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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0 阅读:
(一)天鹅·明月·魂

我是天鹅群里最美的一只天鹅。我有赤红色的鼻庞,优美的颈部曲线,雪白的羽毛一尘不染,在有明月的夜晚里,我看上去几乎是月光的一部分。

此刻,正是明月高挂天宇的夜晚。万籁寂静,几片淡淡的云,在苍蓝色的夜空上慢慢飘动。月亮的倒影浮在辽阔的湖面上,皎洁而安详。湖水又冷又清,旁边的芦苇悄悄拂动。起风了,湖面慢慢泛起涟漪,月亮摇碎在水里了。

今晚我值夜,也就是为睡着的天鹅群放哨。

我扫视天鹅们,都浮在芦苇拱围的湖荡子里,把头藏在翅翼下,睡得正香。他们的羽毛在月光下闪着光,嘴喙探在水里,蹼掌收起。他们在湖水上轻轻地飘荡着,偶尔相互碰着,或抵靠着了芦苇。他们的梦乡中,是遥远的南方吧?闪光的河、星星般亮着灯火的渔船……

今晚我皎洁无比,却只能顾影自怜。鹅群里没有长袖的身影,没有他陪伴我站在这寒冷凄清的夜里……

长袖是我的情人,一只高大俊瘦的雄天鹅。在有风的时候,他喜风振翼,展翅高飞。他在风中的姿势潇洒飞扬,展开的白色羽翼像人类的长袖,漫向天空。当他的雄姿掠过月亮时,我总是痴迷地感动,洒一些清泪于风中。

在我值夜的时候,长袖也不会睡,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用他长长的翅翼温暖寒风中的我。我们就那样彼此依靠着,度过漫漫的寒夜。在快天亮的时候,我把长颈抵靠在他的羽毛上,看着天上的云慢慢变亮,风慢慢停息,却不知一场灾难正在临近……

那是在遥远的库页岛上的一个湖里。湖水结了一半的冰,只留中央的洼子露出碧绿的水,天鹅群就栖息在那里。我在一个冷峭的晚上值夜。长袖和往常一样坚定地站在我身旁。风很大,天上却挂着今夜一样皎洁的月亮。黎明的时候,月亮变成了淡淡的一圈烟雾。冰面上有细碎的声音传来。我想,今天的太阳一定很亮,还没出来就开始融化冰面了。此时正是最困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打起了瞌睡。

然而长袖却非常机警,他把脖子高高抬着,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细碎的声音现在变成沙啦啦响,我也醒了,跟着仔细听,声音里还夹杂着冰块沉入水中,又浮上来撞着冰面的闷响声。那么,冰块不是融化,而是被敲碎的!

我猛地一激灵,翅膀噗噜噜扇动起来。天地间的沉寂立刻被打破,狗吠声、呐喊声、鼓声、脚步声、金属刀矛的撞击声,不知有多少猎人,从哪个方向涌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我惊慌失措,连忙引吭高鸣,发出仓促的警报。

天鹅群立刻乱成一团,原本平静的湖面水花飞溅,水汽和羽毛漫天飞舞,惊惶、凄厉的鸣叫此起彼伏,纷密的箭矢象长着眼睛迅速飞来。我吓得乱了分寸,翅膀乱拍乱打,要腾空而起。长袖立刻用它的长翼拉我,眼睛里是焦急的血,嘴里喊着什么。可是还是晚了一步,我已经升到了芦苇丛的上空,羽毛纷扬飘落,象大片的雪花。

我的头刚抬起,立刻后悔了,一阵冰冷和恐惧的感觉涌起——我正好对着了一双无比犀利的眼睛。尽管在很远的天空那一端,这双眼睛却弥漫着无比的杀气和怪戾。那巡飞徘徊的身影停了停,立刻飞速向我俯冲过来,快得象闪电一样!一只海冬青!我们天鹅连做梦也不愿见到的魔鬼海冬青!

可是,这魔鬼却遇见了我,片刻之间就将攫取我的生命。我的翅膀是软弱的,再也无法扇动,一声巨响,晕头转向,天地仿佛猛一颤抖,大片雪花般的羽毛飞舞飘落……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正在缓缓降落到冰面上。原来是长袖展翅高飞,勇敢地撞开了这只海冬青,把即将被魔爪扼住的我拉回生命的世界。

长袖呢?长袖!我再次飞起,才看到长袖已经被这只剽悍的海冬青抓住了七寸,在空中翻滚着,长长的翅膀胡乱挥动,却难以摆脱,终于重重摔在冰面上,哗啦啦,冰碎了一大片,溅起的水花夹杂着红色的血雾。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啄瞎了。

我不顾一切地飞过去,长袖伏在冰面上,动弹不得,两只长翼象折弯了的莲叶杆子耷拉着,他的另一只眼看见了我,痛苦而悲烈地长嘶一声,意思是要我快走!我痛苦地在空中徘徊,悲鸣,仿佛满天都是凄凉的回声!

那只恶毒的海冬青得意地跃来跳去。很快有很多披着兽皮衣袍的猎人赶来,他们都拿着长矛,矛尖闪烁着寒光。我亲眼看见这寒光扎进了他的头部,然后是鲜血奔流,海冬青吮吸着血,我情人的血!我看见海冬青的尾翼高高翘着,其中两只尾翎很长,象疯长时的芦苇秆子。

我的悲痛,还有我的仇恨,伴着我在空中回旋。我记住了那芦苇秆子一样的两只长尾翎……

今晚我皎洁无比,却只能顾影自怜。长袖临死前的长嘶总是在耳边萦绕,难以忘记。而他长长的翅翼,似乎仍在幻觉中温暖着我。

真的有翅膀搭过来,我吃了一惊。回过项颈,才发现是灰白,一只高大的天鹅,因为翅翼有些灰色的侧羽,所以叫灰白。他一直想取代长袖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是我不答应,不是他不好,而是长袖为救我而惨死的景象无法挥去,我无法再进入另一个情感的世界。

但灰白孜孜不倦,用他的耐心和努力想博得我的好感,迁徙飞行的时候,他要么伴着我飞,减轻我的疲劳,要么始终飞在我的前面,替我挡着迎面涌来的风。

我很感激他,但明确地对他表示,情感是不可能的。他不在意,他继续关心我。现在,他和我并肩站在夜风里,温暖着我因回忆而悲痛欲裂的心。我竟然没法拒绝,于是把头抵靠在他高大的身躯上,觉得有一些暖流流动着。



(二)海冬青·白云·血

我是一只海冬青,个头不大,却勇敢凶猛。我的主人总是夸我,说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鹰。我能听懂人的语言,这是海冬青一族遗传下来的天赋。尽管我不太喜欢我的主人,可是听到他用那样的赞誉夸我,还是高兴地低鸣几声,在笼子里转两下。海冬青一族,对荣誉的追求,就象对自由的追求一样执着热烈。

荣誉倒是无数,可是自由在哪里?我为我的主人捕捉、猎杀了多少天鹅和大雁,可是主人在赏我点生血后,照例把我关进了笼子。冰冷的栏杆,屈辱地吃着塞进来的干兔子肉,麻木地转着圈子,我这样的蓝天枭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神志保持清醒,眼睛保持犀利,那是我的杀气和力量的宣泄!

每次出猎,我从笼子转移到主人的肩膀上,脚上被拴着链子。主人抚摩着我的羽毛,说着劝勉或激将的话。我的眼睛迎风而望,羽翼挺立。发现目标后,主人解开我的链子,不忘了说声,“记得回来!”我便自由地飞上了蓝天,自由地舒展筋骨,凌空翱翔,万物都在脚下渺小。我喜欢白云,悠悠软软地象人类的棉被,我穿进飞出,自由地飞翔。可是,我还得回去,回到那个笼子里去,不为别的,因为我的母亲被扣在旁边的笼子里当人质!

想起母亲,我的心里就默默流泪。自从我们娘儿俩被双双擒获,可怜的她啊,就再也没有飞上过蓝天,飞入过白云。她在她的笼子里慢慢而寂寞地老去,我在飞翔、杀戮中痛苦地流泪……

只有捕获了天鹅,主人才会开恩,把我放进母亲的大笼子里,只放半天。我一进去,我们娘儿俩立刻互相用翅翼拥抱着痛哭。每次出猎回来,我都感觉母亲的骨头变疏了,羽毛又掉了一些,眼睛更迟钝了,我心痛地喊她,然后把嘴腔里含着的天鹅血喂给她喝。她总是慈爱地看着我,夸我是海冬青家族中的勇士。然后她用嘴为我梳理羽毛,很长时间,直到油光可鉴为止。期间,我回忆着我们自由生活在白山黑水的回忆:

我们结伴而飞,俯瞰着茂密的森林,皑皑的白雪、天池瓦蓝瓦蓝的水。母亲手把手教会我飞翔,在空中翻身、倒飞、急转弯、俯冲,恰到好处地探爪,攫住目标就决不放手……记得有一次,尚幼小的我被一只威猛的虎头海雕盯上了,差点被他生吞掉,是母亲及时出现,拼着性命搏斗,把海雕的一只眼睛给啄瞎了,保住了我。

人类熟悉我们海冬青的习性,所以捕捉我们总是将母子同时抓住。然后分别关在不同的笼子里,母鹰因为成年老化,是不会去驯化的,只被当成胁迫雏鹰的人质。雏鹰从小就开始驯养,用各种手段使它听服命令,其中之一就是不给母鹰食物或拷打她,使雏鹰桀骜的心因为亲情慢慢软化。我们海冬青是非常有血缘亲情的动物,母死子尽,母困子悲,这样的母子情深直可感天动地。据说,有些势利的奸商把我们海冬青母子的血分别涂在一份钱币上,自己留涂着母血的一份,把涂着子血的那一份付帐付款,过一段时间后,那一份就会自动飞回来团聚。

我们是在乌苏里江畔被捕捉的。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白云朵朵缀着瓦蓝的天空,大片的红枫叶象晚霞一样铺在滚滚的江水边。我愉快地在空中巡游,眼睛观察着松树林中采摘松果的金毛松鼠。母亲在我后边急忙追赶着,叮嘱我,千万别飞进那松林中去,黑压压的有危险。我哪里肯听,眼瞅见一只愣头愣脑的松鼠捧着松果在树枝上跳跃,我立刻俯冲下去,眼睛里聚满着杀气,世界在眼中晃动着。

晃动的不仅是眼中的世界,还有我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不能控制,无数的绳索中我挣扎不停。我被系在松树上的一张大网擒住了,松针扑簌直落,那只松鼠在狡猾的一瞥后逃得无影无踪。我发出求助的哇哇叫声。母亲很快听到了,她也扑进松林里,不顾一切向我飞来。我感动的眼神仅仅维持了一刻,就彻底后悔和绝望了。母亲被另一张网罩住了。我们悲痛的长鸣令松林里百鸟噤声,走兽奔逃。那些穿着兽皮衣袍的猎人这时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把网收紧,我们的力气彻底用完了,我的嘴角因为不停地啄绳索而流血了,顺着我的羽毛直滴到地上。

我的血流在祖辈的土地上,我却被带往遥远的地方。我再也无法自由地飞翔在白山黑水之上,蓝天、白云,在网中定格成一些碎片。

后来我知道,这网叫子母网,专门捕捉海冬青的。

我被关在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里,连续饿了七天七夜,眼睛里都是金星,但我没有屈服;接着我被链子拴着脚,几个披着盔甲的人用带刺的皮鞭抽打我,我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干透了的血痂把羽毛拧成了一缕一缕,但我的头仍然高昂着,望向天上的白云。最后,我的饿了很长时间的母亲被带了出来,我立刻泪不能禁,她的身上挨了第一鞭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快要蹦出来了。鞭响一声接一声,我痛苦地使劲用头撞铁栏杆,上窜下跳。

最后,我终于屈服了,因为母亲已经淹在一片血泊中了。一个契丹王公装束的人成了我的主人,他用剪子把我的尾翼留成燕尾状,据说燕尾是他宗族的标志,这么做意味着他特别喜爱我。我在水的倒影里看见我的尾翎,象疯长时的芦苇秆子,我并不喜欢。

主人经常对我说话,在许多宴席上把我当珍宝在宾客面前亮相,宾客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和啧啧的赞叹声。主人对我许诺,我每捕杀一只天鹅,就特许我见母亲一面。就为了这个,我开始成为一名翱翔天空的职业杀手!

然而随着杀戮生活的继续,我已经冷漠了所有的俯冲激情,习惯了血浆飞迸的惨景。最近的一次,我跟随主人参加了一个大规模的冬季狩猎,我们在冰湖上伏击了一群往南方迁徙的天鹅。我亲手擒住了一只修长翅膀的强壮天鹅。

这只天鹅真奇怪,本来它可以平安无事的,我本来的目标是另一只极其雪白的天鹅,它竟然横空出世,撞开了我。于是我被激怒了,不但将它摔得半死,还啄瞎它的眼,吮吸它的血。当然这血我含着口腔里,回去后喂给了母亲,因为天鹅血可以为母亲增添寿命。

我惊诧于那只天鹅的壮举,开始怀疑杀戮的意义,可是一切不能由我决定,主人要求我再次出征。

这是一个月夜,不适合出猎的。但主人为了满足一群南方使团的好奇心,要求我必须顶着寒风和夜色飞行和出击!

我在宴席上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这是来自一个名叫宋的国家的使团,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主人肩膀上的我。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大胖子,他们都称呼他为“赖大人”。当他听说我是专门捕杀天鹅的猎鹰时,立刻用舌头添着肥嘴,流着口水说,“我想,天鹅肉一定很好吃……”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赖大人既有雅兴,本王理当效劳。”立刻吩咐备马,出猎。

主人表面上对他们殷勤无比,转过身却对我悄悄说,“一群宋猪,贪得无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点点头,算是对主人的回答,眼睛里望着远方,那里是一个月光下的芦苇荡,平静安详。我想,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出猎?



(三)天鹅·落日·殇

我慢慢地靠着灰白,听着他身体里心脏的怦怦跳动。他的神色在月色下无比温柔。我想起他的嗅觉特别好,就问他现在嗅到了什么气味?他回答,有芦苇的清冽气息,晚风送来高粱地里的阵阵香味,还有——

他愣了一下,升起长颈,眼睛打量四周。我问他怎么了?他仔细地辨认气味,然后吐口气,说没事了。然后我看见湖面上一个黑黑的身影掠过,划出静静的两道涟漪。原来是一只深夜捕鱼的水獭。我也放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灰白忽然说他肚子不舒服,一定是在沼泽里吃螺蛳坏了。他蹒跚着就走开了,很痛苦的样子。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拐进芦苇深处。忽然,涌来很猛烈的夜风,我在风中摇摇摆摆,觉得有不祥的感觉。

明月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影,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有如魔鬼。黑影迅速变大,一对尾翎有如芦苇秆子,又象魔鬼的双角。原来是一只海冬青顺着月光的方向扑了下来。我本来是非常恐惧的,但见到那对尾翎,内心立刻燃烧着仇恨的火,干脆迎着它直飞过去。那情景就象是两片月光同时笼罩向那个邪恶的影子。

海冬青显然被我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竟然收起利爪,往空中倒飞着升高,等它反应过来发起第二次俯冲时,我已经和其他所有的天鹅潜藏进了芦苇丛中。

芦苇丛密密匝匝,而且下面是深水泥沼。海冬青不敢扑进来,只得在岸上气得跳脚低飞,不时掀起水花。我看到一队猎人马队随后赶来,看见这场面,也是无可奈何。一个穿着富贵的人类脸涨得通红,指着芦苇丛命令海冬青飞过去,海冬青不肯,他就指挥马队就地驻扎。海冬青虎视眈眈,等着我们熬不住,飞出去。

看来他们不抓住一只天鹅是决不会罢休的。很快黎明来临,太阳高升,日光普照。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饿得前胸贴肚皮。天鹅的食量本来就大,加上恐惧噤声,越来越撑不住,到下午的时候,有天鹅熬不住,芦苇里有了埋怨和骚动。岸上的猎犬立刻发现了动静,隔着水汪汪大叫。

快黄昏了,我已经头脑发晕,忽然有一个东西伸到我嘴边,我连忙就着吃了,香得很。在仔细一看,原来是灰白,他精神仍旧充沛,叼着一大块蚌肉。没等纳闷的我发问,他说他已经发现了一个地方可以找到事物。饿慌了的我连忙跟着他游。

很快到了芦苇丛的边缘,隔着薄薄的芦苇可以看见夕阳染红了湖面,整个湖象燃烧一样。我正在纳闷,忽然感到有一股大力量推来,一下子脱离了芦苇的掩护,滚到了露天的水面上。

一双无比犀利的眼睛,弥漫着无比的杀气和怪戾,盯住了我。

我绝望了,不仅因为这眼睛,更因为灰白的举动。他在芦苇丛中得意地笑着,扇动翅膀准备起飞逃生。

已经等待了一天的海冬青如脱僵猛兽,怪啸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掠过水面扑来。溅起的水花在落日的照耀下,象燃烧的火焰。海冬青就飞翔在这样的火焰之路上……

等我明白过来,海冬青已经击杀了灰白,一击致命。原来它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灰白瘁不及防,伸长的咽喉立刻被强大的利爪撕裂,我甚至听到空中丝啦啦一声,余音回响不绝。

海冬青用利爪拖着灰白的尸体,低飞着掠过水面。夕阳即将沉落水面,海冬青的身影象火光中的魔鬼,一对尾翎象魔鬼的双角,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水面上盛开一朵朵诡异的火中花。

又一笔血债。我说,魔鬼,你得血债血还……

很快,我在湖边不远的荒滩上发现了诱杀魔鬼的陷阱。这是山壁上的小山洞,牧民把它稍加改造,成了猎杀胡狼的陷阱。洞口涂些血,洞里放块兔子肉,然后洞口设了机关,任何动物扑进洞内,立刻有大团生石灰夹着石块扑下,纵使不窒息而死,洞里很多尖矛利刺也足可以把它戳个稀烂。

我在飞翔的时候,偶然看见一只饿慌了的豹子闯进去,传来的哀号声惨不忍听。我在惊诧之余,心头不由有喜悦,复仇的机会来到了。

我寻找到另一个这样的陷阱山洞,小心翼翼地探察了一些,又用嘴衔来一些杂草,把自己的脚在乱石上划个小口子,流些天鹅血在洞口。然后我守在洞口,面朝东北方向,说,魔鬼,你等着吧。



(四)海冬青·黄沙·陨

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我才瞅准机会,捕杀了一只天鹅。我把它的尸体拖着飞回来。在落霞的映衬下,主人的脸红得可怕。可想而知,他对我今天的表现极不满意,先是错失良机,让大群天鹅逃到了芦苇丛,然后又抗命不从,白白枯等了整整一天。我让主人在癞蛤蟆和宋人面前丢了脸。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主人这次竟然没有把我放到母亲的笼子里去,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在自己的笼子里焦躁地转着圈,一直过了三天,我偶然听到两个喂鸟的小厮对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次我拒绝飞往黑森森的芦苇丛,因为我总是联想到那个被捕捉的松树林,可是主人却愤怒了,他命令手下去把我的母亲用鞭子打一顿,再抓来威胁我。可是我的母亲已经年老力衰,根本经不起打,第一鞭下去,便立刻断了气——

我听闻这个惊天噩耗,几乎气绝而死,我开始绝食,每天不是用头撞笼子的顶部,就是用嘴拼命啄铁栏杆。巨大的悲痛使我万念俱灰,我的目光呆滞,羽毛稀松邋遢,我再不想出猎了,只想死。

主人却消失了几乎整整一个月,他再出现在我笼子旁的时候,身上披着盔甲,神情枯槁,眼圈里竟涌动着泪花。他吩咐手下,“把笼子打开,放它走吧!”手下人仿佛没听清,说,“王爷,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啊!”

主人颓然长叹,然后仰望苍天白云,说,“我们大辽国已经快亡了,国之不存,还要这国宝陪葬吗?”他从笼子里抱出我,抚摩我的羽翼,说,“你本来是天空中的枭雄,应该飞翔在蓝天白云才对,怎么能老死在笼子里呢?此刻,我多么羡慕你,多想也能象你一样,自由地飞走……去吧!”

主人把我往天空一甩,我下意识噗噜噜扇动翅膀,高飞而起。主人的身影在脚下越来越小,最后象个蚂蚁。我明白,此去彻底自由了!

但我仍然留恋地绕着主人的府邸飞行了好几圈,我毕竟在这里生活过七年啊!然后我听见远处传来了凌厉的呐喊声、马蹄声,看见无数的火把涌来,箭矢划破长空,兵戈闪着寒光,城内乱成一片,哭喊呼救声此起彼伏。我飞到很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感觉到地面的血腥气直冲云霄,分不清地上红通通的,是血,还是大火,主人的府邸就淹没在这火海血泊中……

我在逃飞的路上,听闻这群征服者是来自我的故土——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我当年就是大辽国向女真人索要过来的。为了交纳辽国贵胄的猎贡,女真人冒险冒寒捕捉我们,猎人十死其七,终于不堪忍受,发动起义。战火纷飞中,几个月下来,辽河平原已经流血漂橹。

我不愿穿越战火中的平原飞回故土。我不愿再见到杀戮和任何生灵的死亡鲜血。我向西飞,越来越僻静的荒滩,无边的黄沙,无边的寂寞和苍凉。

然后,我看见地面上一堵山壁下的它——一只羽毛雪白的天鹅,脚下流着血,可能是受伤了。我却没有任何杀戮的愿望,但我觉得它竟然有面熟的感觉。我的双爪沾过了无数天鹅的鲜血,却从来不曾对一只天鹅有面熟的感觉。我于是绕着它飞了一圈。它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还仰头看着我,好象专等我扑下来似的。

我真的扑了下去,不是想喝它的血,而是不想让它的血被那只大狐狸喝了。它的背后,出现了一只土黄色的狐狸,阴险地借着地形的掩护,潜到了它的身后,而它的注意力完全在我这边,毫无察觉。

我扑下去的速度很快,利爪直刺狐狸的眼睛。就在我快要接近目标的一瞬,这只天鹅忽然也行动起来,似乎比我还无畏,还果断,还迅疾!

它的身体贴着了满是石头的地面,用一双赤红的蹼掌猛地瞪在我的胸脯上。顿时,我觉得胸口痛得仿佛裂开了,但飞扑下来的余势还是狠狠抓在狐狸的头上。一声惨嚎,我和狐狸同时撞向了山壁——

轰隆巨响,我以为山都崩倒了。弥漫开来的呛味立刻扑进我的嘴,我的咽喉,我的胸膛,甚至我的翅翼,冰冷的感觉却从浑身每一个角落游来。我感觉到我身上裂出无数的窟窿,无数的血柱溅鸣,回响在我的耳畔,淹没了我的视野。

就在我眼睛合上的最后一瞬,我透过石头的一点缝隙,看见天鹅正在起飞,鸣声高亢嘹亮,展开的翅翼在黄沙的背景下无比雪白,无比温柔,就象大块的白云正在升起。

我多么渴望在白云间飞翔啊!自由地飞翔,飞翔,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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