美的姿势,在水里漂浮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妈妈的呼唤声响起,才不得不上岸。

与河流的秘密融合使我上了瘾,以后每个午后都会溜到河边,依靠一只木盆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仰头是蓝天白云,俯首是碧波泠泠,我的周遭干净得除了自然就是自然。我把自己当成了天地流水的孩子,当成一尾自得其乐的鱼。现在想来,也是从那时起,我的思想开始走得比同龄孩子远了些,成了别人眼里清高而内向的孩子。其实我何尝清高,只是更多的喜欢用眼和用心去了解一切,而不习惯于依赖语言。相比较而言,最接近事物本质的,是心,而决不是语言。





少年时,喜欢思考一些有趣的问题,比如:这条河的上游是什么?上游的上游又是什么?也许对眼前的河流太熟悉了,目光开始投向未知,想要探求她的去来。我熟悉这条河的上游,那是一条叫“得胜河”的人工河,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连接纽带。这个名字带着强烈的战争气息,可是它与战争无关,而与那场著名的革命运动有关。得胜河是小河的上游,是长江的支流。它身体里流淌的是纯正的长江水,只不过少了江水的奔腾豪气,多了洄澜拍岸的无奈。

那时我总是一个人来到得胜河的堤岸下,看浑浊的河水来来去去。堤岸上种着防护林,都是些普通的槐树,一到夏天,槐树上就成了小昆虫的天下。知了在不知疲倦地歌咏,长角的金牛飞来飞去,还有刺人的“杨辣子”时时偷袭我。但这些非但没有成为我喜欢堤岸的阻力,反而让我固执地喜欢了这片倾斜的土地。或许,是它们的热闹映照了我的孤单,它们的单纯又让我能够心无芥蒂,安安静静地若有所思。我喜欢坐在干净柔软的青草上,久久凝视着堤岸下的不息流动的水波,参详着漂浮于上的无穷秘密。草丛深处总有不知名的虫儿在寂寂地说唱。我不得不承认,它们说的正是我深藏于心的却无法诉说的情怀。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哪段回忆能让如今的我仍然感到宁静和忧郁。

得胜河里除了水,还盛产南来北往的船只。由于潮汐关系,得胜河上的船闸总是于午夜时分开闸,于是,泊在河中的船们也总是在午夜拉响汽笛,开始启航。在船们隆隆的启航声中,我少年的梦便充满了感伤的色彩。我习惯了在启航声里聆听那些漂泊者的命运,也能够在启航声里找到一种深邃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抚慰,然后,甘甜地继续入梦。如今,无论是白昼还是午夜,在每一个静谧时分,我总能听到一种遥远的仿佛来自地心的隆隆声,我相信那就是我童年的河流里船的启航声。它越过了漫漫时空,始终追随着我的生命,成为我最秘密而又最可信赖的朋友。

如同那些船,得胜河只是一个暂时停泊的河道,我的目光也决不仅限于此。目送着船们东西各去的遥遥身影,我总能听到远处更大的水流的呼唤声。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走出童年的河道,抵达更为广阔的水域。这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命运。





真正见识长江的真面目,是学成工作后。也是夏日,与友人相约去看长江。一路上尘沙飞扬,但想起即将的会面,竟无法让自己平静。远远的看到它苍茫的翻滚着的身躯,那一刹那我屏住了呼吸,怕一个吞吐之间,就有热泪奔涌。我憧憬了多年的江流,我血脉的上游,当它终于真切地奔流在我眼前时,一种惊心动魄的欣喜使我锥心地疼痛起来。于是甩开同伴快步的向她跑,仿佛奔向睽隔久矣的母亲,早一步,也是好的。

那一天的风很大。站在岸边,看她滔滔的水流无边无涯,不息地奔向天际,奔向她最终的宿命归处。看她飞溅的浪花击打着江岸,果真是“卷起千堆雪”。可是只一个倒转,便头也不回地和入江浪中远去了。她知道必有后来者来继续她的击打,她也知道前路仍有无数崖岸等待她扬臂横击。徒剩我,披挂着被她溅湿的衣服,怅然目送她远去。在她的辽阔和决绝的映照下,我从心底生出了羞愧。人间的淄铢必究让我羞愧,性格的优柔游移让我羞愧。我想我所拥有的,其实并不比她的一朵浪花更美丽和智慧,更强大和久远。但她却是能够从灵魂的深处包容我的。站在她的面前,我第一次有了乡愁的感觉。

站得久了,全身衣服几乎都湿透了,也不肯后退一步,怕一步就成距离。长裙贴在身上,被风吹得猎猎地舞。心却空灵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仿佛所有的人间岁月都不曾困扰过我,我有足够的空间重新勾描命运的轨迹。抬头,一只洁白的鸥鸟掠过视线,丢下了一声啼唤。飞越了万水千山,就是为了提示我这一句么?那么我该铭记,在我匆匆的流年,曾有一只洁白的鸥鸟,掠过我年轻的初识乡愁的天空。

此后数月间,我又先后两次来到江边,与江流执手相看。其中一次登上了江心的一个小岛上。站在那椭圆形的岛上,看江水迎面冲来,撞上小岛后兵分两路,犹如张开巨大的手臂,拥抱了一下小岛,又逝水滔滔地奔向亘古不变的东方。我左眼看着她来,右眼目送她去,恍然成了这小岛上的一块石头。我想在这块石头上写上我的名字,这样每一朵浪花都会看见我;当我离开了,江流会想念我,呼唤我;我来了,江流就会认出我;当我老去的时候,我的江啊,会用阵阵的涛声祭奠我。然后,继续奔流,奔流,将人间生死流成浪花上跌宕的歌谣.





世纪末的一个夏季,我踏上东海之滨的沙滩。站在它的浩瀚面前,我所有的思想都不比一缕清风更实在。只有震撼才能与它深邃的蔚蓝相契,只有沉默才能与它的苍茫无际相契。我听见身体里传来鲜花怒放的声音。我果真是一朵睽别故居如今千里来投奔的浪花么?那么,该怎么让你相信,我满面的风霜之下,依然是当初的赤子之心?

躺下来,我用沙子掩埋了自己,只剩下脸露在空气中。沙是海的信使,我要让它听我的心跳,让它触摸我的体温,再把我的心跳和体温传递给海。海浪阵阵地冲刷过来,不一会就把我身上的沙子冲洗干净了。是认出了我,急于接纳我么?又一排巨浪劈来,我只来得及丢下半声惊笑,就被没头没脑卷在浪头里,身体一下子失控。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当初那个攀着木盆漂浮于水的小女孩。浪花肆意地冲进我的五官,仿佛要验明正身。然后,是终于放心了吧,一下子又把我丢回海滩,远退了,去向所有的浪花传播消息。

呛咳了好久,耳朵里还是有海水不肯离去,嗡嗡地给我讲那些潮涨潮落的故事,让我畅怀地大笑。如果,我是你的一滴血脉,你怎不是我最精彩的传奇?

找来了救生圈,把自己圈在中间,走进海,去试探海的深浅炎凉。如果说当初的小河水能轻易左右我年幼的躯体,那么,眼前的大海只须派一朵浪花,就可以完全将我吞噬。在水的面前,人永远都是渺小而无助的。我看见海滩上站满了人,他们的各色泳衣使阳光更炽烈,也使海水更清凉了。我能听到他们的喧哗声,孩子们的尖叫声。可是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远到只看到一个个星星点点的黑色头颅。是的,在人群中,我只能产生疑问,而总是不容易找到答案。只有离开人群,一切才会不一样。所有的答案都在我心里,现在,也在大海的心里。

于是,又一次将自己当成天地流水的孩子,当成一尾自得其乐的鱼。寂静时分适合回首来路,我看见满目逝水匆匆,我一直在逆流而上,探寻我的精神之源。我想,所谓成长,所谓寻觅,其实就是这样的逆水行进的过程。小河、得胜河、长江,乃至大海,都是我一路的足迹。或浅或深,或悲或喜,注定要迎面而来,又翻浪而去,我的前方,从来只有水天交接的水平线。也许,那才是我追寻的源头,生命的最初和最终。

所以,当我向海告别,就象向一场久远的梦告别。我总归要回到人群里去,回到我的命运里去。而弱水三千,从童年的河床流出后,早已在我的生命里盘根错节,我又何必在乎来与不来?

行至水尽,方能坐看云起。愿从此,端坐流水年华之上,做一朵单纯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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