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道
刘仓满在娘胎里就折腾着他娘死去活来。落生的那夜,他娘死挣活憋,他也不肯露脸;再往后,娘阵阵哀嚎,他才不情愿的有了反应:伸出一只手来,手宽大,象牛舌头卷水草一样卷住了接生婆的剪刀,死活不肯松手。一老一少就夺起了剪刀,最终硬是被拽出了娘胎。却不哭不闹,嘴委屈的撇着,接生婆在他臀上报复性的狠扇了几掌,他才嗷的叫出声来,声高调长,他娘歪着那张煞白的麻脸问:是人不是?哭声咋像仔猪呢?
十三岁那年,仓满辍学了,因为满世界都在“造反”。刘仓满就在村前村后造鸡狗们的反,成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狗老远见他夹尾巴呜咽而去,鸡一闻其声忙射向屋檐。寡娘早已奈何不得。
一日,大舅从乡食品站回村,到村口正见仓满翻倒一只大黄狗,两只大手死撑着畜下巴,畜在他胯下翻着一对杯口大眼满嘴哀嚎。大舅眼前一亮,对仓满说:“你小狗日的,敢用刀宰了它,我就带你吃公家饭去。”
仓满眼盯大舅的黄挎包说:“你老狗日的,给我递刀我就敢。”
大舅真从挎包里摸出一把尺长的杀猪刀来,仓满接过二话不说,噗哧一刀扎进狗膛,狗立马伸直了腿含恨而去。仓满在狗身上拭了血迹,涎脸对大舅说:“说话不算数是地上爬的。”
大舅踢一脚死狗,说:“你狗日的心狠着呐。书不念后悔不?”
“不后悔。”
“猪狗有幽魂,你不怕讨命去?”
“砸烂一切牛鬼蛇神。”
大舅二话没说,牵着仓满大手进了他家,当下与寡娘说妥,收下仓满随他去乡食品站学徒。寡娘自是欢喜不尽。
仓满灵性,不足一月,就学精了杀猪的前奏后曲,赶猪、捆猪、撑猪,一双大手将猪治的服帖,只等他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后,用气筒将猪胀的滚圆,再用滚水浇猪,淋透,操一铁瓦麻利地刨毛、、、整个流程唯缺少杀猪的高潮。仓满的一双大手就发痒。一日,逢舅杀猪,硬拽着杀猪刀不松手,舅伸手要,仓满说:舅,我来。大舅说,你狗日的还嫩。仓满一犹豫,早被大舅一巴掌拍出老远。大舅破口大骂:“你狗日的才几天,要夺老子的饭碗。”仓满一脸酱色,忙赔罪不已。日后不敢造次,更用心学技。
某日,舅偶染微恙,难以操刀。仓满请战,舅应允。置一凳于栏外探看。仓满披挂妥当,持刀入栏,栏内一阵骚动。仓满瞄上一大黑猪,不由分说,拽住畜耳,扎马桩,锉力将猪翻倒;一手抵畜脸,畜无法仰颈;两膝抵畜四蹄,畜哀嚎不绝,死挣出一泡黄尿一坨隔夜的稀粪。另一手空中一扬,一道白光一灼,刀没至柄,刃射畜心,畜顿毙命。围观者欢呼叫好,皆夸仓满手法已胜老杜,老杜即大舅。舅怔坐久久不语,脸上红白一阵。隔半月,舅辞出食品站,临走,送仓满一句话:猪狗命苦,普度凡生,屠乃不得已而为之,等日后生活好转,早改了做别的营生。仓满唯诺。
自始,仓满屠技大进。人一日杀两猪,他非杀五数;人五数,他非八九数,性状恐是上辈与猪为仇,屠性盎然。每日栏前一站,众畜惊恐万状。顿时,名噪一方,年年红纸奖状张贴不完。
日月如梭,仓满不觉已到谋娶年岁,说下邻村李姓傻女。傻女不傻,只因性情活泛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而得名,年满十九,长得也周正。仓满自然心仪。那年春夏间,用驴驼来,拜堂成了亲,婚后,小两口自是甜蜜恩爱。一日,傻女河边洗衣,禁不住边上几个婶子的蛊惑,遂讲了与仓满晚上的功课。婶子问:开心不?傻女说开心。婶子问:着迷不?傻女说当然。婶子问:他咋让你开心着迷的?说来听听,好让婶子们学学。傻女说:那简单,好学,用鼻嘴拱呗,全身的拱,麻麻痒痒,可有意味了。
婶子笑说:那不成猪了?
傻女说:怕啥,最后还要像猪一样爬到背上呢。
婶子们一阵浪笑。河水乐的呵呵的唱。
又几年,食品站解体,众屠手各奔东西。仓满回村仍操旧业。时值改革初期,政通人和百业逢春,百姓生活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仓满逢请必至,屠意兴隆。仓满杀猪,已成景致,围观者甚众。剖解之时,仓满割一脊肉,丢主人同时,说一句:来,下酒菜。主人一旁殷勤接了,忙吩咐女人灶间侍弄。日久,仓满遂成一膘肥大汉。酒令声中,常有好事者问仓满杀猪历数,仓满大手空中一挥,满脸得色,口中念道:“刀儿尖尖,盆儿圆圆,我杀的小猪千千万万,我杀的大猪万万千千。”一番豪言,博满堂喝彩。
一日,娘家来请。敢情娘家喂养了一头大猪,近日得了隐疾,不吃不喝,终日卧槽不起。医治半月无效,便请女婿仓满来拿个主意。仓满踱到栏前一看,倒吸一口凉气,瞧猪身坯,足有四五百斤,头若轱辘,体似牯牛,所幸巨畜恹恹残喘,仓满心中才有底数。这猪原本歪斜一侧,先听一陌生脚步踏来,后有闻一血腥味出自栏前一彪形大汉,猪通人性,顿时明白主人用意,一双眼睛流出哀怜神色。仓满并不理会,遂对丈母道:“赶早杀了,晚了只配沤肥。”
丈母是个慈善老妪,当下红着眼圈在栏前与猪儿话别,手儿轻抚,口中念念有辞:猪儿呀,别怪我心狠,一手把你养大,我也舍不得你,来年再到我家哦。又拎起搅食板磕在食槽上,一边磕一边唱道:“来来来,开年到我屋里来,来来来,转来呵――。”唱毕,竟扑簌簌流下几行老泪来,一边抹一边避到后山崖去了。
一支烟功夫,仓满拾掇停当,攥一尺长的铁钩入栏,手一伸探到猪颌下,钩尖锋利,扎入皮肉,仓满喊一声:起。猪竟趔趄地立起,歪斜着步子随仓满出了栏,奇的是这猪竟不叫不挣,少有的任仓满摆布。几个娃娃一边拍手叫:“快看快看,猪哭了,猪呜呜的哭了。”果然见猪脸上爬满了泪痕。
仓满不费力将猪翻倒,几个汉子帮忙抬上条凳,凳下置一木盆。仓满大手竟不摁猪脸,汉子们也相继退去,原来猪并不要费大伙气力,它竟如自己爬上条凳一般,闭了双眼,引颈待毙。缺了较量,仓满少了兴致,尽将狠气聚于刀刃,使足了架势,嗯唷一声大喝,再看猪颈处,早见不到刀柄,仓满一只手也从创口入,但见内里手腕一翻,够着畜心。猪果真似忍了剧痛般痉挛身躯,老脸上泪光一片、、、
仓满叫声‘不好’,正要再探寻刀,创口处不由分说汩汩冒出浓浓的黑血、、、
此夜,仓满酒醉。夜深,却执意要归。行至半路黑风垭处,一个趔趄跌入几丈深的崖底。翌日,傻女不见仓满,问公婆,皆说未见仓满夜半归来。一屋人急慌起来,忙聚众一路寻去。在崖畔草丛见一只鞋壳,识得是自家男人的。遂嚎啕奔下崖去,刺棘丛中就听噜噜猪叫,循声望去,仓满一身血迹不省人事。
七手八脚抬进屋去,仓满眼兀睁,却不理人左右问话,亦水米不进,只一味噜噜哼叫。找来医生救命,皆摇头叹气,说活不过几日,要准备后事。几日以后,仍似前日模样哼哼依旧,只是不肯断气。大舅闻讯赶来,问了前因后果,顿足道,是我害了我甥。众人忙问其故。不答,径直到榻前,见仓满,老泪纵横。
舅问:你杀猪前可曾焚香?可曾好言抚慰?
仓满不语。
舅问:你每每事后,可曾掷刀五尺开外?
仓满双眼圆睁。
舅叹:聚怨成仇,终惹下这档孽债。
仓满五指拽舅手,不松。舅附耳道:“你狗日的别怪舅留了一手,舅也要靠这养家糊口不是。遂挣脱仓满。出屋对仓满娘和傻女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寡娘在猪屋门外置一条凳,众亲将仓满抬放其上,颈下处置木盆,盆内放着铁钩铁瓦等屠具。仓满娘伸一双青筋毕露的老手抚着仓满道:“儿啊,娘舍不得你,娘一手把你拉扯大不易呵,你不怪娘心狠,你来世再当娘的儿,娘让你念书。”
大舅抡一把雪亮的杀猪刀,大喝一声:走。手起刀落,一刀剁在木盆沿上,入木三分。仓满嗷的一声嘶叫,顿时气绝而亡。
2004-6-1日于宜昌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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