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死在古榕下

从工厂到市区是一条独路，坐车十来分钟，就可以看见两棵相对而立郁郁苍苍的古榕树，树很大，也许都得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如果是在春天，树枝上冒出点点淡绿的嫩芽，如黄桷兰花蒂，透着春天生机盎然的气息，而我每到树下，总能勾起童年往事：故乡的河边，也有许多茂盛的古榕树，一到春天，年少的我们便爬上树，摘下嫩芽放到嘴里当零食，芽叶酸酸涩涩的，便是谗嘴的我们嘴里的零食。古榕树老根纵横，非常好爬，所以无论大小孩子，都可以分享到这份美食，于是对这两棵古榕总是多了几分亲切。而在阳光正盛的夏天，从树下经过，在听取蝉声一片中，风轻轻摇晃着树叶，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将斑澜的光影，一圈一圈地撒在路面，那烦闷燥动的心便能得以平静。树的旁边，是一条清冽冽的小河，河水很清，甚至可以看见水里游动的小鱼，河水在树下绕个弯，便如将这一方天地包拥着，河畔的青草有几米宽，几头水牛正悠闲地吃着草，紧挨河畔的，要么是金黄色的菜花，一直绵延到远方的山脚下，要么就是千层稻浪，随风起伏，荡漾着秋天的成熟。静静的河面很平，如一面镜子，即便风掠过，也吹不起几抹涟倚。垂钓的老翁，戴着草帽，蹲在河边，在每一次起落的时候，总能引来围观小孩阵阵喝彩。树的下面，有几间简朴的小屋，小屋后面住着人，前面开着两片小店，常常有三四个老人，坐在店前，边喝茶边闲聊，当然还有谗嘴的小孩，在树上爬来爬去，惹来大人一阵喝斥。在这个年代，还有如此极致幽静，民风古扑的地方，的确少见。因此每次从面经过，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羡慕，都会被树下这份宁静与淡泊所感染，便常常希望能有机会到树下坐坐，或者钓钓鱼。

但就在这个地方，却发生了一件让人痛心而震惊的事，让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让我无法同这方古朴联系起来。

报上说：那天深夜，店主正在后屋玩麻将，忽然听到悉悉嗉嗉的声音，店主便说，是不是有小偷来偷东西呀？于是伙同几个打牌的人，提了棍子到了商店，果然看见商店里有一个人正蹲在柜台前，店主不由分说，迅速将那人摁倒在地，高声喝道：“你敢到我这里偷东西！”那人挣扎了几下，也没有说话。于是几个人将来人抓住，拖到榕树下，店主们边拖边问，你偷了什么东西？那人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店主便高叫道，打，不打他，看来他不会老实。于是几个人的拳脚和棍棒便如雨点般落到小偷身上。打几十下，那人受不了，便开出了稚嫩的呼喊、告饶声。有人说，好像是个小孩，先看一下，问问他为什么要来偷东西？而打得兴起的店主却说，没有关系的，打小偷你怕什么呀？几个人手中的棍棒再一次如雨点般落到小偷身上。而小偷也无法忍受痛楚，高声嚎叫不休，稚嫩的喊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此时有路人经过，用手电照了一下说，是个孩子，脸都被打出血了。而打得正欢的几个人，却对那人说，关你什么事呀，我们打小偷，打死也不犯法。那人息了手电，走了。几个人手中的棍子打断了两根，直到有些感受到筋疲力尽，这才罢手。几个人商议说，先把小偷捆在树上，等天亮审问后，再送到派出所。店主有些兴奋地对同伙说，明天等到了派出所，说不定还能得到奖金呢。几个人没有找到麻绳子，店主便拿来一根铁丝，将小偷反剪双手，捆绑在榕树下。

第二天是一个赶集的日子，来来往往从树下经过的人是那么多，可人呀，又是怎么样一次次麻木地面对了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呢？

第一次经过的人，看见小偷，好奇地问了一声：你怎么了呀？孩子哭着说，他们说我是小偷，还不停地打我。你是小偷，第一个人就像躲避毒蛇一样，飞也似地逃走了。而第二个跟小孩子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问：别人怎么把你绑在这里呀？此时又饥又饿的孩子，早已是有气无力，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我好痛呀！快找我爸爸来救我呀，你能帮我去叫一声我爸爸吗？你家在哪里呀？我家在前进村。哦，离这里有五里路呢，我还要到集市上去买小猪呢，迟了就买不到了，等我回来再帮你去叫吧。中年妇女也没有为孩子停止匆匆的脚步。一个上午，在孩子有气无力的求救声中，一个又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可谁也没有停留，更没有一个人伫足关问一下，更没有人稍稍耽搁一下，走几里路，去找一下孩子的父亲。

如果……也许一个生命就会继续延续，可是……。

终于，孩子没有了任何的声音，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了。他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他的脸，混着委屈的泪和干凝的血，可那一双眼，却圆圆地睁着，也许它们还想拼命看看远方，还在期待亲人熟悉而温暖身影的出现。

等到下午，当孩子的父亲和公安人员一齐来到榕树下时，孩子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铁丝早已深深地嵌入孩子手臂的肉里，从铁丝上滴到榕树下的血也已干凝，唯有阵阵的风，轻轻拂过孩子苍白的脸庞，掠起那位父亲，苍老额上的缕缕白发。孩子的父亲象疯子一声声呼唤着爱子的名字，那老筋纵横的手，一遍遍轻轻擦试孩子苍白的脸，一次次拉扯着孩子破碎的衣服，可少年再也无力睁开那一双眼睛，再也无从感受亲人怀抱的温暖。枯黄的榕树叶，一片片随风飘零而下，面对这一切，古榕树也落泪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小偷呀！孩子的父亲讲：孩子从四五岁开始，就诊断患有神经病，时好时坏，孩子的母亲由于不堪重负，也已离家出走，现在不知所踪，孩子和父亲一直相依为命了十年，这些日子，孩子又犯病。那天父亲便把孩子锁在家里，自己上医院去给孩子拿药，医院人很多，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回到家里，孩子也许是等不及，就打破窗子，爬出了家，但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看见孩子没有了，他就一直四处寻找，一直等到晚上还没有找到，第二天到了街上，听说这里绑了个孩子，他就找到派出所的人，一起来了，谁知道……讲到这里，孩子的父亲早已是泣不成声。

一个小偷被活活打死，可这个小偷又偷了打死他的人什么东西呢？公安局卷宗里写着：屋内一切完好无损，主人讲，未丢失任何东西。估计是孩子由于有冷又饿，看见屋里亮着灯光，便躲了进来。验尸报告上写着：多处软组织重伤，肋骨断裂四根，内腔大量积血……

人呀！面对一个孩子，怎么会变得如动物般凶残？面对那稚嫩的呼喊，我们的心，什么时候已失去了仁厚？面对那一滩血迹，我们又怎么能如此的漠然？面对生命的郧灭，我们心灵深处的人性何在？面对那痛失爱子的父亲，如妇人般的嚎啕大哭，人呀！是谁给了你们那么大的权利，可以草芥人的性命？一条生命，五里路，一个小时，是什么能让我们沦为看客，而不能伸出一双救援的手？其实再想想，这些年社会上发生的怪事，我们的心又怎么能够平静：面对跳楼欲寻死的人，楼下围观的人，一阵阵地喝彩，快跳呀！别耽误大家的时间，这话便是出自围观者的口中。而等到跳楼者被警察千辛万苦劝下来后，围观的人却失望地说，让我们白白等了一场。难道真的看见街头生命喋血，我们真能快乐？而面对弱女子在街头被凶残的恶徒追杀，满街的人却为何没有一个人伸手相助，直到女子被打得奄奄一息，歹徒逃之夭夭，腰挂手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报警，或者报打120……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太多了。想起百年前那个老人发出的喊声：救救孩子！可仅仅百年，我们却不能不呐喊，救救我们自己吧！

孩子被打死了，打人者也被逮捕，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审判，可我的心却没有一丝快意。孩子死了，一位父亲失去了爱子，而打死人的店主，也是一位父亲，也许结局会是一个孩子失去父亲。这不能由一声叹息就能让一切烟消云散，也不能由一句法盲，就可以解释。今天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多一些宽容，多一丝正义，多一份人性。从此我不再想到那树下去钓鱼，因为那里有一个屈死的冤魂，时刻在那里一声声低低的泣诉。但无论何时从哪里经过，我都会把目光投到那棵树下，去搜寻那一双萋凉哀怨的眼眸，都想把我自己那颗心，放到树下去，看看我的心是否还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