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心中的玫瑰

以前妈家住的地方，前面有一块空地，妈刚搬去的时候，那块空地上堆满了建筑垃圾，后来一些居民把生活垃圾也顺手就扔在了那里，日积月累，那里竟成了一个垃圾场，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刺鼻难闻的气味，从那里走过的人都捏着鼻子，快步而过。住在旁边的人当然更生气，指责那些乱扔垃圾的人缺德、素质低，但是自己却也常常图省事，不想多走几步，把垃圾扔进路那边的垃圾箱。

搬去的第二年，妈就患病了。妈手术后有段时间在家休养，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呆了不几天，就烦闷难耐了，嚷着要回单位去上班。她说我又不爱看书，又不愿意跟那些老太太们拉闲呱，你让我呆家里是不是存心要闷死我？我劝她在家找点事做，安心调养一段再上班。看我态度坚决，她不再说什么了。

那阵子西西还很小，爱生病，她爸爸在铁道工程局工作，常年不在家，我一个人带孩子，工作又累，加上母亲患病，心里总是处在一种莫名的焦躁中，但是跟学生、孩子和母亲是决不能发火的，虽然脸上时时挂着笑，但是自己不知道，种种压力已使我变得如同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

那次因为西西生病，又忙着为省学科中心组活动准备观摩课，我好几天没回家。星期六下午，带西西回家时，路过那个垃圾场，意外地发现那里变样了。堆积在那里的垃圾没有了，原来坑坑洼洼的地面平整了，四边还种上了蔷薇、月季和玫瑰。那些花显然是刚移栽过来的，没有返生，叶子和花朵都不太精神。但是有了这些花，这里居然很像个样子了。如果不是残留的刺鼻气味，不知道的人可能根本想不到此前这里曾是个垃圾场。

心中疑讶着，到了妈家跟她说起，见她一脸得意，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闲不住的妈妈的杰作！禁不住又是气又是钦佩。气她以病弱之躯发动一帮退离休的老人去铲除垃圾、平整场地，身体怎能吃得消！又真是钦佩她这种想到就做，做就做成的麻利劲。

“你说让我在家找点事做的！”对我的责备，妈振振有辞。然后又得意地讲述着如何去那边工地上说动了小包工头，答应中午借拖拉机给他们用，又如何请那个驾驶员喝茶、抽烟、套近乎——“你不知道啊，一说话才知道，那个小伙子他姑姑跟我是同学，按辈分他得叫我大姑！”——妈妈的亲和力我知道，即使是一个在他们小区卖菜的，她也能跟人家很快就熟悉起来，而她单位那些年轻人，更是跟在她后面一迭声地喊她干妈。这样一来，那个小伙子当然二话不说了，一口气帮他们把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给清理出去了。那个包工头还特地指挥着几个工人来帮他们。“你以为光凭着我们几个老弱病残能有这么大本事？都是人家帮忙呢！还是有好人！”妈总结道。

那些花不仅是为了美化环境，还有一个目的是借花香驱除原来那种刺鼻气味。“花是我们栽的。你王伯伯负责去操持月季，李阿姨管着找蔷薇，我上园林处你张大大那里要的玫瑰。这些花都香，不用多久就能把那些破味儿给赶出去了。”妈说着的时候，脸上满是自信和欣悦，让你不能不服她。

那块空地清理出来以后，再没有人往那里扔垃圾了。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那些花长得非常茁壮，那里成了一个绿地花园，妈和那些老人们每天早晚都在那里练气功、舞剑。

前几天从那里走过——妈去世后，爸搬去开发区，在那里另买了房子。爸搬走后，我便很少从那里走过了，总觉得拐过那个弯，看到那几个已更老了的阿姨伯伯时，妈妈也在他们一起，还是那样大声地笑着。那种幻觉令我难以承受，所以很少从那里走。那天不知为什么事，竟走到那里了，果然在那个拐弯的地方，看到了那些阿姨伯伯，只是没有看到妈妈。他们坐在那个小花园里，就在那些花的旁边。各色的蔷薇已攀爬成一道道花瀑，玫瑰月季开得都很艳，硕大的花朵散发出馥郁的芬芳。鲜艳盛开的花朵，映照着这些皤皤白发，真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景象啊。

我站下了，跟那些老人打招呼。他们认出是我，都非常高兴。一番寒暄之后，自然就说到了妈妈。都很感慨：那么好那么开朗的一个人，一去，竟已经十年多了！他们又告诉我，这里谁谁也去世了，谁谁已搬走了。说到的那些人我多半不记得了，却依然微笑着点头。心想，如果妈还在，是不是也是这样，不管看到谁家的孩子，都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亲他，絮叨着要告诉他所有他不在时发生的事？妈还没来得及变得婆婆妈妈就离开了我们，在我们的心中，她就一直那样雷厉风行着，大大咧咧着。这么想着的时候，心一直温柔地疼着，把眼前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概当成了妈。

那天看到的那个小花园的繁盛令我一直难忘。谁能想的到，那里曾是垃圾遍地，不容留足的地方呢！垃圾场与花园本是难以关联的两个事物，但是一次积极而坚决的行动却使肮脏的垃圾场变成了芬芳馥郁的花园。回想母亲的一生，她一直是一个积极的行动者，从不把精力放在抱怨和无谓的幻想上。即使在五十岁的盛年便不幸身患绝症，她也没有怨天尤人，自怜自艾。在这样的人生里，苦难也可能变成玫瑰啊！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星期一的早晨，放下那么多的事不去做，一直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今天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天有些阴，风微凉，还有四个周就要放假了，学校各项工作都已进入尾声，每年这个时候总是很忙的，不应该也没时间这样沉浸在这种情怀之中。可是，馥郁的花香一直萦绕着我，让我眼含热泪，又让我浮想联翩。

妈当年一定想不到，她领着大家种下的那些花，今天会依然散发芬芳。而我，在她把垃圾场变成花园之后，也学着一点一点消解自己心中的戾气，变得平和。虽然还会有凛然作色的时候，但更多的情况下，已能抬眼望天，风轻云淡了。

是不是母亲知道不能多陪我们，就留给我们这样一座花园，让我们一直都能感受那种超越时空的芬芳？有这样一份遗产，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感到贫穷。

希望有一天，走过自己的所有岁月，回首来路，看到自己一路留下的是玫瑰，而不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