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

缓 慢

1

他究竟在去路，还是归路上
我说不准。灰尘浮得不高
咬着他的东西似乎松了一下口
慢慢地，他有点像散步了
急驰而过的汽车，总要让他
怆惶闪躲。有几次他差点跌倒
在脏污的水坑，很明显
他的心，已被什么带走

2

阳光只能照耀他的一部分
不是前胸，就是后背。在阳光中他
一般都低着头，我可以怀疑
他故意隐藏了一些鸟或者石头

而雨水却能淋湿他的全身
不论记忆，还是憧憬。在雨中他
一般都仰着头，我可以相信
他还爱着手臂上的伤疤和某个女人

更多的是阴天，灰蒙蒙的
他不低头也不仰头，平视走过来的一切
我猜不透他，一把冷漠的刀
切入一条死鱼，没一点波涛

3

他一定记挂着什么！

这条路要穿过很多地方
有的有地名，有的没地名，有的还是一片荒凉
他是被谁抛在路上的
我想他也无法弄清。但从他的足迹中
我感到他曾问过路边的草丛
和落叶，并且发过誓：
愿把肋骨交出来
和水泥中的钢筋织在一起

显然，他没有成功
他踢向天空的石子总是折回来
把他的脑袋砸中
很多时候，他都晕乎乎地走着
不知在现实里，还是梦境中
他越想把玻璃上的雾抹去
却总把玻璃擦成一个黑夜

我也感到他在向河水
学习遗忘。洗脸的时候
他紧闭眼睛，不想看见自己
他大捧大捧地把水
泼到脸上，使劲地搓，想把出世后
附在脸上的一切洗掉
露出最初的嫩，绒毛和啼哭

但他还是记挂着什么
他拼命地遗忘，说明记挂的东西
已经变成了一股血
或一截骨头。他已丧失取出的权利
只能承受她们在灵魂深处
制造着一枚枚锋利的钢针

4

他的门一定被人敲过
冷寂的夜晚，他至少幻想过门
被人敲过，最好是一个女人
哪怕这个女人是一个丑陋无比的暴君

或着，他尝试过敲别人的门
小心，慌乱，惴惴不安
然后在漫长的等待中遭遇一场暴雨
把高高挺拔的冲动淋熄

我甚至假想过他
被一群女人按倒在海潮之中
惊飞的海鸟尖叫着
落下洁白的羽毛

而这一切已经过去
他已遗忘了很多，剩下不能遗忘的
只是长长的桃红色的指甲
以及尖细、洁白的牙齿和痛

5

当然，他记挂的不止这些
他曾经在清晨的露中煎过蛋
也曾经把太阳挖一个小洞
偷取过光芒。他还拔光过一只鸟的毛
让鸟和一只风筝比赛
谁飞得更高。但他付出的代价
是昂贵的：他不敢再把手臂张开
模仿飞翔。时间之绳
一圈圈拉紧，他的马群四蹄尽折
一夜大风掀翻了他的屋子
他感到蚀骨的冷，正慢慢取走他
藏在山顶鹰腹中的火把

他开始独自一人
在路上行走，并在无休止的行走中
妄想把自己走散
如世界的疱块，慢慢消散

6

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在他眼中，各种各样的人只是一个人
他穿过他们，或者他们穿过他
都是一把冷漠的刀
切入一条死鱼

他很喜欢这个不很贴切的比喻
他没有对我说。但我感到他
留意过我，他似乎从我的身上
看到他已经丢失的东西
但不敢确定

7

我想过再给他一次恋爱
也想过再给他一间房子
他的喘息是那么虚弱
他需要在一个火堆旁，坐下来
吃一根烤红薯，踏实地睡一觉

但我没有
我没有办法让一个想消失的人
接受惊悚的诞生

8

我用目光小心地陪着他
我想从他行走的姿势中洞悉他
心的方向，但我失败了
我想他是在愚弄我
当又一辆车从他面前急驰而过
他终于在怆惶的躲闪中
跌进脏污的水坑。我想松一口气
但气只松了一半，他又站起来
缓缓地走，只是——慢了一些

9

我想自己真的完了
一生被他牵着。我想把目光
收回来，看一看院子里的树
树上正在泛绿的叶子
叶子上正在小睡的青虫。但我总是情不自禁
稍不留神，目光就会扫向那条路：

他还是那么走着
缓慢地走着，只是——更慢了一些

{621101四川省三台县芦溪工业开发区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