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的另类爱情

（一）

每一年春季涨潮的时候，我都会回到雁落溪。我喜欢那里的空气，四边陡峭的悬崖，绿草茵茵的水岸，天空蔚蓝澄澈，倒映在清冽的水中，连崖边那棵一贯孤芳自赏的寒梅也似乎变得亲和起来。

我喜欢将自己美丽的身子暴露在这美丽清新的大自然怀抱里，我相信连太阳也对我起了邪念，他总是用他的光线一个劲儿地往水底钻，一直到我无处躲藏才肯罢休。

水草是最调皮的，她老是用身子裹住我，好几次，我险些被她弄得窒息过去。她一边打着呵呵，一边俏皮地说：就你美，就你美，你这个天地创造的尤物，累得风都不喜欢我了，就只知道往有你的地方吹，看你能美多久，哼！

水草其实很善解人意，有一次，她吻着我的脸说：“鱼，我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苦痛”。

我说：“我不苦也不痛，我走到那里，他都会一直跟着我，保护我。”

“他是在囚禁你的自由呢？风都看出来了，风说其实你心里一直渴望着自由，但是你不忍心伤害他。”水草看着我，很深沉很认真的样子。

我搞不明白，水草这个天真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有这么深沉的一面。我看着她，想，也许我的眼里流露出了什么。

“可也是，像他那般爱你，你又怎能伤害他呢？那次黑水獭守在石洞口等着吃你，他不要命地冲过去，差点儿就没命了；还有那次你病了，他到处找浣草，还跟螃蟹打了一架，弄得左触须都断了……”水草喋喋不休地说着，眼神定定地看着岸边的崖石，仿佛那些事都是她的回忆一般。

我回过头来，看见他正浮在水面上晒肚皮，阳光抚弄着他那白花花的身子。在一片水波的光影中，他翻过身子，冲着我傻傻地笑。



（二）

我摆脱不了他，我知道。大约在两年以前，我就曾尝试过，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他总会让他的爱跟着我。

他带我到这里来，说你一定会喜欢的。事实证明：我确实喜欢上了这里，不光是环境，还因为这里，看不见那些丑陋的长着四只脚偏要将前面两只立起来的动物。

有一次，我到水面透气时给他们发现了，我听见有声音大声地喊着：“呜拉呜拉，好美的鱼，快逮住她，快逮住她呀！”

我没命地奔逃，自以为到了水下就是我们的世界。可是我没想到似乎是一瞬间，我们的世界已经变得陌生起来，突然多出了好多木头打成的桩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绳子，那些绳子纠结在一起。我游到绳子边，看着绳子间的小孔，我知道我钻不过去。

绳子的那一边，我看见我的姐妹们冲着我一个劲儿地流泪。当我浮到水面望着约一尺高的绳栏奋力一跃时，我听见了他们再一次欣喜的呼叫声。

那声音钻入我的耳膜，异常地恐怖。我好恨自己怎么没有长出一双有力的翅膀！



（三）

逮住我的是一双不大的手，他轻柔地捧着我的身子，一点没有害怕我挣脱而使劲握住我的想法，我知道，他一定是害怕把我捏伤了。

突然就觉得：那双手或许就是浅滩的软泥做成的，温软而细腻。在他的手心里我异常地安静，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家伙，有着夜晚星星投在水面上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那双眼睛出神地看着我，在他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安静的一如沉睡的红莲。

呜拉将我带回到了他的家，那里，有一口水缸。我不知道，水缸里，他正在等着我。

“呜拉，你的白鱼王子终于找到他的红鱼公主了，该怎么庆祝啊！”

他们在水缸外大声地欢呼着，我在水缸里，背对着他无声地哭泣。



（四）

我相信，呜拉一定能看懂我的眼神的。他们是这世间的精灵，主宰了一切生命，上帝托梦给他们把他们叫做人，称他们为万物之主——他一定能看懂我的心思。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我的想法，他终于将我与白鱼装进了一个小桶，在一天午时雨后将我们放了回去。

我终于又可以自由地在水里穿梭，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里的氧气。与以前所不同的是，我的身边，从此多了一尾通体纯白色的“王子”。

他很帅，这一点我从来都不予否认，从我出生起到现在，我还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气的雄鱼。白晶晶的外衣，像玛瑙一般整整齐齐地穿在他那雄健的身子上，尾鳍宽大而修长，与身子构成的线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当他在水中奋力一冲时，有如一道划亮的优美弧线，立时会引起姐妹们好一阵惊呼。

几个月后，他越发出落的英俊了，在我们这一段水域里，几乎所有的女儿都爱上了他，连水族宫里的公主也不能例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她们那种感觉，好些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游到靠近岸边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时我想看见人，有时我想看见一些鸟儿，想像着能有一双它们那样会飞的翅膀。

他从来没有察觉到我心里的感受，总是一直不离不弃地跟在我的身边，如果我不高兴，他会离我远远的，瞧他那一幅随时警惕的样子，感觉他好象一直在等着“英雄救美”时刻的到来似的。



（五）

有时候，坚持真的会出现奇迹。

三月的一天，我在靠近河岸的浅滩憩息。沿岸的花草倒映在水里，在天空的蔚蓝与澄澈中，它们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我将自己悬浮在水面下不深的地方，展开我短小的翅膀憩息。闻着水草隐隐的清香，我感觉自己恍惚进入了梦乡。

“快跑！”他急匆匆地冲过来，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只长长的嘴便伸进水里咬住了他的身子。他奋力挣扎，晶莹的鳞片随着身子的扭动一片片掉落下来，在波浪的起伏中一荡一荡地刺激着我的眼帘，我看着他，惶恐的不知所措。

那是一只大鸟，鲜红而宽大的喙，一身瓦蓝色羽毛，它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知道他的一切挣扎都将只能是徒劳。我看着他那遍体鳞伤的样子，知道他一定很痛。可是，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毫无回旋的余地。

完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从未爱过他，可是他爱我却是不争的事实，我实在不忍心眼看着他在我的面前被一只鸟活活吃掉，我看着那只鸟，突然想起了呜拉，如果呜拉在，他一定能保护他的白鱼王子吧！

我游到他身边，看着鸟的眼睛。它也发现了我，也许它从我的眼里看见了什么，我突然感觉到它的眼里有了一层模糊不清的东西。它停止了伸颈就餐的动作，然后放下他展翅腾空而去，巨大的翅膀扇动的气流在水面上流下了一圈圈涟漪。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望着它，知道自己虽然并不爱他，但我并不愿意它就这样死去。

“你不愿意我死去的，对吧？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是真的很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我……”。

他挣扎着，每一句话都像是拼尽他最后一丝力气。我呜咽着，毕竟它是因为我才被伤成这样的，我不能不想办法营救他。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你告诉我，快告诉我呀！”

他努力摆了摆尾，对我说：雁落溪。



（六）

雁落溪有一种花叫做浣草，他告诉我，那花不仅能治外伤，还能治百病。

在浣草的帮助下，他很快就恢复了。但是它再没有了从前那般眩目漂亮的白玉一般的外衣，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疤痕。

从此，他再没有离开过雁落溪。每年春季涨潮的时候，我会顺着溪水潜回去看他。他很知足，好多次，他对我说他真的很幸福，那时候，月光洒在水面上，四周充满了宁静与安详。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此刻，我的心里就会有一股强大的负罪感，我很清楚自己，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



（七）

我常常想起呜啦，想起那只鸟，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读懂我的眼神。有时我想：人类所谓的天敌也许原本并不存在的，只是彼此缺少或者无法沟通罢了；因为我们是生活在同一座星球上的生物，应该惺惺相惜才对呀。

我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记得它腾空飞去的姿势好美，可惜我不能像那些陆地上的生物们一样：站在陆地上欣赏它腾空而起的英姿。回想起它与我对望时的眼神，那眼神里包含着好多内涵，既有赞美也有惊讶，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每月的十五、十六，月亮特别圆，我会想起它，我总想弄明白它眼神里的那层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样子一直过了两年，我常常到那片它曾经出现的水域去，希望再看见它。

可是，它一直没有出现。

如果它不再出现，我想我愿意老死在那片水域，因为那里，有它曾经的足迹。

我开始变得有些喜欢孤独，喜欢孓然一身到那里去，我总感觉自己并不孤独。



（八）

这个三月又快到了，我已经能闻到岸边花草复苏的气息。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到雁落溪去，我一定要告诉白鱼一切，然后回来，在这里等待它出现，直到老死。我准备着，心里一时觉得轻松，一时觉得沉重。

阳光异常明媚的一天，水流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直觉告诉我：该出发了。

我开始摆动我修长的尾，向雁落溪的地方游去。

“砰、砰砰”岸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吓得我一下子沉了下去。不一会儿，我便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儿，感觉自己刚才恍惚听到了鸟的哀呜声。

当我重新浮到水面时，它正浮在水面上，胸膛上的两处伤口正汩汩地淌着鲜血，一群小鱼儿闻见腥味正三五成群地赶来，他们争相恐后地袭击它的伤口，那里对他们来说是一顿可口的美味。

我一边奋力驱赶着他们，一边流泪。

“没用的”，它将头探进水面，对我说，嘴角流露出一丝惨白的微笑。

“知道吗？”它看着我，一字一顿地。

“你是我所见过的鱼儿中最美丽的，记得我当时看到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的眼神……从那次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一尾鱼，你让我知道了，鱼，也有感情！”

它的身子，因为疼痛一阵痉挛。

“我知道，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了你……虽然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生活空间，可是……爱，是可以穿越一切的。我总记着要回来，每年三月春季涨潮的时候，我都希望在这里看见你，可惜……可惜，每次你都不在……今年的三月，我特意提前回来，我想……我想，也许，也许你在三月里会去其它什么地方，没想到，我还真看见你了。”它看着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温柔。我看到了，那层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它的眼里闪闪发亮。我的心里，一阵刀绞般的疼。

“你快走吧，人要来了，他们很残忍，不懂得尊重其他生命。你快走吧……见到你，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不，不，你不能死”，我大声喊着，感觉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它歪着头，有气无力地深情看着我，它的眼皮就快支撑不起生命之重了。

它已不能再说话，身子就快要僵硬。我呜咽着，再也无法使它的心跳恢复过来。船桨击水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抱定了与它一起死去的决心，想：即使我们一起被切剁成肉泥，被咀嚼成渣滓，被人类的大肠过滤成粪便，我们也终将合二为一，永远地在一起。

就在船桨惊动的水浪划过我们的身子时，它突然睁开了双眼，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展开它那双巨大的翅膀，奋力拍打着水面。它已不能起飞，只能借助水波的动荡与助力来移动自己的身子；它不停地拍打着翅膀，迅速离开了我，只一瞬间，它已靠近了船。

“哈哈……它还真懂事，自己就跑了过来，哈哈”，我听见船上的人在大声笑着，那笑声里，充满了贪婪的味道。

我好想再看看它，不知道它被他们怎样了，当我聚起全身的力气奋力一跃时，我实在不明白自己何时竟已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我在空中看见它被一个人拎着，已然死去；另一个人站在他旁边，大声地惊喝着：

“啊，飞鱼，好漂亮的飞鱼”。

我知道，我已经有了我自己的翅膀。



（九）

我没再去雁落溪，我能感觉到：雁落溪里，藏不住我的孤寂。

九月，突然发现，天空不再如以往一般高远。我与鸟的水域，来了一大群客人。他们，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黑的白的，全是丢失了生命的尸体。

有一处很耀眼，墨绿墨绿的，我觉得非常眼熟，游过去时才发现是水草。她似乎在睡觉。“水草，水草……”我大声地呼唤她，围着她的身体打转，她的身子，再也没有了裹住我的力气。

我一边摇她，一边呼唤，终于，她睁开了眼睛。

“鱼，是你。你，还好吗？”她看着我，有气无力。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呢？”我急切地询问道。

“他？他死了。被人叉在树枝上烘烤，我看见，白色的鳞片在那些人的刀下，一片一片，像十二月里雁落溪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让我传话给你，他依然爱着你，刻骨铭心的那种！”

“雁落溪被人发现了，岸边建了好多好多房子，水里搭了好多好多亭子，人们说水质被污染了，要清理，他们……一个个全都被活活呛死了。”水草说着，抬眼看着那些浮在水面上的鱼儿们的尸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悄悄地死去。鱼，你说我们能不能到其他地方去生存？”水草说着，眼里透着一丝恐惧一丝渴望。

我不知道。看着水面上那些鱼儿们的尸体，我无法回答。

突然感觉，我与鸟、白鱼的爱情都死了，死在这片辽阔的水域。我的翅膀，已无法给我们重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