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幸福很简单
2000年,我作为管理人员被外派到黔西南一个叫马岩的山里工作。总公司响应西部开发的号召,主要是看中了西部地区丰富的电力资源,在那个叫马岩的地方办了一个厂。我和另外三十名技术工人到了那里,那是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傍依着美丽的锦江。但除了山还是山,交通十分不便,生活条件异常艰苦。我是唯一的女性。那些看似寻常的生活小事和基本要求在那里变成了一种奢望。一次洗澡,一次上厕所,一次电话,吃一顿肉……都是那么的难得。但现在想起,那每一次的获得,其实就是一个个简单的幸福。
一、一顿土豆烧排骨
我们厂子建在一个旧化肥厂的原址上,这是个破败的大院子,杂草丛生,到处是灰砖旧瓦房。我们吃住在里面。和我们同住的还有修建湘黔铁路的乌鲁木齐铁路局。
住地离县城有30公里路,这是条唯一通城里的路,仅一车身宽,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间或的小石块裸露出来,一幅惨不忍睹的样子。经常堵车,一堵一整天是很平常的事。初建期,食堂设施简陋,没有冰柜。没法贮藏肉食类,只有土豆和洋葱便于堆放。雨季里,车子进城很困难,所以工人们的主食不是土豆就是洋葱。吃的人连呼吸和汗液里都充斥着土豆和洋葱味,终于工人们开始抗议。
厂子里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工人们吃顿肉。司机老林很早上了路,30公里路竟然走了很长时间,上午十一点才进城。老林开得是蓝色双排座车,而菜场里有很多这样的车,都是在这里修铁路的各铁路局的生活车。所以卖肉的老板上错了车,把一麻袋猪肉扔到了另一辆蓝色双排座车上。等林师傅出来,车已不知去向,可急坏了他。凭着提供的现索,开着车到附近工地找,那么多工地,林师傅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等开车回厂已是夜里8点多了。食堂里请的师傅忙开了,下了班的工人们都来帮忙。为了即将到来的美食,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忍着饥饿忘了疲惫干得很欢。终于冒着香气,热气腾腾地大盆土豆炖排骨上了桌,早有工人打来了当地的土烧,在简陋了食堂里,就着酒,工人们或站或坐地敞了怀吃,吃得汗流浃背,脸上漾满了知足和幸福,昏暗的灯光下,工人们觉得这是无与伦比的美餐。
二、晒被子
贵州历来有“天无三日睛,地无三尺平”之称。所以,下雨在这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十天半个月的下或者更长,偶尔晴那么一天,让你高兴一下,但第二天就变了脸,又是一个十天半个月。空气中伸出手抓一把都是水,屋子里的地面一踩一汪水吱吱响。晾的衣服看起来干了,穿在身上却粘粘的难受。被褥潮湿透着霉味,躺在下面身上仿佛压着块冰凉的大石块,工人们买了电热毯,但还是不起多大作用。所以,偶尔的天晴,工人们抓紧时间晒衣服、被子。大搬家似的,房顶,院墙,树叉,甚至地上都晒满了,如有可能,他们连房顶也会掀开,让屋子里也见见阳光。好在这里是高原,只要是天晴,那一定睛得纯粹,阳光直直的照着大地,天高而蓝,让人觉得无限美好。晚上躺在干干的被子里,闻着满屋子阳光的味道,无一例外的会做个好梦,每一个人都会在梦中笑醒,为着这简单而来之不易的所得,认为是一种恩赐,觉得是那样的幸福。
三、上厕所
夏天来了,山里的蚊虫空前的多。特别是夜里,满天飞舞着硕大的蚊蝇,象一架架小型战斗机,而且斗志昂扬,充满了杀伤力。那里也有句俗语,原句记不太清,大意是三个蚊蝇一盘菜,其大可见一斑了。耳边刚有嗡嗡声,身上已着了一口,针扎般疼,眨眼间,皮肤上隆起一大包,奇痒无比,用力抓挠,更痒,倒不觉疼了。那痒比疼更让人难以忍受,这挠就变成了掐,直掐得血肉模糊才解恨止痒,好后留下一深色疤痕。偶尔触及,会引发那痒,那是骨头缝里的痒,如果意志差,复挠,又会是一场血腥场面。为了日后留有一双好腿示人,对得起观众,只好忍了。但现在我的腿上还有遗患,所以夏天我很少穿裙子。
最难受的莫过于上厕所,那厕所依山而建,在杂草灌木的包围之中。蚊蝇更是穷凶极恶,白天还好一点。到了晚上,只得提了大芭扇进去,狂舞乱摇,终抵不住蚊蝇的四处攻击,落得满屁股疙瘩而出。有时光着的脚背上还会有一丝清凉,然后是软体动物在蠕动,那是更可怕的事。至此,得了厕所恐惧症,而且还羞于说出口,其间因着这痒,我抓坏了身体,引起感染,全身浮肿,只好到医务室打点滴,才发现和我一样挨针吃药的大有人在。只得尽量少吃少喝,目的只一个少上厕所。那个夏天下来我瘦了十斤,可不件喜事,因为我本身就瘦,只落得个“为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把蚊恨”。但绝对不上厕所是不可能的,只好借鉴当地人的方法,用一种蒿草薰,但这薰的同时把我自己也搭进去了,呛得呼吸急促,泪流满面。后来又买来蚊香薰,但它的杀伤力太弱、接近于无。那时觉得家里真好,能呆在宽敞明亮没有蚊蝇的卫生间里上厕所是多么的幸福。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每次有机会进城,我一定会在城里的卫生间时多呆一会,只为那短暂的不屑一提的幸福滋味。
后来,厂里终于建了一个标准化的厕所,再不为蚊蝇所困了。每次蹲在里面,想起之前的痛苦那实在是有在天堂的感觉。
四、龙卷风之夜的微弱烛光
我们的居住地据当地人讲是雷区,时有电击的可能。那夜一阵铺天盖地的电闪雷鸣过后,刮起了狂风,我关紧了门窗,仍觉得风在屋子里盘旋。电早停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风在面外叫嚣着,树枝的断裂声在夜里更显凄惨,房子似乎随时会倒塌。风的声势之大让我认定是龙卷风。我想风吹掀了屋子,我极有可能被吹上天,然后不知去向。电视里关于龙卷风的画面在黑暗里更显清晰,恐惧袭遍全身,深入骨髓。我甚至有些绝望,身在异乡的风雷夜晚,我是如此的想念亲人,想念家的温暖。一丝清泪滑落出来,我哭了。
风终于风停了,下起了雨。雨噼噼啪啪敲打着树木,这声音听起来多少让人有些安慰。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开了门,一片光亮洒满一屋,是房东大妈,她来看我。她手里举着小半截蜡烛,就是这小小的微弱的光亮驱散了我的恐惧,让我觉得无限温暖。我趴在大妈的怀里哭了。大妈啪打着我的后背并不说话,但我依在她的怀里觉得是多么的幸福。我至今想念她温热的怀。早晨,院子里一遍狼籍,工人住的简易木房子屋顶上搭建的木板和油毡被掀翻在地,工人们正在抢休。想到他们昨晚是如何熬过的,又承受了何等的艰辛,我觉得我是多么的幸运。
五、洗澡
试生产后,很快出产品了。我经常会跟着运货的大卡车到火车站办理一些运输手续。大热天,天气格外的好,但道上尘土飞扬。一辆车过去,扬起满天黄土,那真是赴后尘。满脸满鼻子都是土,鼻腔里干的难受,往里面拍打点水才舒服点。嘴巴裂的厉害,有时连唾液都吐不出,清清嗓子吐出的是一口黄沙。头发粘在一起,用梳子划拉不开,为了美观,用力往下拽,伴着疼痛一大把含着土的头发也拽了下来。一天下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洗一个澡,神清气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所以每次晚上回来,在车上我开始想念锦江的水以及她带给我的清凉和洁净。
下了车几乎是狂奔到江边,然后扑咚一声跳进去。透心的凉袭遍全身,真是舒服。我洗漱一阵后,身心舒畅,然后将自已放倒,平躺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四周是俊朗的山的剪影,头上繁星点点。什么时候,半弯月亮翻过山头,撒下一遍银光。世界静谧而安详,洗去一身的疲惫,躺在自然的的怀抱里,接受它的恩惠、抚慰,也将自身还原为自然。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可以想,自由自在实在是一种幸福。
六、一碗老南瓜汤
到了收割季节,周边的山坳零星的稻田里,有很多山民在割稻子。因场地有限,他们直接在田里打谷,而且是最原始的方式。在田里放一个硕大的木盆,但又比它高,他们靠摔打和揉搓来得到稻粒。那实在是很艰辛的事,幸而他们的地不多,收获也就很少,凭介最原始的劳作,消耗掉的无非是时间。望着他们黝黑的脸庞以及注定的麻木。我想,这所得不知能否满足他们一年的口粮。
好多天幸苦下来,也能聚拢几麻袋收获。老林打算帮一对祖孙俩运回稻子,来请示,我同意了。那对祖孙我见过,老的风烛残年,小的弱不禁风。要肩扛手提的运回那点粮食也确实不易。因已下了班,也别无它事,我跟了老林一块去。沿着厂子后面的山路拐过一个弯就到了,这是幢很破的木板房,屋架子倾斜着,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老头千恩万谢的请我们坐,我们坐在了门口的竹椅上,一只公鸡站在土堆上不分时段的引颈高叫。老头和孙子一块出来了,两人手里各端着一个土瓷碗,是一大碗南瓜汤。老头说这是地里种的老南瓜,煮了老半天了,完了冰在井水里,刚取出来的。我喝了一口,还真甜,是沁入心脾的甘甜。老林也说不错,我们各自又要了一碗。老头站在边上看我们喝,脸上漾满了笑,谦卑里溢满了无限欢喜。我们也很开心,因着这南瓜汤,因着老人的快乐。回去的路上老林似乎话很多,我也陪他说了很多话。
七、种菜
住在山里的日子实在是闲,看惯了山里的山山水水,就想有点新鲜事。老林教我种菜,我们在院墙边上开了一块荒地,烧了些杂草在里面还有大粪充钾肥,归整成行。种什么我们早想好了,买了蒜瓣回来,剥了皮倒立着插进土里,掩埋好,然后在周围散上芫荽种子。一场透雨过后,大蒜冒出了嫩绿的芽。再去看,已有半寸长了,芫荽也露出了新芽,心里真高兴,象面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样小心伺候。我和老林下班后蹲在地头除草,给它们浇水,象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细心专注。终于长满了一地畦,绿绿地透着新鲜,我们摘了下在面条里吃,真是香极了,毕竟是自己亲手种的,那种幸福的滋味只有自己最能体会。
八、终于可以打电话了。
在山里,因为没有信号,带去的手机成了摆设,只能当做手表用。县里很为我们着想,决定在山上安装一个插转站,电信局通知中秋节那天开通。来的人大部分都有手机,中秋那天大家很兴奋,等待着那个激动的时刻。“每逢佳期节倍思亲”,大家都希望能在那个月满之日里能和家人通上电话,表达一下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情。
那晚的月亮真大真亮,恍如白昼,毫不吝啬的用它的光芒普照着大地。院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开满了洁白的小花,空气中到处飘满了花香,馨香无比。乌铁路局指挥部的人买了一头羊宰了,一群人坐在月光里烤羊肉串。他们带来了全套的家什还有佐料:一个长型的烤炉,长约尺长的铁钎,孜然还有糊椒粉,我到车间给他们取来了木炭。所以我有幸和他们坐在一起吃羊肉串。一会儿,香味扑鼻,在院子里迷散开来,招引了院子里的狗,狗就在我们的胯下钻来钻去,我们喝了很多啤酒。因为我从小在新疆长大,无形中和他们有了更深的情谊。
恍惚中听见有人喊通了通了,身边的人都开始动作起来,喂喂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也拔打着手机,可毫无反应。不知谁爬到了一颗高大的树叉上,高声叫着通了通了,你听到了吗?好呀,终于听到了,你知道吗?我想着你们呢。那声音有些颤抖,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清晰明亮。这声音感染了别的人,没有可攀的树,大家一起往远处山顶跑去,月光下,一群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耳贴着手机喂喂地往上奔。
山顶上,其景何其壮观,一群人的身影映在山上长长短短地动。一片喧哗嘈杂声里含着改不了的乡音,混合着问候,思念、牵挂……还有压抑的哽咽声。头上是千里明月,脚下是涛涛江水,在异乡的山梁上,他们象群姿态怪异的苍狼对月而呼,徒增了一种悲壮。那一瞬想起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千里思念一线牵,大约没有什么比现在和亲人们通上电话更幸福的事了。
一晃这些事都成了过往云烟。我现在吹着冷气,喝着冰镇的可乐,手里把玩着电脑,听着优美的钢琴曲,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却也只觉得这是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没有惊喜、也没有不快乐。我的生活原本这样波澜不惊,平平常常,何许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它无形中耗磨着我的听觉、味觉、情感腺、肢体的灵活性以及认知能力,我渐渐变得麻木。提及幸福我已无法从现有的生活中找到答案。而往往会想到那些往事,那些夹杂着劳累、辛苦、眼泪、汗水、恐怖的各种生活感受才觉得是一种幸福。其实,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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