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麦地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0 阅读:
短篇小说

少年的麦地

文华







那一年,我们家娶了个媳妇,离了个媳妇。娶媳妇的是我弟弟,离了媳妇的是我。

我那年爱有事没事地做沉思状。适逢夜晚,都要跑到月光下的麦地里翻晒我百无聊的心事。面对一地苍茫的月光,试图诠释生命、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和意义。后来我糊涂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像身边参差不齐的麦穗子一样长满我少年的头颅,让我头疼欲裂,不堪起芜杂和重负。那些问题我对付不了,我只能捋着一簇簇的麦叶子,细数流年,往事和星辰。

我那年19岁,在故乡的一所中学里初为人师,但我和我媳妇荷子的婚龄,已达四个年头了。我和荷子拜天地的那一天刚满15岁,身高也就1米5多点,体重也才90斤略余。那以前我还在我后来执教的这所镇中学里读高中一年级。学校就是在那一年取缔了高考的指标,改成了农中的。农中还有什么好学的,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回到了家里。我那时想转校,或者去当兵,但我父亲却给我另找了个活儿。我父亲只是我们墨水村的一个小小的村长,但他端的派头和他的人际关系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权利区域。他让我当上了墨水镇政府的通讯员,给各个村庄的干部传达镇上的会议通知或指示。老实说那是一份不错的差事,错只错在我居然干了。我的岳父大人见我成天在镇委大院里进进出出,担心我以后有什么了不得的仕途,遂鼓动媒人催促婚期。这对我父亲来说正中下怀,他巴不得呢,立即热火朝天地张罗。我父亲和我岳父是在一次酒桌上给我和荷子订的婚,在这方面他俩人真像一对所谓的亲家,一拍即合。不合的是我和荷子。我和荷子携手共拜的时候老是出错,引得围观的人嬉笑不已。荷子那时是18 岁,牛高马大得一米七有余。我直到离婚也没能长到和荷子一样高,你可以想像小丈夫和大媳妇拜天地该是怎样的滑稽。事后父亲骂我没出息,骂我身上没一点男人味儿。我母亲则瞅个空子叮嘱我说,今晚你少喝点水吧,免得夜里再尿床了。

母亲说这话时已经晚了,我其时不仅喝了大量的茶,还没少喝了酒。据说酒助英雄胆,尤其有助于欲望,我怕我夜里不敢怎样荷子才狠狠地大醉了一回。我后来发现小说电影都是靠不住的,那上面总有酒鬼****女人的情节令人生疑。我酒后没有一点欲望,亦没增添一点胆量,底气不足就像没喝酒一样。尽管我一进洞房就胡言乱语,遍地吐痰,装得很像个男人,可我从心眼里憷她,我觉得她头上的红巾像火焰一样灼伤了我的眼睛,我怕这火焰再烫伤了我的手,试了几试都没敢扯掉。

酒精的作用只使我想睡,我睡去没多久就开始做找厕所的梦,找到了,也就把床给尿了。荷子后来说她那时其实是醒着的,她说我那泡尿大得差点没把她冲跑。次日一早,荷子就把床上的毯子单子全洗涮干净,又一一换成了新的。是日晚饭我没敢多喝一点汤水,但没喝水也没妨碍我在夜里画地图。母亲望着婚床上那一日一换的毯子直点我的鼻尖,私下里教训了我一回又一回,荷子虽然不说我什么,但也闻着满洞房的臊气悄悄地皱眉。就这样我不敢跟我媳妇睡了,一个人跑到了月光下的麦地里去。我后来常想,我和荷子的婚姻或许注定是一场误会,为什么我先前还只是隔三差五地尿一回床,婚后却夜夜尿呢?

在麦地消夜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和弟弟满街满村地找我,他们喊着我的名字,就像喊魂一样。我那时很少想像荷子的孤伶和落寞,只是没来由地想着逃避,但我逃避的究竟是什么,我又没有一点谱。我在母亲和弟弟的呼唤声里忧郁着,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沉重。

最先找到我的是荷子,她从我身上的麦叶麦青里猜出了我的行踪。那时我正躺在麦浪里胡思乱想,荷子悄悄地来到我身边说,你不怕冻着,人家还担心哩。

我一阵感动,我直到此刻才觉得荷子其实很像我的媳妇。我对她的害怕减了几分,嘴上却没心没肺地坚持说,我就爱在麦地里玩哩。

荷子笑着说是吗,那我陪你。

我说我不要你陪,我怕你哩。

荷子说咋怕我呢,我是你媳妇哩。

我说我就怕我媳妇,要不咋老尿床哩。

荷子又笑了,说,那也犯不着怕媳妇啊,还大男人哩。

我说,我还没长大哩。

荷子说,我等你大哩。

荷子说了,就陪我在麦到里一起走,一起坐,一起嚼麦叶子,什么时候我任性完了,什么时候回家去。那是些月光很好的晚上,风儿和麦浪夜夜起伏她的裙裾,撩得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腰围和腿在清朗如水的月光下不住地颤动。我就是她身子的颤动中觉醒了我朦胧的性意识,惊讶女孩的身体和男孩的身体竟有这么多的区别和不同。我当时就想,如果她的个头不比我高,年龄不比我大,那我们这对少年夫妻的情形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那时读过几本琼瑶的小说,我喜欢幻想那种浪漫而曲折、美丽而忧伤的爱情,生活把一个牛高马大的女人一下子推给我,叫我如何吃得消?我试图从终点出发,重返过程,就像我后来写小说,总爱倒叙一样。

春夜的风温情地吹着,掀得荷子的一头长发不断地遮住她的面孔和眼睛。每当这时,我都会油然滋生一些无可名状的胆量和躁动。荷子,我说,你不要看着我荷子。

荷子会心地坐到风口,任凭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伞一般张开。她又看不见我了,她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又有了那些许的胆量和躁动。我慌乱地扑倒她,把她和自己双双埋到麦丛上。那是我和荷子的头一次亲近,我那时尚意识不到我初夜的探险里有多少注定的遗憾和沮丧。在黑暗和麦浪的呼啸声中,我觉得我误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谷。我在那巨大而空茫的山谷里无所适从。

荷子,我说,你已跟过人了么荷子?

荷子的表情不胜痛楚,我至今想来都不胜忧伤。她长长的睫毛像麦芒一样扑闪着,泪汪汪的眸子里波动着我那时破译不了的内容。







我弟弟结婚的那一天,我爱热闹的父亲又很露了一回脸。他把家里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润色这件事不说,还借了好几个亲戚朋友的钱。当然,前来贺喜的人也络绎不绝,仅送的床单被面就挂满我家的整个院子,喜宴则从我家门口径直摆满了大半个村子。我父亲逢人就握手,见人就散烟地说,就这一回大事了,花多花少还不都是这一回么?

我从内心深处反抗着父亲的话,我那时已打定主意要跟荷子离婚了。而且我想,多年以后的弟弟会不会像我一样地再折腾父亲一回呢?

那以后我又一个人去麦地里走,坐,或者睡了。那时我不再怕荷子,倒是荷子怕起我来。其实我无意给荷子什么脸色看,我只是难以掩饰我失落的情绪。那些天我一直在等着荷子能主动给我说点什么, 告诉我那男的是谁,是谁破坏了她处女的身子。我后来意识到我那时侯的肚子里装的全是醋,我总是由着性子给荷子杜撰一些酸溜溜的故事。我想像荷子在嫁我以前一定有过情人,她和她的情人一定干过许多坏事。

母亲和弟弟又开始满街满村地找我了。

我父亲不像我母亲那样客气,他警告我夜里再敢乱窜乱跑的话,他就敲断我的腿。我父亲是因为霸道才当上的村长,什么事你也别想跟他讲道理,他在村里都是说一不二,在家里更是说二不一。他只知道他的儿媳勤快又贤惠,却不知他儿子的苦衷和委屈。但是我怕他,我夜里轻易不敢再到麦地里去了。

而且麦子也不日熟了。

熟了的麦子使荷子成了一个全村公认的好媳妇,她终止了我们家总是找人割麦子的历史。我父亲在经济上是个一塌糊涂的人,我小时候每回给他买烟买酒至少能扣他三分之一的钱而他却一无所知。我说过我父亲这人好热闹,家里每有大事小情他都可能号召来村里所有的人。早几年我母亲喂大的一头猪要卖,他竟吆喝了六七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逮。逮住了,他在前面先骑着车子往集上去,让人家拉着车子在后面跟。我母亲说卖个猪咋用了恁多人?我父亲说它路上跑了找你?卖了猪我父亲自然要慰劳卖猪的队伍,再加上熟人凑上去,那头猪的钱就全消耗在那顿酒饭上了。

荷子叫我从镇上捎几把镰刀来的时候我说她多事,我说咱家历来没买过农具,咱家的活历来不用咱家的人干。荷子说,叫人家干不好,叫人家干不是要管饭么?我一听就笑了,我说咱爹就爱干不赚钱的买卖,才不会在乎几顿饭。荷子说,咱爹不在乎我在乎。我说你在乎你就去割吧,反正我不管。荷子说那你捎不捎镰刀来呢?你不捎我就去买哩。我哼了声说看看吧,我忘了就不捎,忘不了就给你捎来。

那是荷子头一次叫我做事,自然不好随便忘了的,当我把两把镰刀拿到家来的时候,荷子笑了,说我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我父亲看见她在门墩上磨镰刀就说不用磨了,我已安排好人收割了。荷子浅浅地笑了笑,说,我也能割哩。

说了也就说了,大家并没在意,所以她晚饭后出去玩的时候,谁也没看到她掖下夹着镰刀的,更没想到她会去月光下的麦地里割麦子。那一晚我和我的弟弟杀象棋杀得头昏脑胀,满眼里都是红色绿色的棋子,头一歪就睡了,根本没看见自己的媳妇在不在床上。等我知道我媳妇一夜割了四五亩麦子的时候,那消息几乎已在村子里传遍了。我父母都欢喜得不得了,当天就派我去镇上买了两套新裙子犒赏我媳妇。路上每遇到人都说我命好,说这样好的媳妇,十里八乡也找不着哩。

可我还是经常尿床,经常把床铺弄得花里胡哨。我为了把尿在睡前尿干净,就熬很深很长的夜。那时我已明白我当兵是没指望的了,我的身高和体重都达不到标准。冥冥中我觉得我的生命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坐在自家的新房里像坐在笼子里一样,叫我夜以继日地想着摆脱和逃避。那些天我又把初中时学过的课本找出来,差不多翻烂了也啃烂了,到七月份地区师范学校招生时,竟没怎么费劲就考上了。

我父亲对我执意去师范读书的态度很反感。他说我是吃饱了撑的瞎折腾。又说上完师范不就是只能当个穷教师吗,而如果想当教师的话,他现在就可以给我联系好几所学校,还用去绕这么大的弯儿? 我对我父亲的话置若罔闻,我觉得他对教师这个词的理解俗不可耐。他哪里知道,我全部的用心其实只是为了离开家啊。

临去城里上学的那个晚上我哪里也没去,茫然地看着荷子给我收拾行囊和用具。她把一个好好的毯子剪成了四个方块块,又一一缝了边儿。她虽然没说那些方块毯子的用处,可我也知道那其实就是一片片尿布。我又感动又羞愧,心头涌满复杂的情绪。待一切都妥当了,荷子仍不睡,默默地坐在灯下无声无息。

我说,睡吧。

荷子说,睡么?

我又说,睡哩。

荷子说,我以后想你咋办哩?又没个孩子。

我想是啊,她以后想我咋办呢?我走了谁来陪伴她呢?我用心体味着荷子的话,我直到今夜才多少有了点做丈夫的自觉。我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缓缓地去解她衣服上的纽扣。那是我们结婚半年来头一个没有和衣而睡的晚上,怎么着也该有一点纪念意义。多少年后我想我那时肯定有了性爱的意识和要求了,我所以没有清除那个夜晚的忧伤是因为我不断地想起我杜撰的她和她情人干过许多坏事的故事。那一夜充斥流溢在我们房间里的已不仅仅是我的臊尿味,还有一股股渗透骨髓的千年陈醋的气息。我受不了我感觉上的那种夸张的失落和空旷,我感叹我生命深处的体验不过是对别人的一次蹩脚的模仿。我像一个徒劳的旅人,在风尘中疲惫,在跋涉中受伤。我在中途停下步伐,想叫,想喊,想掉头就走。







我弟弟结婚那一年尚不满15岁,比我结婚时还早。但他比我生得高大,也比我调皮,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常有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我弟媳是在东北吉林她姑姑家长大的一个女孩子,见过一些世面,因而坚持用鞠躬的方式拜天地。我弟弟不干,我弟弟的脚一伸,手一推,就叫他媳妇很响亮地给他跪倒了。众人轰然而笑,为我弟弟喝彩叫好。

我的老爷爷老奶奶就乐得合不拢嘴,笑纹颤颤地说,这二小才像个新郎倌的样子。

我的爷爷奶奶也乐得合不拢嘴,笑纹颤颤地说,老二就是比老大有出息。

我弟弟越是出息,我就越难受。我早就发现了我不如我弟弟聪明,他从小成绩就比我好,如果继续上学的话,应该比我有出息。比如下象棋,一开始是我教的他,一星期后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了;再过一周,他居然就可以让我一到两个子儿了。他读完初中没再考,我父亲说要把他培养成村里最年轻的干部。我和我父亲的无数次或明或暗的战争中总是打败仗,他说我这个家伙对家没一点感情居然还有脸拉弟弟下水。老实说我中师一毕业就闹离婚多少有点阻碍我弟弟结婚的意思,我那时总要无端地想,大我弟弟三岁的弟媳会不会像大我三岁的荷子一样,也是一片叫人开垦过的土地呢?

我们那个镇子地处冀鲁豫三省边区的交界点上,因而集中了三个省份的陈规陋俗。那个地方的妻子多数比丈夫大三岁,说是“女大三,有吃穿”,否则不便婚配。结婚年龄一般男在十五六岁,女在十八九岁。有关系的,可照直去婚姻所登记,只消把实际年龄说成法定年龄就行了;没关系的,媒人一撮合也可男婚女嫁,名曰事实婚姻。多少年来人们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乐此不疲,男男女女都忙不迭地早婚早育。到了现在,早婚早育又有了新的意思,竟成了衡量一个家庭或者说一个家族是否富足的标志。

我的逃避其实是有很大限度的,每年的寒暑假里我还得回到我的家里去。阶段式的分离并没使我和我媳妇荷子的关系亲密多少,当我用一种审视和挑剔的目光打量荷子时,我觉得她比我那些女同学少了许多现代和浪漫的东西。这时我开始给她说一些城里男女的事,我说爱的意义不在于婚姻,我还给她套用别人的话说,婚姻其实就是爱情的坟墓。事过多年我对丈夫和妻子这两个概念多少有了一点了解的时候,我吃惊地觉悟到那时没有长大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同样包括大我三岁的荷子。

荷子那时只是在我睡着以后才悄悄地抚摩我,悄悄地把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紧贴到一起。我偶尔会在她深夜的抚摩里醒来,我醒后反倒会有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躁动。但要命的的是,只要我这时稍微有一点动静,荷子又会陡地缩回手去,甚而会呼起不知是真是假的鼾声。我后来常想,我们那时究竟是怎么了呢?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克服了许多坏毛病,比如尿床,比如睡懒觉等。而我忘了发育的身体,直到毕业那年才有了点变化,有了点人模人样的趋势。那时我常在夜里一身燥热地想媳妇,想得月光如潮,想得夜色阑珊,但是天一亮,阳光一照,我又会兀自收回所有回家的念头,我不明白,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呢?

我无法想像我和荷子长达三年之久的误解是不是上帝的意思,无法想像我的迷茫的逃避实质上是否就是为了寻觅手。我和手之间一点儿也没有我和荷子之间的那种距离和生疏,我们珠联璧合得有点像所谓的“才子佳人”。手说,你那时没有长大,就是为了等我哩。手又说,冥冥中我也等了你好久哩。手还说,天涯海角我都跟你走哩。

我感动地用手去握手的手。

我和手同级而不同班,我们是在校办的一份文学社刊上共同编辑了一期稿子才认识的。那时我们已分配在即,那个关键的时刻迅速地促进了我和手的恋爱关系。我们那个县的领导都像我父亲一样很霸道,凡是从本县考出去的大中专生,飞到天边也要把你拽回来。我劫数已定,逃来逃去都逃脱不掉我那个小小的镇子。手是城里人,至少可以分到好点的单位,但她却执了我的手,坚定地跟我一起到我就读的这所中学里来了。我本是偏重文科的,却阴错阳差地安排我教两个初三班的数学;手的安排还算对口,担任全校的音乐教师。

我和手都没争取到单间的宿舍,我只能牵着手的手去麦地里故地重游。那时侯麦子已收割过了,田野里又种上了玉米大豆或别的谷物。手有一副很滋润的嗓子,甜柔清丽的歌声会叫万物生动,比如夜色由此温馨,月光由此撩人。

我在手的歌声里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召唤和昭示,牵引我在逃避爱情的路上一步步回归。我觉得手就是我的精神家园,叫我无所归属的心灵找到了港湾。可是当我试图在我的家园里耕耘、收获,一如我的父辈们在麦地上生息、劳作的时候,手又会猝然停下她的歌声,苦苦地厮守住她身上的某些最后的领土。手说,我们还小哩。手又说,我要是你的,早晚都是哩。手还说,你还没跟荷子扯清哩。

我怎样才能跟荷子扯清哩?

荷子在我们家里劳苦功高。三年多的媳妇生涯使她在我们家的位置无人替代,不可或缺。三年来,荷子不仅健全了家里地里的一切常用设施,还喂养了数不清的鸡鸭,并使粮食的收成连年翻番。我母亲才三十几岁,里里外外却都不用她管了,年轻轻的就做起了甩手婆婆。我最初说到离婚的事是母亲问我荷子咋还没怀孕时提出来的,母亲一听就火了,她说你当了小小的老师就这么陈世美,那当了状元还能得了?父亲知悉后则劈面甩了我两巴掌,他警告我再敢跟那个叫什么手的小妞儿扯不清,他就砸断我的手。

那以后我父亲就不准我住校了。

我每晚只能回家过夜,我苦恼我到了19岁仍摆脱不了我父亲这个瘟神的压迫和奴役。但我回家睡了又能怎样呢,我回家睡了还是跟荷子同床异梦,根本说不到一家去。我后来常为我那时的卑鄙用心而羞愧,我要跟荷子离婚却还横挑竖挑人家的毛病。我开始给荷子出难题,问她婚前这样那样的经历。

荷子说,你要离就离,还问啥哩。

我说,荷子。

荷子说,我等你长大,苦苦地等,等你大了好扔我哩。

我又说,荷子。

荷子说,我婚前能有啥?还不是守着一个小不更事的丈夫,熬不住,才自个折腾的自个哩。

荷子说了就呜呜地哭,肩胛一耸一耸。我无言,我实在是始料不及。我仿佛直到今夜才明白我15 岁那年的身体根本就没有发育,我那时小得多像个雏鸡。麦地啊,你要原谅我少年的肤浅和无知。







我弟弟和我弟媳两个人玩得颇热闹,常常一块儿下地干活或赶集去。但我弟弟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爱来点大男子主义。那些天人们常见我弟媳在胡同口追着我弟弟说,你出去玩可不要跟人家打架啊。

我弟弟头也不回地说,男人的事,你别管。

我弟媳又说,你要是听话,回来我就给做好吃的哩。

我弟弟立即馋涎欲滴了,说,好吃的?啥哩?你快说啥哩?

众人就笑,说这对小夫妻玩得有意思。玩来玩去,我弟媳的肚子就日见其大了。人们便取笑我说, 老二家的都快生了,你老大家的咋还不见一点动静哩?

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也沉不住气了,先后把我叫了去,问我媳妇咋还不见喜气哩?我觉得我跟他们说不清,胡乱搪塞说,我们还小,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哩。我爷爷们就生气了,说你比二小还小么?你敢瞎想我们不依哩。

我爷爷奶奶他们吃住我叔叔家。我们家的生活水准本比我叔叔家好些,但因我父亲的酒场不断,他们受不了终日充斥于我们家的猜拳行令声和酒臭气,这才换到我叔叔家去住了。我的爷爷们特别强调说,这村里四世同堂的也不多,咱们家要开五世六世的先哩。

离开我爷爷和我的老爷爷后,我就演算起一道数学题,我今年62岁的老爷爷什么时候生了我今年49岁的爷爷?我今年49岁的爷爷又在什么时候生了我今年34岁的父亲,我今年34岁的父亲又在什么时候生了今年19岁的我,我的今年15岁的弟弟又将在什么时候生下他的儿子呢?

我扳着指头扒拉着算盘按着计算器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心里生满恐惧和杂乱的念头。我在演算的过程中惶惑起来,开始怀疑这条血脉里有没有外来的水分。我算不清,或者说我不敢相信我所得出的结果,那些天我在课堂上洋相百出,给学生们讲错了一道又一道题,感叹自家居然敢做两个八年级班的数学老师。与此同时我还在另一个夹缝里走投无路,我一样弄不清在荷子和手之间该怎样处置。

此后的日子里,我又一个人去田野里走,坐,或者睡了。身边没有荷子,亦没有手。面对一地苍茫的月光,我拿出我媳妇荷子和我女友手的照片一遍遍抚摩,于土地深处聆听生命无声的诉说。也许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我能指望我19岁的思绪理清些什么?如果我那年去城里读书注定了我要犯一个错误,我又该如何结束我和荷子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呢?如果活着的全部意义仅在于毫无节制地繁衍生育,我当初何苦跟荷子闹那么多的别扭呢?但如果我那时就和荷子妇娼夫随地生儿育女,我生命的版图上又怎会出现手这一片风光呢?如果我不是急于和手结合,我又如何破译荷子的贞洁之谜呢?

我感激荷子和手,我爱惜她们给我的每一份温存和宽容。但是我能对荷子说些什么,又能对手说些什么呢?那年10月份我又一次参加了成人高考,又一次背起行囊踏上了逃避的路程。在渐行渐远的班车上,挥手作别了我生命中的两个无辜的女子。



三两年后我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怀念我那个叫墨水的村庄,怀念那片遥远而又古老的土地。这是另一个春天,我想像不出我梦中的麦地又该起伏多少喜忧参半的故事。冥想中有一封硬硬的家书到来,信中夹寄了我弟弟新生的小女儿的百日照片。我弟媳头一胎怀的本是个男孩,但叫我弟弟失手打流产了。我侄女是个白胖而俊气的婴儿,身上打着无数好看的折子。我看她照片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喊她妹妹,伯父对侄女的这个称呼使我吃惊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个比她稍大一点的孩子。我无端地惶惑起来,我想我弟弟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是否有了初为人父的庄严?他在逗他女儿笑或哄他女儿睡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脱口而出地喊成妹妹呢?

我喜欢我这个胖乎乎的小侄女,我举起她的照片看了又亲,亲了又看。妹妹,我说,你笑得好甜好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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