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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之死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1 阅读:
在人生的路上,我永远不会忘记六十年代初那场空前的大饥饿。我无限的怀念那个曾经用生命救活我们全家的我的那条心爱的小狗——虎子。

那年我十岁。在深秋的一个中午,我冒着阴风卷着稀疏的雨雪,漫步在生产队的菜地里,拣被丢弃的枯黄的白菜叶和腐烂的芥菜英子。在我路过离我家不远的那座木桥时,我看见了那条小狗。它趔趄着,看到我,求救般地有气无力地冲我叫了两声便瘫倒在地上。

它太瘦了,一张因沾满稀泥而看不出毛色的皮裹着凸凹不平的骨头。就像一根刺,要不是因为它还有微弱的呼吸,根本就看不出它是个活物。

我说不上为什么要把它抱回家里去。那时,母亲正在熬着一锅掺了菜叶的苞米面粥,它闻到溢出的香味儿后,立刻抬起头张望,挣扎着从我怀里往出爬并不停地用舌头舔鼻子,犹如一个渴望待哺的孩子,祈求地看着母亲。在它那闪烁明亮光辉的眼睛里,我立刻看得出它是一条特别伶俐的小狗。

母亲一面唠唠叨叨,一面舀一勺菜粥喂它。它顾不得菜粥的滚烫,大口地吞食。我第一次看到饥饿得将要死亡的狗吃食的时候是何等吓人;它吃得太猛烈了,滚烫的食物烫得它眼睛都要冒出来。因食物噎在嗓子里它引起了反射性的呕吐,从口和鼻子里呛出来。但它顾不得这一切,瞬间,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又一遍一遍地在地上搜寻可能掉在地上的残渣。闻了又舔,舔了又闻。

母亲给它的食物离它所需要的相差得的确太远了。但母亲再没给它填食。那实在是不可能了,因为我家只剩下了三百多斤的粮食了,那是公社食堂解散后我家四口人分得的半年口粮啊!人还不知道能不能饿死,谁还能拿救命的粮食去喂狗呢?因此,父亲回来后就大发雷霆,让我立刻把它扔出去。

那时,我已将它用温水洗得干干净净抱在怀里。听到父亲的责骂,它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顺着眼,将头紧紧地偎依在我的怀里,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剧烈的心跳撞击着我的前胸。

我紧紧地搂住它,生怕父亲把它抢走扔到外面去。我仗着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和平日倍受父母的宠爱,开始骄横起来,我高喊:“我不想扔!”

“你不扔你拿什么喂它?!养狗你就别吃饭!”父亲怒目圆睁,毫无退让的意思。我大哭起来:“就不扔就不扔!我那份儿饭我俩吃,不用你管!呜呜呜……”

我的哭声打动了母亲,她疼爱地把我搂在怀里,小声对父亲说:”小二稀罕就让他养几天吧,等它硬实了谁要再给谁,管咋的也是一条小命儿,可怜见儿的。”父亲也就再不言语了。

其实我并没把我的那份饭分给它,只是熬菜粥时母亲在锅里多加一碗水一把菜叶,然后分给它一份儿而已。

几天后,虎子(因它浑身长满花斑我给它起的名字)就活泼了,每天不离我的左右。和我一起玩耍,嬉闹。不久,又学会了与人握手,叼东西,直立行走……。

它十分精灵。我去拣菜叶时,它就知道我要拣的东西哪些能吃,那些不能吃。,它发现后,总是跑到我的前面,抢着把菜叶用嘴叼起来放在篮子里。在我的身前身后跳。我累的时候,将篮子放在地上歇着时,它便用嘴去拖篮子,让我的心里充满无限的欢喜与快乐。我的饥饿和疲劳也就随之忘得干干净净。

不久,冬天来临了。一切都覆盖于冰雪之中,为了维持活命和自欺欺人的使胃里产生拥饱感,只好在本来就难以下咽的苞米面里再掺上一些粉碎的苞米瓤子面和豆秸粉,那东西不仅干涩难以下咽,因残渣粗糙和毫无营养,排下的粪便连狗都不吃,我和姐姐因此常常哭闹。后来,母亲就给我们单做,不过是多加一点儿苞米面而已。这样就更苦了父母。

虎子吃的就更可想而知了。每次饭后,母亲都是把锅刷了一遍又一遍,在刷锅水里再加一点儿盐,那就是它唯一的食物。当它在围着母亲的身前身后转来转去,吃到那点儿水一样的残汤时,总是甜嘴巴舌地吃得呱唧呱唧地山响,摇着尾巴表示对母亲的感激之情,之后,又用乞求的眼光瞅着母亲,希望能再得到一些食物。哎!那样子真是太可怜了。

春节过后,家里除了还剩下半袋儿苞米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了,姐姐患上了营养不良性肝炎,我们全家人都因为营养不良而开始浮肿,母亲的脚肿得连鞋也穿不上了。那时,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早点儿吃饭。我们的肚子就像无底洞,一锅水一样的混浊的糠粥把我们的肚子撑得像皮球也感到没吃饱,吃完饭就不断地去排尿,肚子就又瘪下去。我们以无力出去活动,每天就在炕上那么躺着。看着浅灰色的天,听着饥肠的噜噜作响,想着我们是如何面对死亡。

虎子也和我们一样,它一动不动的扒在屋地上,它也许懂得我们的艰难,或者是知道只有它才是我们没用的负担吧?在我们把糠粥喝得噜噜作响时,它却常常趔趄着身子,眼泪汪汪的独自离去。晚间有时整夜不在家。父亲说:“由它去吧。”因为我们实在无力管它了。但让我们们想不到的确是一个奇迹,虎子不仅没有死,而且越来越健壮,三个多月后,竟长成了半大狗。毛色也不再灰暗,身上也有了些肉。母亲说:“虎子真是天养的,什么也吃不着还长大了。”父亲也纳闷儿:“真是个怪事儿。”

谜团是在父亲对它多次跟踪后知道的。有一天,父亲神秘地对母亲说:“你知道它为啥能活着?”

“那你说它咋就能活着?”母亲补着衣服头也没抬,反问父亲。

“靠哪儿?”父亲指指离我家不远公社赵书记家的厕所。

啊,虎子真是绝顶的聪明,它知道什么人的粪便能吃。

又过了一个月,我家的粮食已经颗粒全无了。那天,父亲找遍了亲属也没借到一粒粮食,我们就那么躺在炕上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半夜,我因极度的衰弱心噗嗵噗嗵地快速跳起来,大汗淋漓,身子瘫软得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外面传来了扒门声和虎子吱吱地哼叫声。家里人都听到了。父亲立刻起来开门。

虎子用嘴拽着一个猪头滚进来。它累得好象和我一样在虚脱,浑身颤抖着,之后扑通一下趴在地上。天哪!父亲立刻抱住它的头:“虎子!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虎子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摇晃着尾巴,好像一个立了功的战士在等待长官的表扬。母亲胆胆却却地:“它可是从哪儿偷来的呢?”

父亲说:“这年头,家里能放着整个猪头的就不是一般人家!应该匀乎匀乎了!”接着又夸我:“老天有眼,让小二拣来一条宝狗。”

“先别给人家动了,”母亲说:“人家要来找……”母亲心存疑虑。

“管它呢!”父亲说,“谁管我死活了!?”说着,就取来面板分解猪头。

父亲不停地把虎子在猪头上啃咬过的地方片下来扔给虎子吃,它几乎没有咀爵就吞进肚子里,然后又急忙盯住父亲的手。我的嘴里立刻溢满了口水,嚷:“爸,我也吃!”还没等父亲作出反应,我已将他刚片下来那块沾满泥土,带着猪毛的冻肉抢过来塞进我的嘴里。我用力地爵咬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绝妙的香味儿立刻沁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爵了几下便不顾一切的往肚子里咽,在那块肉顺着我的食道下滑至胃里那崭短的一瞬间,我感到我是那样的幸福。

母亲盯盯地望着我,泪水一串串的淌下来,我又伸手去抓,父亲说母亲:“快引火,烀!”

在那个猪头烀得半生半熟的时候,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有等待的耐心了,父亲把猪头肉从锅里捞出来,我们全不管肉里还有鲜红的血丝,全家人就围在一起用手抓着吃,使劲儿地往肚子里填,就像一群饥饿得将要死亡的狼群在撕咬着意外扑获的猎物。那味道远比我吃过的一万元一蝶儿的鳗鱼苗还要香甜甘美,也远远超过 我刚当上亿万富翁时和新婚之夜的那种幸福感。

转眼,一个猪头和一锅肉汤已所剩无几了,父亲才不断的懊悔,说:“如果不吃这顿肉,我们完全可以多活半个月。”于是就把剩下的肉汤和肉全部冻起来。

第二天,母亲拿出一个金镏子交给父亲(那是土改时斗地主分的胜利果实),说:“把它卖了买粮食,兴许能对付到青草发芽。”

但金瘤子只换了十斤苞米面。因为那时人们只顾命,无需装饰自己。

我们更加节约粮食。母亲把啃过的骨头一遍又一遍的熬汤用来做包米面粥,之后,父亲用斧子把骨头剁碎,每天给虎子一小块儿。因为有了那些肉和汤,我们身上的浮肿消失了很多。

就这样,我们又坚持了一个多月。

二月二过去了。母亲说:“三月三,蕖茉菜钻天。”可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我们家又没有了粮食。也许是老天有眼吧,天气竟突然变暖,一连几天,地里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意外地发现生产队的豆地里可以拣到没收净的豆夹儿,中午泥土开化时,我们全家便到地里去,一个一个地把泥土里的豆夹抠出来,有时半天才能找到一个,但一天下来,竟也能扒出一小碗黄豆来,足够维持全家最低的生命需要了。

但好景不长,消息立刻被人们知道,地里马上布满了人,顷刻间所有的田里的粮食被拣得精光。我家又断了炊烟。

又是一整天颗粒没进肚子了。地里再也拣不到一粒粮食,母亲也再没有金镏子了可卖了,等待我们的是饥饿引起的死亡。

那天,我们家里仅仅剩下十元钱,父亲买回来一瓶酒(那时的酒都是酒精勾兑的),他一面喝一面抚摸着躺在炕上的面色苍白的我和姐姐,对母亲说:“我真想去偷,去抢!可惜,我没力量了。”

母亲说:“这回是活不了了。”

父亲绝望的凶着酒,留恋地看着我们。最后,他把目光注视在虎子身上,又去抚摸它。之后,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喝进去。

父亲出去了。下半晌,他领回来一个朝鲜人,招呼虎子,我也东倒西歪的跟出去。

那天,淅沥的小雨夹杂着微细的雪花。在一个歪脖子树下,朝鲜人把一根绳子系了一个套儿,穿过树杈将系套儿的那一头扔给父亲,拽住另一头,用生硬的汉话对父亲说:“你的给它脖子上的套!”父亲就将套子套在虎子的脖子上。

朝鲜人拉紧绳子,虎子被吊在树上。它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拼命的挣扎着,越挣扎套子就越紧。不一会儿,舌头就勒得伸出来,眼睛也开始发蓝,屎尿流了一地。它不动了,

我惊愕的看着这一切。当我知道那个与我日夜相伴的虎子即将死去的时候,犹如在挖我的心,我先是大哭,后来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冲着那个朝鲜人就一脚:“我操你妈!”

朝鲜人一惊,撒开了绳子,虎子掉到了地上。我跑过去,扒在虎子的身上,贴着它的脸放声痛哭,我已经不怕因为我无教养的行为而被父亲毒打了。

但,父亲没打我。他抱住我,血红的眼睛里滚出泪珠。过了好一会儿,哽吟着对我说:“二,爸不打你,爸的错。”

我被放在一旁,父亲又去看虎子。虎子已渐渐地醒来,有气无力地舔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轻轻地摸着虎子的头,:“虎子,走吧,要有来世,我报答你。”

绳子又套在了虎子的脖子上……。

我们用虎子生命换回来二十斤粮食,终于熬到了地里长出了嫩绿的青草与野菜。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过逝,杀死虎子的虽然是父亲,但我丝毫不怨恨他,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依然如一座山。因为,没有他作出杀死虎子的决策,世界上也许不会存在姐姐那个名牌大学的图学专家和博士生导师,也没有我这个能使上千人得到就业机会的私营企业家。但我对虎子至今仍无限的怀念。我常想,其实虎子可以不死,假如那时我们把虎子叼回来的猪头每人每天只吃一小块儿;假如那时候地里的粮食就我们自己去拣;假如那年的春天如今年的春天早来半个月……。

哎,我多么想再过一回和虎子在一起时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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