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选择
不知不觉的黄昏就降落到了我的窗前。窗外枝头上那对毛色灰褐的鸟儿正亲妮地挤在一起,四只小而圆的眼睛机灵地转动着,鸣叫时,眼下到脖胫处那处白色的绒毛一动一动的,像两张凑在一起的天真小脸。
我的脸映在淡绿色窗纱里面的玻璃上,因为缺肉,它被颧骨撑成干瘪的◇形,使我想到父亲和祖父留在堂屋里的那些黑色遗像。
那个下巴额儿上有颗美人痣的小金说,王师,你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你有多大呀?我说还没二十呢。她笑起来嘴巴抿成一条缝,眼睛月亮似的忽圆忽残。我发现在他们那帮学徒工里,她是唯一没因质量不过关而掉泪的一个。又有几个“徒弟”凑过来说王师机子出了毛病您给看看吧。我说本人从来不在技术上讨异性的好。小金说,我不想叫你帮忙,只是有个问题请教一个。我走过去,我第一次和自己过意不去帮了她。完事后她说,咱们开一台机子吧,你当师傅,我跑腿。我一遇到辣手问题就想抽烟,我摸摸衣兜摸出香烟,她说你如果怕寇主任瞧见扣奖金的话,就请戒掉这个恶习。
我屁股下面的床板猛颤了一下,墙那面响起桌凳撞击的声音。这回好像是毛毛输一盘,她戴帽子钻桌底的样子真像小雨呀。
小雨小时候喜欢把洗脸盆顶在脑袋上玩儿,光溜溜的头发像脱了毛的鸡肚皮,后脑勺二圈头发旋儿,算命先生说可惜没长在小子那地方,说话的神情似乎比扫帚星什么的还叫刘姨感到害怕。
“喂,开饭啦。”小张隔着玻璃爬在我脸上说:“我的天。”
出了宿舍,有一会儿,我竟然想不起来我要上哪儿去。
他俩孩子似的依偎着走在我的面前,像情人更象兄妹。
那时候在苞谷地里,小雨说阿龙哥,你抱我抱紧些,咱要的娃你保证女子娃不送人。
我看见我母亲沿着生活区的墙根,正惊喜地朝我走过来,她手里拎着一只断了根带子的人造革提包,头上戴的白纱布帽子因落满尘土变得像顶褐色的毡帽。
小金说王师不瞒你说,我不喜欢乡下人,乡下人土气寒酸没文化没教养没见过大世面,你跟你们不同,你不像城里那些花天酒地哥们儿义气嘣嘣嚓嚓我有个好爸爸的花花公子,也不像那些五大三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子汉,你身上多少有点普罗米修斯的味儿。她说话时眸子里闪过一束少女特有的青春火花。我哧地一声点燃香烟,去他妈的,寇主任能把我怎么样。
我到食堂打了两份菜。
他们拿着羽毛球拍,走到屋前的空地上,小张先发球,毛毛头上的蝴蝶结在夕阳的余辉里一闪一闪的,像朵迷人的红月季。
小雨家井台旁的那丛月季花,从裂开的墙缝中伸到我家院里来。那会儿,太阳正落下我们两家那堵行将坍塌的短墙,多亏了小雨家支了节歪脖树叉,它才支撑着没爬下。我将额头贴在墙缝上,听见刘姨嚷嚷说,你跳呀跳呀,谁拦你谁烂了养娃肠子。我先看见小雨的光脚丫子上有血滴在井台上的积水里,风将她那两条因太瘦小而裂开缝的裤腿吹得像喇叭花。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真怕人。那时刘姨从她嘴里拔出奶头说,快叫,这是隔壁你阿龙哥。她嘴唇动了动旋即拿手掩住脸,从指缝间露出的那对眸子清亮亮的含着稚气羞涩的笑。她扑到歪脖树叉下面两手用力一推,墙上的土唰唰地往下掉,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我感到太阳像挂在歪脖树叉上的电灯泡晃晃悠悠的。刘姨咬牙切齿的模样定在脸上作雕塑状。地上的尘土雾似的向四下弥漫开去,我想起了夏日田野上飞沙走石的旋风。那丛月季在被短墙压倒的瞬间摔向空中一道五彩的光环,我嗅到了从支离破碎的花瓣间散发出的那股奇香。刘姨活动了筋骨又喊又叫:我的心肝肝肉尖尖疼爹疼娘的宝贝蛋,你好狠心撇下二老上西天,哎——我将小雨搂进怀里,又掐鼻子又捏脉,嘴对嘴又咬又吹。你干什么呀,弄得我好难受。小雨忽然跳起来说:这会儿死,我不甘心。她从地上捡起一朵少了一瓣的粉红色月季,在鼻孔下晃了晃移过来说,你给我戴上。刘姨扑到我们跟前,拧住小雨的一只耳朵骂道:你个扫帚星,成心想克死我的贝贝。小雨的头发在刘姨的手里像马鬃似的桀骜不驯,那朵粉红色月季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我真想帮小雨一把,妈说我小时候是啃刘姨的奶头长大的。小雨推了我一把说你走吧,晚上我等你。我穿过午夜寂静的街道,走在窄窄的泛着月光的乡间小路上,空气中散发着湿漉漉甜丝丝的泥土和青草味儿。我看见小雨神情恍惚地站在旷野上,眼睛空荡荡的没了我昔日熟悉的那种温柔顺从,我从她呆滞的目光里读懂了生活是怎么回事儿。小雨,再忍忍吧,我要你。我他妈忽然没话找话情不自禁说。小雨的身子幽灵似地动起来,月色在她的脸上映出清冷的光,她脖梗下端弯曲的地方颤得很厉害,有两颗晶莹的月亮缓缓地滚出她的眼眶。那天小雨喊,你背过身去,看一眼烂了你的眼。我闭上眼听见她急粗的喘息和猫叫似的呻吟,妈说肿得这么高都起脓包啦。小雨你痛吗?我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她赤条条地爬在炕席上,光溜溜的屁股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我不痛,阿龙哥,我的泪在我刚刚降生人世的那一刻就淌干啦。小雨的影子飞快地穿过我的身体,一阵风似的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
我听见母亲说:“你黑嫂让我捎话来,趁早把你俩的事办了,也省得你黑嫂看你刘姨的脸色。”
太阳从窗前移开去,屋里光线暗淡,黑嫂连推带搡把我送进门槛。窗前挂着幅蓝花布窗帘,小雨衣着整洁地坐在炕边翻看一本卷边的《新华字典》,见我进来忙起身去倒水,我说我不渴,杯子接到手里只好咕咚咕咚一次而尽。她一劲倒,我一个劲喝,几杯下肚我老想往茅房跑,慌乱中我抓住她的手说,我不渴我不喝我不喝我不渴。
“阿龙,你怎么啦?”母亲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家属楼门前的路灯已经亮了,广播里播放着轻快的小夜曲。我对母亲说:“妈,咱们到外面转转吧,你还是第一次来。”
刚一出门,我就看见小金从女工宿舍那边走过来,我很喜欢她脱下工装换上这件白色吊带裙的打扮。她那头披肩的长发随着皮鞋跟扣击沥清路面的节奏上下飘动,像一朵轻悠悠的白云。那天她像个高傲的白雪公主,我们站在厂区后面空旷而柔软的沙滩上,这儿原来是一条河的支流。眼下水小了,河床显得很宽。我们信步走去,远山灰蒙蒙的,午后的天气格外睛朗,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柔柔的薄雾。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眺望远山,凝视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动情地说,我需要他有山谷一样的胸怀,河流一样的情感,细沙一样的智慧,王师,不,阿龙,你知道他是谁呢?
我钻进树影里打了个费劲的喷嚏。
“你看这衣服穿的,”母亲冲着小金的背影说:“连胸罩带子都能看见。”
那天在黑嫂屋里,小雨把我的手塞进她偏平的胸罩底下,她的身子好烫,我一瞬间有种烧伤触电什么的感觉。摸着光溜溜热乎乎软绵绵的两团肉疙瘩,我浑身有种痒嗖嗖颤巍巍轻飘飘的感觉。她肚子里的小精灵活嘣乱跳比桌上的马蹄表还他妈快活。黑暗中,她含情脉脉的轮廓像一座圣洁的美女峰。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电影院门口,我挤进匆匆忙忙的人流里买了两张票,管它什么片子呢。
一个姑娘搞了几个对象都没成,后来总算找到了真正的男子汉,看年龄他能做她爸,她想嫁给他,就这么回事儿。
“瞎胡闹。”母亲说:“那么多小伙子,就没一个她中意的,偏要嫁个小老头。”
左边的座位上有女孩窃窃地笑,不知怎么搞的,那笑声老让我联想起小金下巴颏上的那颗美人痣。我说不清楚,这是我青春期那种难以愈合的伤痛呢,还是人性共有的神经过敏。
我点燃一支香烟,这回并没有人提醒我什么。
可再往下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的思路像南国亚热带丛林上空的晨雾,像黄河岸边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像……像一个个几何图形。银幕上的人影出出进进,我搞不明白他们还在忙些什么。高亢起伏的音乐,使我感到风的咆啸、雷的轰鸣,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片苍茫无边的黄土地,一个面色黝黑的少年,坐在崖畔上,被风沙吹皱了双颊,他向往山外楼群林立的那个地方,那儿有他梦寐以求的新生活,他想,假如有一天……他将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一切,他将领着他洋里洋气的城里太太走在这土里土气的乡村街道上。如今当他住进这座城市,当他坐在人民剧院大吊灯底下欣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的间隙;当他漫步在花前月下和香气扑鼻的城里妞儿谈情说爱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在想,尽管他曾经那么轰轰烈烈甜甜蜜蜜的设想过,可到现在他才明白他其实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那天,我们仰面八叉地躺倒在沙滩上。我听见风从耳边呼呼吹过,远处传来艄公悠扬古老的号子声。你想什么呢?我听见小金说,听见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我微微睁开眼,阳光正对着我的瞳孔,我看见小金那张漂亮的脸蛋正隐在一片金灿灿的桔黄色里面。小金说,你这人真怪,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你心里很不好过,你想得太多太多啦,你老想干出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干,所以你就变成了悲观主义者,用忧郁的眼光洞察世界。我说,是的,小金,我喜欢思索,喜欢在沉默寡言中向一个目标苦苦地奋进。在这一点上,我和我的同龄人简直不像是一茬人。在他们看来,我是个缺乏热情的多余的人。就像一部丢在桌角的破字典一样。小金说,阿龙,你是对的,人生在世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舒舒服服的打发日子?那是不动头脑的动物的日子。人是有智慧,有意志,有好强心和进取心的,没有哪个正常人缺乏天才的闪光,只是大多数人不愿发挥和发展自己的天才去创造世界而苟且眼前罢了,你说呢?
灯亮了,我左侧的座椅空空的,母亲一路打着哈欠跟在我后面,我一声没吭。
我凭着感觉在黑暗中进屋打开开关又关掉开关。母亲说:“你变啦,几年没见你变成大人啦。”
窗外不时掠过汽车灯的光束,树影在窗玻璃上划来划去,像无数窥探的脑袋。
那天黑嫂隔着窗帘的缝隙对我俩挤眉弄眼地喊:“我可看见啦,八字未见一撇就摸上摸下,我可全看见啦。我掏出十元钱给小雨做定情礼,她给了我一条花手娟,我把手绢揣进怀里,好些日子心里烧得慌,晚上也睡不老实,尽做些离奇古怪的梦,起来后小腹总觉得胀胀的,说出来真他妈丢人。
我把手绢盖在脸上,风从窗口吹进来,我忽然听见小张在外面喊:“明日见,毛毛。”接着响起毛毛撒娇和小张的嘻笑声。
那天小张对我说:阿龙,别看我没文凭没长相没脑子什么也不想,可咱有票子房子车子和精子。这玩意儿实实在在能撩开摩登女郎的石榴裙,什么承担的了承担不了责任,女孩子跟咱都不考虑这个,你充的哪门子正人君子,感情这玩意儿说穿了,还不是吃喝玩乐搂搂抱抱。告诉你,女人比男人更感情脆弱,耐不住寂寞,你他她再不理小金,我可要换换口味,不信你走着瞧,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你说这回你入了喝五粮液洋酒还是马尿?
我走的那天,小雨打了二两散酒放进包里说:三毛钱一两,阿龙哥给你路上暖暖身子。
小金说:好玩吧,我摇了摇头。小张附在我耳边说,小金今晚真够味,你不想抱抱她。我说我不会跳。在越来越疯狂的音乐节奏声中,一对对红男绿女玩命地蹦蹦跳跳,年轻漂亮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热情。小张拉拉小金说,来来来,咱俩跳一曲吧。你这件吊带裙真够味。小金噘着嘴白了我一眼,她腥红的嘴唇闪闪发亮。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轻飘飘地步入舞池。那是个很吸引人的后脑勺,一头自然卷曲的柔发散在肩上,斑驳陆离的灯光,涂在上面光亮亮滑溜溜的像皮鞋店里出售的皮毛,让人产生一种不买也想摸摸的欲望。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默生的面孔,我琢磨着我的同龄人的心思。这些不甘寂寞的少男少女,凭借音乐的剌激和虚假的狂欢,来驱赶内心深入的孤独,因为孤独,他们需要头脑发热,需要干出点什么不加思索的事情来,可一旦这种需求成为生活的主宰,他们在峥嵘的岁月里,要不了多久就会便成一块块美丽可爱的鹅卵石。
一个哼哼叽叽频频蹬腿的女孩碰了一下我的肩头,丰满的胸脯鼓鼓的,我怀疑里塞了什么东西。我说我不——跳。她说那你来干什么呢?我来干什么呢?我猛地站起身,贴着墙根默默地穿过舞池,狠不得变成一只四条腿的狗迅速逃离这里。在角落里,我撞在了一对舞伴的身上,我愣了一下,他们就站在我的瞳孔里,小张的鼻尖和嘴唇压在小金面部的轮廓里,两张脸被迫的变了形,带着婴儿吮吸时的贪婪,患者挨刀时的疼痛。你知道他是谁呢?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你输了喝五粮液洋酒还是马尿?他妈的,阿龙的巴掌居然也能兴奋得索索发抖,居然也能印在女人的脸上,活该它被抓得鲜血淋漓。你打呀,打呀,你这个白痴,世上除了我,没有哪个女人会爱上你这个冷血动物。她扑到我怀里,像一头发狂的母兽,我的脸被咬了一下,火辣辣的痛。一种原始的冲动和颤栗使我的双臂紧紧匝住她的身体。那一刻,我的思路中断了,我的血液也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我的心那么强烈地想蹦到身子外面去。我们摔倒了,我感觉她的泪就是我的泪,我的嘴就是她的嘴,她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
我朦朦胧胧地听见母亲说:“烧被节你回来吧,过门的事就这么定了。”
屋里静悄悄的,外面有人喊:“取奶瓶子啦。”
我玩命地往车站跑。
当我气喘嘘嘘地来到站牌下的时候,母亲那矮小的背影已消失在车门口,我只来得及挥挥手里的花手绢。
我像个等了很久很久的旅客似的,望着远去的长途汽车不知所措。一个扛着大包小包被甩下来的乡下老汉看看我说:“不要紧,小伙子,明日来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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