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十六州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2 阅读:
1.幽州

“历尽繁华只一梦……”当年,在幽州别院的后山上,娘曾那样对我说。

那时正是清明黄昏,娘站在南山顶望着纷飞的纸钱,神情惘然。

“娘,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她转过身,盯着我的眼说道:”你以后就会懂了。”

那时,我看见娘落寞的眼神和身后飘散的冥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忆里娘从来没笑过,只有在耶律大王接我过府的那天,娘突然变得很精神,送行时还不住地叮嘱我,末了嘴角微微一翘,象是微笑。

我走上前扶着娘下山,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冥纸飞扬的山崖,问道:”娘,我们这是在祭拜谁呢?”

娘突然停下脚步,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答道:”一个故人。”



别院门前的树开始有了初春的颜色,院里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抬东西。几辆马车并排着停在门口,挡在我和娘面前。

我拉过苏儿:”发生什么事了?”

苏儿一脸兴奋的样子:”小姐,这些都是耶律大王带人送来的,说是还要接小姐你出游呢!”

苏儿还在絮叨着什么,我却已无心细听,匆匆拨开人群进去。

院内老松下,那个意气风发的南院大王坐在石凳上悠闲地品茶。我稍作修饰迎上前去:”萧绰见过大王。”他转过头,笑着站起身来扶我:”都说了不用行礼了。”

“燕燕,既然大王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起来吧。”娘换好了衣衫,从里屋出来,神色异彩,”不知大王今日亲临有何吩咐?”

“昨日圣上下令择日周游各州郡视察民情,顺道将在云州府会见宋朝使节。”他望着我,”不知萧姑娘可愿随本王一同出游?”

“这个……”我皱着眉,面露难色。

“大王有令,怎敢不从?能陪大王随圣上出游,可是莫大的荣幸。”娘突然打断我的话,笑着拉着我向大王谢恩。她脸上依旧有挥之不去的忧愁,但仍昂着头,笑得很遵从地望着大王。

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娘是那么陌生。她似乎总是迫不及待地把我朝向那些名流官宦的推去。莫非,昔日那般清高的娘也变得如此贪图富贵么?

送走大王后,娘便收起了笑容,开始吩咐下人为我收拾行装。我几次想要问点什么,都被娘沉默的背影生生咽了回去。

“你若是见着了圣上,千万要记着娘教过你的礼仪。”娘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是在我临行前的那个傍晚,娘跪在祠堂里那个神秘的牌位前,背对着我说完便不再出声。直到我上了大王的马车时也没再见到娘。

那晚,娘祭拜神秘牌位的那一幕我很快就忘记了,但我从未想到,那张白布下的牌位,将会改变我和娘一生的命运。

2.蓟州

两个月转眼便过去,我日日跟在大王身后,一路上相交甚广。大王也特意令我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称他汉名,韩隐。

圣上的行宫颇为华丽,但久居于此却从未面见圣颜。除了随行替我打点杂务的苏儿,所见的便只有韩隐。韩隐贵为南院大王,每日都得在圣上面前奔走,但却时常抽空带我出去。

但等待总是没有尽头的,望着那些精雕细琢的回廊,我不住地想念幽州的小别院。我忽然想起娘,这般只有等候的生活,她真舍得让我过一辈子么?

“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我咬住下唇说,”再待在这里,我会疯掉的。”

那一天,在苏儿的帮助下,我顺利地溜出行宫。苏儿虽然是个下人,但却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以前在幽州别院里就经常帮我瞒着娘溜出去玩。蓟州的大街处处弥漫着春的气息。我一个人在市集上走走停停。

苏儿说蓟州城郊十里外的山上有座香庙,据说心诚则灵。走到一半,我来到山腰小亭中歇息,亭前是一条泉水流成的小溪,水声淙淙。亭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地过往着善男信女,连脚步声都弥漫着佛音。

石头小径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来自中原汉人的脸。

“姑娘请问,玉佛寺是不是走这条道?”他问我,向我靠近,多么俊俏的脸。

我有一丝恍惚:”这应该是吧。”

他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四处望了望:”姑娘也是第一次来?”

我微微一笑,恢复以往的姿态:”不错,公子可是宋国人?”他似乎被这样的问题吓到了,愣了一下才微笑着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继业。我以为今生无缘再见了,但却在几个时辰后又再次遇见他。我们一同初游此地,也一同失了归途。

那一夜,山风裹着一团团青雾,弥漫在整个山涧。夜露重重地降下,沾湿了我的绣花鞋。我不停地走着,却始终走不出蜿蜒的山道。我甚至能感觉到四周飘逸着魂的气息。

忽然我停了脚步,继业正侧着身在前面不远处徘徊。幽青的光映在他脸上,轮廓格外深邃。

后来我便知他是汴京人士,祖籍太原,家里是经商的,此次前来蓟州便来做丝绸生意的。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韩隐疯了般带人到处找我。短短几个时辰里几乎把蓟州翻个底朝天,甚至惊了圣驾。

听见韩隐的声音时,我立马顺着火光迎了上去,一时间竟忘了身旁的人。待我准备离去时却发现继业早已不知所踪。

3.云州

云州翠园里,远比蓟州行宫更加雍容华贵。自从那晚韩隐在山道上寻回我以后,他便再也不限制我出入,甚至向圣上领了金牌让我可以自由出入。那天,我第一次面见圣上,圣上看上去十分客气,他笑着对我说:”这便是把我们南院大王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萧绰么?果然与众不同。”

苏儿说她听下人们议论,瞧圣上今日这么问我,似乎大有赐婚的意思。我听的时候,身子一抖,坐在了床上。

一日清晨,韩隐忽然到来说是接我出去游玩。

“太好了,听说云州的风景秀丽,终于可以见识一下了。”苏儿在一旁开心地接了一句,然后朝着我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

韩隐说云州南郡的石桥佛甚是有名,传说在石桥上会遇见命中的客星。

“哪有这样的佛啊?”我不禁笑着点了点韩隐的前额。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总是亲得象兄妹般。我知道韩隐的意思,所有人都知道韩隐的意思。

只是身为汉人,我并不希望会在契丹待一辈子。

“萧绰,来画张像吧。”韩隐拉着我到一个画师面前,按住我坐下,他则站到一旁,略带笑意地望着我。

忽然下人通传,在韩隐耳边嘀咕了几句,接着韩隐脸色一沉,走上前来给了画师一锭银子,然后抬起头略带愧疚地望着我:”圣上有令,我得回去了。”

“大王有事就先去吧,萧绰随处看看就是。”我微笑着站起身,看着韩隐脚步迅速地向翠园赶去。

我长叹一声,接过画像转身离去。眼前是海,海里出现熟悉的轮廓。我心中一紧,想起韩隐的话。

继业说云州是个好地方,能在这里再见到我的确是始料未及。

“没想到公子还记得萧绰。”

“萧姑娘如此清秀脱俗,我又怎会忘记。”继业说,“如果可以的话在下很希望能与姑娘共赏云州景色。”

“公子说笑了,不知公子会在云州停留多久?”石桥上,继业站在我身旁,双手扶着石栏,微风拂在他脸上感觉细致入微。

“大概两三日吧。随后大概会前往幽州。”

我感觉自己的心怦然一动,幽州,我也会回幽州吧。



那一日,继业陪我游遍云州城,并赠与一副画像交换我的那张。他送我到翠园门口时却脸色大变,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萧姑娘住在这里?”

我点点头:”只是暂住,萧绰还没有福气与朝中大臣相提并论。”

在我和继业沉默的时候,韩隐忽然走了出来。他和继业相视片刻,脸色骤然露出诡异的神色。

“萧绰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韩隐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略带温柔地说,”夜凉若水,你先进去,这里风大。”韩隐笑着,但语气却充斥着笃定的执意。我惟有听令。

转弯前,我回头望了一眼继业。他没有看我。

4.幽州

我不知道那晚韩隐和继业又说了些什么,或是,韩隐做过些什么。但在云州的日子里我再没有见过继业,韩隐也没对我说再说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

我忽然有种预感,就象是当初我觉得永远不会再见到继业一样。我甚至感到,我所有的一切都将离我远去。

苏儿正眉飞色舞地向娘讲着连日来韩隐对我如何的疼惜。我无心细听,只是握着画像面色平淡。无意中,我的眼角扫过娘的神色,她正专心听着,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提亲的队伍终是上门了,清晨,韩隐身着官服面色严谨地走到我和娘面前:”圣上有令,封萧绰为贵妃,择日进宫。”

“为什么?”我站起来,大声质问韩隐。他脸上写着深深的痛。”我不要。”

“这是圣上的旨意。”韩隐始终低着头。

原来,圣上早就知晓我的存在。原来,韩隐在朝中威望日益提高,数年来又战功显赫。原来,还有一种罪名叫做功高盖主。

娘接过圣旨的时候,脸上有着不可琢磨的兴奋。整个别院都在开心地流传着:小姐要进宫了。



幽州城东有条河,河水幽深,从桥上望下去青绿而深邃。周围弥漫着绿叶的清新气息,朝露的透凉还在侵蚀着我的身子。我一步步走到桥中央,缓缓站到石栏上。眼前闪着很多片段,耳边也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轻轻一笑,身子向前倾斜。

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我,硬是把我整个来回桥上。我一回头,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真的是继业。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死里逃生,所有压抑着的伤心全部倾泻出来。我靠在继业肩上狠狠地抽泣。

“继业,你带我走,我跟你去汴京,好么?”我止住抽泣,睁着眼望着他。

“这……”继业猛地收回手,正在犹豫不决时,有下人前来通传。他在继业耳边说了几句,继业立刻脸色大变。就象当初韩隐一样。他走上前来一抬说欲说些什么,我转过身:”公子有事便去吧。萧绰只是一时失态,公子请不要在意。”

继业十分为难地皱着眉,最后笃定地看着我:”你等我数日,过阵子我把事情处理完一定回来接你走。”

数日?离进宫之期只有三日。



韩隐在别院门前等我,他已换过便衣:”萧绰,你跟我走。我们离开幽州。”

我抬起头,韩隐正小心地望着我。我突然就想起当日在蓟州山涧四处寻找我的韩隐,衣衫遍是被树枝划破的痕迹,走在队伍最前头,满头大汗。



“娘,我们走吧。韩隐答应带我们离开。”别院里空无一人,下人们全都不见了,只有娘独自跪在祠堂前。

“你过来。”娘沉默了许久,终是幽幽地开了口,”你不想进宫?”

我狠狠地点点头。娘回过头望着我:”我也不想你去。但你出生开始便注定要嫁进宫中。”

“为何?”

“当今辽国君主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娘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娘说着,站起身来向前几步,一把揭下堂前灵位上的白布。

我的双腿一下子瘫软下来,狠狠跌坐在地上。不共戴天之仇……慈父石敬瑭之灵位……

5.末章

册封典礼空前盛大,圣上始终很得意地望着韩隐,韩隐始终都死死地盯着我,我始终都木呐地望着前方。

两年之后,景宗病危。此时我已贵为皇后,而娘早在我进宫当日便服毒自尽,我知道是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了。夜凉若水,我摒退旁人只留下韩隐。”你想知道的,我今天全部告诉你。”两年来,我第一次正式和韩隐说话,他有些惊讶地直起身,随我来到景宗身边。

“家父一生效忠大辽,一朝小人得志,进谗言,你竟下旨斩杀……”我掏出匕首,一刀刺在那个不可一世的景宗身上,他痛苦地瞪着我,手脚乱舞却叫不出声来。

“外公投靠大辽。割让燕云十六州,只望两国相互扶持。最后仍逃不过你的杀戮……”我用力把刀拔出再狠狠刺下。景宗挣扎了几下,终于垂下头来。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呆若木鸡的韩隐面前:”还不叫人。”

韩隐愣了愣,猛地跑出去。片刻后,带着太医进来了。在韩隐腰间长剑的威胁下,太医们很顺从地昭告天下圣上病故。我面无表情地望着韩隐,无奈地摇头。

我一心求死,你何苦救我?



乾亨四年,景宗死,圣宗嗣立,年仅十二,皇后萧绰奉遗诏摄政,号承天皇太后。统和四年,宋太宗乘辽圣宗年幼即位之机,发兵争夺幽燕。承天太后与耶律斜轸亲自领兵大败宋军于岐沟关,并在陈家谷口消灭宋东路军,宋军将领被俘。

军营里,韩隐向我提议斩杀宋朝俘将,我点头应允。正当我准备休息时,军营外传来一阵骚动。随即听见有人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韩隐脸色一变,大呵着怎能让犯人对太后不敬,命人立即杀之。

“慢着。他说什么?”我站起身,询问前来禀报的士兵。

“他似乎认识太后,听过太后指令后高呼着太后名讳,说是太后若狠他便亲自去杀他……”还没说完,韩隐便抽刀一下杀了他。我奇怪地望着他,韩隐从不会如此冲动。

“出去看看。”我说着,走出帐篷。韩隐前来欲阻止,我瞪了他一眼,他便什么也没说,退到我身后。

营外,骚动还在继续,士兵们围成一圈,我远远地看见士兵中间一个死人横躺着,头已被斩下,血迹四溅。



转眼数年又过,宋朝一直派兵攻打大辽。一次和韩隐一起领兵之时,俘虏到一个年仅12岁的刺客。军帐中,他倔强地昂着头,眉宇间有些熟悉。

“哀家与你从不相识,你何以要刺杀我?”不知为何,我对这个小刺客总有一丝怜惜,从心里不想杀他。

“你杀了我爹爹,我要你偿命!”他说着,挣扎着要站起来。

“两军交战,死伤理所当然。何况近年来我大辽都是应战,无从选择。”

“呸!四年前,是你下令斩杀我爹爹的。”他很激动地说着,眼睛一转,死死盯着帐内的画像,”你营中还有我爹爹的画像,你敢说你不认识他?”

我猛地转身,帐内只有一副画,那是当初继业赠与我的。我走上前:”你说画上人是你爹?”

“不错!我爹是大宋名将,四年前在幽州被你俘虏杀害。”



“他似乎认识太后,听过太后指令后高呼着太后名讳,说是太后若狠他便亲自来杀他……”

“你等我数日,过阵子我把事情处理完一定回来接你走。”



我一把抓住韩隐的衣领,嘴唇有些颤抖,近乎与吼叫地质问他:”当年那个将军就是继业,对不对?你早在云州就知道他是杨业,对不对?”韩隐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点头:”不错。我早就知道。”

我突然间松了力,挥手下令放了那少年,然后摒退所有人。韩隐离开时,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微颤动着,终是什么也没说。

蓟州小亭,幽青山涧,云州翠园……我躺在床上,眼前不断浮现着过去的片段,帐中气息渐渐变得冰凉,我的手慢慢的垂下,垂到底就触到那个冰凉的什么了,脑海里渐渐云淡风清,眼里耳里翻腾着粉红色的泡沫,美得就象云州石桥上秀丽的景色一般。

历尽繁华果真只得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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