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是谁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1 阅读: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生命存在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活着,人类自然也不例外。不幸的是,我们往往为之付出一生的努力,而最终依然不得要领。我的最笨拙的办法是去寻找参照物,让与自己保持必要而可能联系的强力参照物,作为生命形式的比较基准。这种比较的手段,我称之为对话。我是个性情庸懒的人,为了思维和理解的方便,我把它简约为与自然对话、与历史对话、与圣人对话、与心灵对话和与自己对话。

我的这部《武夷山笔记》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出于对话的需要。在《自然的回向》里,我艰难地实现了与自然交融的企图,而《人文的雾障》则是切开历史的剖面让自己置身其中,这一卷《艰涩的对话》纯粹在勉为其难地揭示古圣的生命方式,我最感欣慰的是在《不明的飞行》里,为心生命的自然法则做着最自由的心灵独白。留下这个唯一的篇幅,我现在要完成的是与自己个体生命行为做一次必要的对话。

现在,我和自己的对话就要开始了。

多少年前,我在长诗《病子树》里写道:“其实/我是一只乡下的狗/进了城之后/也就成了城里的狗/我的尾巴摇得很城市/这只是在一次洗澡之后”。到目前为止,我的生命是一条折曲线构成的不规则圆形。从生命的自然和社会载体来看,则表现为:山村——城市——山村(武夷山)——城市——山村(武夷山)。按现行的话说算是边缘人吧,所以,我也懒得去理会自己到底是乡下的狗,抑或还是已经变成了城里的狗。

我出生的乡村有着和武夷山一样孕育生命的强力自然心性。我看见漫山遍野的生命形态和谐地律动着自然的脉搏,当然还有满地的肉骨头适合喂养每一只乡下的狗。我完全有足够的理由在这里完成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但我没有。人类惯性思维让我用十多年的时间实现了从山村走向河流下游的城市,这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我们的祖宗从森林走出,开始慢慢集结在下游的城市花了整整一部人类发展史的时间。我的幸运得益于我的故乡离城市不算太远的空间距离和被压缩了的现代时间,我想。

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城里的狗,是因为我在乡下啃过了与城里相当接近的骨头,甚至在数量上比城里的狗啃得还要多得多。我是背着一箩筐唐诗宋词外加几百篇辞赋散文笔记之类的,到城里来的,因而我暂时没有找到自卑的理由。我自以为高贵的头颅还不时地昂起,看看城市低矮的天空。

当然,乡下的狗如果始终在乡下永远只是乡下的狗。但我到底成了城里的狗,并且因为小时候走山路练就的脚力,很快就进化到大多数城里的狗所无法比拟的前行速度和啃嚼实力。在我即将离开大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二十年来第一次回顾的文字,叫做《我尽量忘记能够忘记的》,也就是说记录下了“不能够忘记”的部分,我历数了我的全部骄傲。诸如读了多少多少书啦、写了多少多少诗啦、得了什么什么奖啦、出版了什么什么书啦、领导了什么什么社团啦、主编了什么什么杂志啦、加入了什么什么家协会啦,等等等等。时光又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现在看来,自己当时确实成了城里杰出的狗类——如果我们还有智慧和资格对狗怀有一定程度的恭敬心的话。

就像我在《走进境界的可能》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我走进了武夷山,并且无度地酗吸着久违了但却依然清新的山野空气。我坚信那是最适合愿意接近自然的生命成长的地方,因为她是心性的最好牧场。我开始了寻找生命遗落的真迹和思考应该铺陈怎样的生命方式。做为一只机警的狗,我的视觉渐渐立体起来,这首先反映在我阅读习惯的迁移。我不再把书本作为阅读的唯一对象,于是,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翻开了武夷山迷人的扉页,就像吹过的每一阵风。这种轻松阅读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不需要理解,因而不需要智慧,因而有可能得以补充自然提供的智慧汁液。

我把最美好的十年生命,像云雾一样任意泼洒在武夷山的结果,是把自己身上的人性狠狠地过滤了一遍,这样我性灵中的狗性就得到了最淋漓尽致地展示。狗类的自然心性与人类相比显然要卓越得多,最令我仰慕的是它警醒地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心灵牧场,每一只城里的狗,只要有机会都会选择逃离,都会选择旷野的风可以长长吹过的地方作为心灵的栖息地。就这一点,人类中有可能与它举案齐眉的当首推陶渊明。他的逃离与逃避无关,作为一个生命的真正爱好者,他懂得应该怎样最好地布置自己生命的背景,他的一生只留下一卷薄薄的诗集和三、四篇散文,但我相信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虽然我同样相信他不屑于人类给他任何历史的定位。我在武夷山的十年,可以简约为生命的阅读者,一如我在这期间完成的唯一一部作品《病子树》中所体现的那样。因而,我有资格毫不谦虚地说,我获得了相当程度的狗性。

但我到底没有能够进化为一只纯粹的狗,我贪婪的目光还是逾越了自由的边界线。于是,我颠覆了自己作为一个阅读者和一个写的干净。欲望的毒液使我在不自觉之间,又退化为一只城里的狗了。我在钢筋水泥的樊笼里遥望旷野的风长长吹过的故乡,这一望又是一个十年!我不断地为自己狗性退化寻找各种各样自欺欺人的籍口,并以朱老夫子也偶尔出去做做官什么的聊以自慰,殊不知朱熹从来就不曾获取过纯粹的狗的身份证,甚至他压根儿就不是一只乡下的狗。

我唯一相信自己的狗性有可能得到复苏的理由是,在四十岁咄咄君临眼下的时候,我开始了再一次寻找故乡的心灵旅行,我把这十年城里的狗的生涯凝成了这样的诗句,曰《故乡》,并以此作为这次与自己对话的结束语。



一只狗始终守侯在我的窗下

尾巴摇起的风

掀动我的窗帘

眼睛掀动我的窗帘



我的未来不经意就变成远方了

我踏浪一样走着

利用黑暗把自己的影子剪下



我的狗总是知道我前行的方向

那是一只乡下的狗

遥望着不属于它的方向

我茫然在所有的方向中间

很少回头看看它

回头看看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要知道总有一条隔不断的影子

就象那只狗的尾巴

为什么要逃离呢

河水还是原来的河水



其实我也是一只乡下的狗

进了城之后

到底没有成为城里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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