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不到你的温度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10 阅读:
(一)



我最爱的箫哥哥去了,我却不能去送他。



我7岁那年的夏天,箫哥哥到乡下来看望我奶奶。



箫哥哥来的哪个黄昏我正和家里的姐姐妹妹玩扑克牌,扑克上是《红楼梦》的人物肖像。



17岁的箫哥哥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我吮吸着手指低头看看牌上的插图,仰头看看青春逼人的箫哥哥,傻傻地笑,箫哥哥,你看你像不像宝哥哥。满院子的人都被逗的哈哈大笑。奶奶擦着眼角的泪花告诉箫哥哥,这是你的玉妹妹,上三年级。箫哥哥俯下身,揉着我短短的碎发,拧过头对奶奶说,这个妹妹我是抱过的。我盯着箫哥哥明净如水的大眼睛,很认真地纠正,爸爸给我讲过,林妹妹见到宝哥哥的时候,宝哥哥不是这样说的。箫哥哥笑的前仰后合,唇边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我呆呆的看他笑,心想,他比宝哥哥还好看。



第二天中午,箫哥哥带我到河边玩。



箫哥哥掀起石头摸鱼,我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在水里兴奋的跑来跑去。



汪汪汪,不知谁家的狗忽然在岸上狂叫。



我自小怕狗,听到叫声,吓的腿都发软,拔足就往箫哥哥身边跑。正跑着,脚下一阵剧痛。我低下头,一片玻璃扎在我脚上,血汩汩的涌出。我又疼又怕,一屁股跌坐在水里,水咕都咕都地灌进嘴里,我惊恐万分,大声哭喊,箫哥哥,箫哥哥。



箫哥哥抱着浑身水淋淋的我一路狂奔,我踢着脚哭的惊天动地。六月的阳光下,箫哥哥的汗水一串一串的滚落,满脸都是焦炙,玉妹妹别哭,一会就到家,到家哥哥给你讲灰姑娘的故事,听着故事脚就不疼了。



回到家,妈妈给我清洗伤口,我哭叫着喊疼,非要箫哥哥给我讲故事。



那天晚上,在我的小床上,我枕着箫哥哥的胳膊,缠着他讲了一夜的故事,夜半,在故事里睡去,梦里,满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和南瓜马车。第二天早上,箫哥哥声带充血,说不出一句话。



箫哥哥走了以后,我不再让妈妈给我剪头发,因为箫哥哥说,故事里的灰姑娘,是有着一头长长的金发,他喜欢。我的黑发不能变金发,可是我的短发可以留成长发。



(二)



我9岁的时候,跟着爸爸来到箫哥哥所在的城市。



来的哪个夏天,我欣喜若狂,整天嚷嚷着要见箫哥哥,听他给我讲故事。爸爸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别整天光想着听故事,你哥哥考上了北京的警官大学,开学就走。



箫哥哥走之前,爸爸带我去看箫哥哥。



当着满屋子的人,我拽着箫哥哥的衣角,箫哥哥,我舍不得你走,你走了以后谁给我讲故事。



箫哥哥弯腰抱起我,捏捏我的脸颊,玉妹妹好好学习,长大了和箫哥哥上一所学校。



我想也不想多年以后箫哥哥是否还坐在警官大学的课堂里等我,就伸出小手指,箫哥哥,我们勾指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要,箫哥哥的手掌很大很温暖。



12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看《红楼梦》,看到宝黛初会那一段,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不由得一阵怦然心动。7岁那年的记忆,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合上书,痴痴地看玻璃台板下的照片,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箫哥哥在******前笑的阳光灿烂。我的手指划过玻璃,沁人的凉,触摸不到箫哥哥的温度。箫哥哥,我轻叹着低下头,唇印上冰凉的玻璃,热气呵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笑颜。我用衣袖擦着玻璃,努力的想看清他。你在做什么,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我慌慌张张回过头,我在擦玻璃。



我13岁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的箫哥哥从北京回来探亲。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



23岁的箫哥哥高大挺拔,我站在他的跟前,只够得着他的腰。她的女朋友叫琴,箫哥哥让我叫她琴姐姐。琴姐姐美丽高贵的象个公主,她坐着的时候,双腿并拢,斜倚成45度,她的头发永远微丝不乱,她的背永远挺的很直,她喝汤的时候绝不会发出声音,她咀嚼着食物的时候看不到嘴在动,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蹦出我听不懂的英文,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尼采还知道咖啡。而我,穿着蓝色学生制服的我,只会跟着老师念father、mother、brother的我,吃饭不忘含着食物说笑话的我,站在仪态万方的她的面前,感觉整个人都在缩小,她的美一点一点有恃无恐的销蚀着我,而我,看不到杀气和力量,就一点一点萧索成哪个自卑的灰姑娘。



箫哥哥走的前一天,来我家看望爸爸。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蒙头大睡,任爸爸喊破喉咙责骂我也不开门。



箫哥哥站在阳台上,敲着窗,玉妹妹,哥哥要走了,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



什么?我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箕着鞋开了门,精神恹恹的。



箫哥哥摸着我凌乱的长发。玉妹妹,哥哥给你梳头吧。



箫哥哥给我结了一条长长的辫子,最后别上一枚木质的蝴蝶。我抚摸着辨梢的蝴蝶,在镜子前拧来拧去,左顾右盼,箫哥哥,这是你特意送我的吗?



那天晚上,我怎么睡也觉得不对,一会把辫子放在胸前,一会把辫子放在枕头上,折腾了大半夜。



第二天早上起床,辫子松了,我对着镜子这儿梳梳,哪儿理理,但怎么也弄不服帖。我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妈妈问我怎么了,我抽抽噎噎的说我的辫子松了。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妈妈给你重新梳。我扔掉梳子大发脾气,不许重梳。



1990年,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那天晚上,我早早坐在电视机前看开幕式。



刀术表演开始了,镜头推进,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挥舞着长刀,刀光闪烁,虎虎生风,白衣的少年风姿翩翩,像是武侠小说里温文尔雅而又身怀绝技的书生。少年一个回头,我呼吸几乎要停止,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箭步扑到电视机前,箫哥哥,真的是我日思夜想的箫哥哥吗?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我就那样一眼不眨的盯着屏幕上的箫哥哥如痴如醉,然而,从开始到结束,我却只能隔着屏幕远远的看他。



(三)



17岁的时候,我考上大学,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我的心,很凉很凉。我没有能够实现9岁那年和箫哥哥的勾手之约,北京,在梦里越来越模糊。我明白,自从我和箫哥哥出生起,就注定了是要越走越远。



大学里,身边的情侣成双成对,而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那些青涩的少年,抵不过箫哥哥在我心里驻扎了十几年的影子。走在美丽的校园里,我的长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木质的蝴蝶在风里飞来飞去,李春波的《小芳》开始唱红大江南北,人人都在猜想我是不是某个人的小芳,在伤心里拒绝了所有的情感。纷纷的流言里,我抱着考研的书穿行在宿舍和教室,我报考了箫哥哥学校的研究生,箫哥哥毕业的时候留校任教。



20岁毕业那年,我拿到了研究生入学通知书。



捧着通知书,我迫不及待的拨通了箫哥哥的电话,箫哥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玉妹妹,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电话的那端,箫哥哥和我异口同声,声音里满是兴奋。



玉妹妹你先说。



箫哥哥你先说。



我要结婚了。



通知书从我手中滑落,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裂,撕心裂肺,脚上玻璃扎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想起7岁那年的相遇,我泪如雨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对箫哥哥的感情,原来很早就已经开始,只是我不知道他扎的这么深,就象脚上的哪个伤痕,从来都在阴雨的天刺痛,十几年,不曾痊愈。



恭喜,含着泪我笑着祝福。我最爱的男人就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我却什么也不能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爱比一份说不出口感情更悲哀,我想没有。握着电话,我甚至想,假如时光倒退一百年,我的箫哥哥会不会喜笑颜开地掀起他的玉妹妹的红盖头。



箫哥哥结婚的哪天,我撕碎了那张通知书,告诉自己北京是我靠近不了的城市。



箫哥哥结婚以后,我依然把做了他老婆的琴叫做姐姐,我固执的以为这样叫似乎能守住心底的一点什么东西。



(四)



2000年,姑父去世,箫哥哥从北京赶回来奔丧。



棺盖合上的那个瞬间,箫哥哥扑倒在棺盖上,悲痛欲绝,琴姐姐紧紧地抱持着他,泪水长流。而我,却只能站在人群后远远地望着,心痛着,不能走近他的身边,哪怕是握握他的手,告诉他坚强些,生死由不得个人做主。



姑父的丧事终于料理完毕。



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琴姐姐收拾着衣物,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一夜之间白头的姑姑蜷缩在姑父生前常坐的藤椅上默默的流泪。我心情烦躁的厉害,一个人偷偷溜到僻静的阳台上。黑暗的角落里,有火光一闪一闪,我走近,是箫哥哥,低垂着头,猛抽烟。我的心,有刹那的痛楚,箫哥哥,我那永远如阳光一样微笑的箫哥哥,你的笑颜失落在了那里。



箫哥哥,我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箫哥哥抬起头,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玉妹妹,几年不见了。



我抬手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箫哥哥,你瘦了好多,声音有些微的哽咽。我发现,在箫哥哥面前,我无法自制。



他突然摁灭烟头,一滴男儿泪缓缓滚落,他蹲坐在地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痉挛着。



我不知道那来的勇气,一下子抱住他的头,拍着他的背,箫哥哥,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你多保重。他在我怀里,肩膀在抽动,象个无助而柔弱的小孩。



(四)



箫哥哥结婚三周年的时候,我向父母宣布要嫁人。父亲的老花镜惊的差点跌下鼻梁,都没见谈恋爱,你要嫁谁呀!我说我是想嫁人了又不是想谈恋爱。



我的老公是个标准的帅哥,最难得的是知识渊博、幽默风趣,还不是个金玉其外的帅哥,如果架上那么一副金丝眼镜,那大约也和英国的绅士差不多,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喜欢看他笑,他笑的时候,唇边有两个酒窝。我和他认识4个月半的时候他向我求婚,我在心里算了又算,三年了,我为爱情守了三年孝,一切都该过去,于是我爽快的伸出右手,给我买戒指吧。



结婚那天的婚筵上,我的父亲在满堂宾客对他的乘龙快婿赞不绝口地称赞中笑的合不拢嘴,作为疼爱我的父亲,其貌不扬的女儿嫁得这样的东床,该是值得高兴。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失落在了那里。我和老公挨席敬酒,我的眼睛不甘心的在宴席上,哪怕我望眼欲穿,庆贺的宾客里也不会有箫哥哥,他早在一年前作为维和警察派驻东帝汶,可我,还在等。一桌桌敬过去,祝贺声里,老公笑的如沐春风。我侧头望过去,满面的笑容里,他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我的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酒杯。从7岁到23岁,我最喜欢看箫哥哥笑,他笑起来,唇边会有两个酒窝。



结婚那年的国庆,我和老公去北京。



走下悬梯,踏在硬硬的水泥地上,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我张开双臂,北京,我终于来了。我贪婪的呼吸着,这个城市的风里,有着箫哥哥的气息。



汹涌的人群里,琴姐姐举着牌子接我们,她穿着旗袍,发髻高挽,颀长的脖子象美丽的天鹅,她永远都是优雅大方。我飞奔着扑进表嫂的怀抱,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尽管在这个美丽的后脑勺都能杀人的女人面前我常常无所适从的窘迫,但我不能妒忌她,她是箫哥哥最亲近的人,箫哥哥和我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前世今生里无法回避的一些牵连,抱着她,就象是抱着箫哥哥,就象是离箫哥哥近一些,久久不愿松开。琴姐姐不为人察觉的轻轻推开我的拥抱,扶着我的肩膀,笑着说,这傻孩子怎么就哭了,北京风沙大,该不是迷了眼。她永远知道该说什么话。我握着她修长滑腻的手,响亮地大笑,可以见到毛主席了,真高兴。老公回过头狐疑地摸摸我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在北京的卧佛寺,我和老公去求香。



跪在蒲团上,我双掌合十,闭目虔诚地祈祷,祈祷我的箫哥哥在动荡不安的东帝汶平安如意。



(六)



那年冬天,我又一次参加丧礼。



这一次,是送箫哥哥,箫哥哥在回国前夕最后一次执行公务中,被械斗的部落误伤,抢救无效。



抚摩着镜框里箫哥哥的笑颜,冰凉的感觉穿透心肺。箫哥哥、箫哥哥,我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泪如雨落,北京的一柱香没能保佑你的平安。7岁的时候,我在乡下的野地里疯跑,你在城市的天空里吹着《童年》,9岁的时候,我从乡下到了你所在的城市想要听你讲故事,而你到了北京有了美丽的女朋友,23岁的时候,灰姑娘和她的黑马王子到了北京,你到了东帝汶做警察,当我回到了你所在的城市继续做我的平凡的灰姑娘,你从东帝永远的走向另一个世界。从小到大,自始至终,我是你生命里的看客,永远站在够不着你的地方,触摸不到你的温度。你给了我一个灰姑娘的梦,而你却在我的梦里消失了踪影。箫哥哥,天国的那边,你是否会寂寞,你是否会感到冷。你送我的蝴蝶,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着,现在,和你的骨灰放在一起陪伴你,让你能感受到我一直在你身边。



箫哥哥是我的表哥,他走的时候3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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