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双生

我已经没有哭的地方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充斥着寒冷酸涩的气息。我一盏灯都不开，坐在电脑面前，浑身发抖。不禁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找个男朋友，否则这个时候也可以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想找个可以哭的地方，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突然发现自己才十七岁。

真是讽刺，千家万户为伟大的建军节欢呼的时候我刚从医院的太平间回到家，我一个人。八月一号，这吉利的日子，成了我弟弟的祭日，爸爸在医院办理相关手续，妈妈哭得昏天暗地，打电话给爷爷奶奶，我说不出话，却听见电话线那边苍老的抽泣，我便知道不用自己多废话了，你们保重，节哀顺便。我说得仿佛自己是医生或是验尸的，不带一丝感情。

走出医院，打的回家，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连嘴唇都冰凉了，于是摇下车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舒服了许多。司机似乎很习惯跟乘客聊天，他问：“小姐，家里有人住院？好些了吧？”感觉自己没那个精力奉陪，我把头转向窗外，“死了。”之后便没有声音了。

下车，看见满天星辰，只是不太亮，还在放暑假呢，我掏出手机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发泄一下，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玫瑰和凯蒂猫的图案，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这是弟弟帮我选的图案，其实我不喜欢这些可爱的玩意儿。只是那时候他说自己都没有手机让我可怜可怜他借他玩一会儿，我还因为医院里不准用手机,特别是在弟弟那摆了很多医疗仪器的病房里挨了护士长的骂。然后他就把改了图案的手机还给我，笑得特别天真地说：“姐，生日快乐！”我才想起来那天是二月十四号，情人节，我的生日，也是弟弟的生日，他只比我晚出生五六分钟而已，我就得在这让全家人欢天喜地的龙凤胎里充当姐姐，可我从来没有做一个姐姐该做到的事，连共同的生日都忘了，他不能给我买礼物却千方百计要祝福我，我却忘了。现在回想起来，最后一个一起过的生日就这么被我给忘了，我的孪生弟弟——声，就这么离开我了。

十七年前的情人节我们出生了。龙凤胎在家族里是第一次出现，每个人都很高兴，妈妈常常这样对我们姐弟俩说。我不屑一顾，声他却很认真的听，每次都是，经常还在日记里写心得体会，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他不让我看，跟我说话时脸总是红红的，一直笑。我喜欢看日本漫画，漫画里我喜欢的角色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很温柔地笑，我至今还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声才喜欢这些漫画人物还是因为喜欢这些人物才喜欢声。总之，我是很喜欢声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明说，否则那小子会在我面前无法无天的。大人们总喜欢仔细端详我和声，因为用大家的话来说我这个女孩子长得比较秀气，而声虽然是男孩但长相趋向于我，就是男孩子里特别秀气的类型了。我不服气，哪有说弟弟长的比姐姐“漂亮”的，有两次幼儿园跳舞我都逼迫声去代替我表演，声红了脸不同意，我便一次说肚子疼一次说脚扭了，我可爱的弟弟就很担心地照我所说去做了。现在想来还有些对不起他。

我们小的时候不喜欢出门去玩，于是家里就只有两个孩子，上小学后，每每听人说在家里一个人好孤单好寂寞时我会偷偷摸摸地瞟一眼声，他就会很开心地笑，与我站得更近，然后告诉别人“我和姐姐一起玩很有意思啊”，招揽来小孩子嫉妒的目光。

到了大约十来岁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要有好成绩，于是便拼命学，我成了长得漂亮又成绩好的讨家长和老师喜欢的女孩。为了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五年级时得腮腺炎发高烧我也挣扎要去上课。声将我按在床上，呵斥我：“坐着都头晕还上什么课，你敢迈出这房门一步我就不当你是我姐！”那是唯一一次他大声骂我，也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发现男孩子的力量原来是那么大。结果声请了一天的假看管我。

一个星期后我病好了，声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一样向我道歉，说他不该那么凶对我，说着说着红红的脸就低下去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坏人，看着声，我说不出话，摸摸他的头发就走开了。声因为跟我在一起长久以来性格很内向，他大概没明白我摸他的头的意思，从那以后说话都更小声更小心了。

初中时我发现声大概有恋姐情结，我的性格很直，就直接问他。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我：“姐，你讨厌我吗？”我这才慌了，连忙说怎么会，我也喜欢声啊。他很高兴的样子，说我们姐弟俩要在对方心里排第一。看来是我想歪了。只是初三那年声拿着两封情书跟我诉苦，原来是别的女生写给他的。我摆出教育者的脸孔准备跟他讲早恋的危害性，他却说：“我是问你怎么拒绝她们。”“为什么？”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她们没姐姐成绩好，……也没你漂亮。”我晕！搞半天声还是有恋姐情结。我们十五岁了，觉得应该跟声好好谈一谈了，我说：“我们是不同的人，虽然是难得的孪生姐弟，也不能永远在一起的。我也要，将来……嗯……找个我伤心时可以靠在他肩膀上哭的人啊。”其实我看着声那清秀的脸庞，实在说不出“男朋友”三个字，这种说法是看多了港台剧的朋友灌输给我的。声很聪明，他应该是懂了，“我知道，那现在你还没找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可以随时借给你肩膀。”什么啊，好像恋人的对话，我却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声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瘦而挺拔，他真的是长大了。

后来，我总是跟我那群朋友说“我有一个可以哭的地方了”，她们都不明真相地一脸羡慕的看着我。

中考前半年的一段时间，偶然间发现声的脸色和精神越来越差，问他怎么回事他总是笑着说复习太紧张了，我也没太在意。有一天，他上完第二节课就请假回家了，我的心跳很不平稳，中午骑车横冲直撞回家，家里空无一人，像现在一样，爸妈留了一张条说是带声去看病了。声虽然并不强壮但也不是弱不禁风，而且爸妈齐出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晚上，三个人去两个人回来，爸妈的脸都蜡黄蜡黄的，在声的卧室里收拾了一些衣服和一些书。妈妈还拿走了声的那套与我的一模一样的牙刷和塑料杯，然后告诉我弟弟要住院了让我自己听话点，天就这么一下子塌下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放月假，我跑去医院找声，终于知道他患了尿毒症而且早就已经很严重了，他一直忍着不说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期。

“那时候我发个烧你就让我别出门，你现在都病成什么样子了，你干嘛瞒着我们啊，你为什么自己说的道理自己不明白，你凭什么要求我做到的你自己做不到啊！”我吼完就泣不成声了，他低着头不回答。好久，他说：“别那么紧张，又不是没得救了，我还没死哪……”我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就跑去医生的办公室找爸爸妈妈，我要求检查自己能不能换肾给声……

许医生说爸爸的肾能换给声，手术费什么的对我们家来说不成问题，但是声要先做一段时间的治疗才能手术，我想声的末日到了，我哭着跟爸爸妈妈说直接手术行不行，洗肾很疼的，声最怕疼了……他们摸摸我的头，我突然想起那时候我摸摸声的头……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次洗肾后声的脸是没有血色的白，手无力地按在腰间，我带了一些教科书、文学书和漫画给他。声拉住我，拼命挤出一个笑说：“姐，我知道我还有救，但真的很疼。”“现在还疼吗？”“嗯。”我在他病床上坐下，搂住他的肩膀，“有多疼就用多大的劲抱住我，会舒服一点。”从他瘦弱的手臂传来的力量让我明白，他确实隐藏了太多的痛苦，我哭，他说：“姐，你真好。”后来我们每次都这么做，大概两个月后，声和爸爸一起被推进了手术室，我抱着发抖的妈妈焦急地等待。

换肾算是成功了，但四天后，出现了排斥反应。不得已医生取出了爸爸的那枚肾。声从加护病房转出的那天，我去看他，瘦了好多，手冰凉冰凉的。紧接着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洗肾，声一次又一次抱我抱得更疼，我知道，要不是疼得无法忍受，他是不会让我受苦的，声是个好孩子。

因为家就在图书馆旁边，声就让我帮他借很多很多我听过和没听过名字的书，很深奥很厌世很苦涩的书，以前他都不看的，但我无法组织他。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没有声的春节，我过得很不开心，突然想起小学时候那些说一个人很孤单的小朋友。是啊，一个人太寂寞了……

我们十七岁的生日在我忘却着过了以后的半个月，声要进行二次手术了，辛运的是妈妈的肾也可以换给他。这次是我握着满是汗的爸爸的手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结果是更短时间的手术……和一天就出现的排斥反应。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大人们终于同意检查我的肾，结果是非常适合。我对声说这就是孪生的好处，你别害怕哦，一定有办法的嘛。可是对声的检查结果却是他的身体情况再也经不起第三次换肾了……

声什么也没有抱怨，我捶打着爸爸妈妈质问为什么当初我要求首先检查时他们不听我的，现在摆着一个99%适合的肾却没法用。

后来的半年，声都是在断断续续的洗肾中度过的，中考是我独自参加的，考上重点高中，他都没有陪着我，很久以前的约定都破灭了。声没有再上学，没有走出医院一步，在高中里除了我俩的初中同学以外每人知道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声总是对我笑着，他说“只要笑一笑，什么苦都过去了”，我记得这是一本漫画里说的。他说，你要勇敢，我走了爸妈就只能指望你了。

声老是对我重复着这些话。

大约一个月以前，声的病开始急剧恶化，被送进了加护病房。我不能接近他了。我只能站在厚厚的玻璃墙外看着他。再洗肾也没法抱着我来减轻痛苦了。今天，医生让我们进隔离病房了，我知道意味着什么，爸爸妈妈把时间给了我。声轻轻地说：“对不起，我连笑都没有力气了。”我的眼泪就滴下来了。他最后是这么说的，我会记得一辈子：“其实生物学证明，双胞胎中后出生的一个生命是先形成的，才呆在里面所以后出生，所以你是妹妹我是哥哥，我比你先出生，就先走，你要勇敢……”因为是双胞胎，我生命里的另一半就算是消失了，我用这张和他一样的脸对着已经阖上眼的他，一边微笑，一边哭。

声走了。我伤心。想哭。可是我已经没有可以哭的地方了。所以我无法勇敢。

我在声的房间找到了他的日记本，连同我从医院带回来的他住院时写的那本，我没有这个好习惯。声的字写得比我认真，很清秀，如他的人。日记里面写些什么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每本日记的扉页上都写着：生为孪生姐弟，是十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缘分……